第二十九章 ——舊時月(八)
重生殯儀館屋裏暖氣開得很足,暖烘烘空氣中漂浮著陽光的香甜氣息,讓人昏昏欲睡。何憶難得沒有去趕屍,百無聊賴地靠在床邊望著窗外難得一見的好氣,被厚實毛衣裹得嚴嚴實實,舒適得大腦幾乎放棄思考。
依然是粟婭淘汰後的衣服,衣袖過長,隻露出枯瘦蒼白的指尖,食指繞著線頭打轉卻舍不得拽下。身後房門輕輕嘎達一聲,風也趁機作亂鑽入,何憶不滿地皺眉,上午應該沒有什麽事,偏偏還有人打擾難得的好心情。
懶洋洋偏頭,入眼卻不是慣常的潔白。眯眼集中注意力,熟悉的麵孔驚得瞳孔驟然緊縮。
怎麽會是他。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蜷起身子,扯了被子捂緊,仿佛軟體動物不堪一擊的防禦。從骨子裏蔓延而出的冷意將周身席卷,牙齒因打顫輕微磕碰。
她在害怕。
這樣僵持的氣氛似乎持續了兩秒,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害怕。站在門口的人影依舊為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她為什麽會害怕呢,這明明是她熟悉的人。
垂眸在下唇狠咬,隨腥甜血味溢出理智一點點回巢。對,這是自己很熟悉的人。強迫自己腦海中隻剩下這一句話,一直一直重複。這是很重要的人。眼前突然黑了下來,抬眼正撞入他深藍色瞳孔,溫柔得令人懷念不已。
但是為什麽她還在抖?恐懼根深蒂固,理智早已無法與之抗衡。他落在發頂的手依舊溫熱,撫摸過臉頰時仍是輕柔。耳邊他的聲音也沒有變化,我來接你了,我帶你走。
你看多可笑,他曾經他帶她又時把她扔進了這裏,然後他現在又在這句。他總是有這樣的能力,把謊言得如此真誠。
然後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好。
“我會帶你走的,帶你離開這裏。”他似乎是這樣,眼神中不加掩飾的焦急和快要淌出來的溫柔何憶至今都記得清楚。
關於這一切她真的快要記不起來了。鐵青色的,雨絲劈頭蓋臉砸下,不留絲毫情麵。目之所及盡是灰青和鮮紅:破碎的肢體躺在血泊中,和地麵被雨揉成一片的青灰色。殷紅不斷向四處擴散,宛如盛開中的妖豔花朵。
周圍亂哄哄的聲音倒灌入耳膜,浪潮般不斷擊打幾乎崩潰的神經。詫異,後怕,惋惜,同情,和許許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情緒混雜,衝擊著不堪一擊的神經。
最後隻體會到憤怒。當如此複雜又膚淺的情緒混雜,留下的就隻有無處發泄的憤怒。
那人手臂死死地箍住何憶的身體,無論如何都掙不開。“我帶你走。我帶你離開。”
他在她耳邊失神般一直一直重複,直到警笛聲刺破耳膜,直到她渾身癱軟,直到眼前變成一片潔白。“我帶你走。”這仿佛是他唯一習得的魔咒。
眼前從青灰變成殷紅,最後是一片雪白。刺痛人眼的潔白。消毒水的氣味中摻雜了不知名的藥味,舌尖劃過唇角舔舐到醒甜的血液。
機器規律的響聲和身邊人壓著嗓子焦慮的對話悉數灌入耳膜
在這雜亂的聲音中她聽到什麽人執拗的話,一遍遍重複。手被緊緊攥在他被冷汗打濕的手心,三隻手是一樣的冰涼。她感覺到了那個人在抖,但他一直重複著那句魔咒。“我會帶你走的。”在她的世界震耳欲聾。占據我所有感官。
她閉上眼,白光還是執著地刺破薄薄的眼皮在視網膜投射出一片血紅。
你能帶我去哪兒呢,離開這一片血紅,離開滿目瘡痍的地方嗎。
但是你還能去哪兒呢。這是規定好的宿命,自始而終都不得逃離。
可能隻有深厚而包容的暮意才能惹起人心底的情緒,可這麽深厚又複雜的情緒在心中一直醞釀,斟酌開口的方式,最後隻是發酵出卑微的酸腐氣息,陌生而又無力,想要吐露的心聲被長久的緘默吞並,在這個蟲鳴聲聲的夜暗自回響。有點深悶的鈍痛自心尖蔓延至喉底,略苦。
何憶又睡了幾乎一整,渴睡得要命,疲憊而昏沉。整個人鬆垮疲軟,厭倦打不起精神。她知道對他而言,作為一個熟悉的人,應該是活躍而精力充沛的,才能使他保持足夠的新鮮感,維持他極易容易厭倦的情緒衝動。
他所喜愛的是永不止息的變化和難以捉摸,以及破解謎題中的好奇。可她呢,她已經徹底失去了他所有的好奇和原本就開始逐漸變得寡淡的愛情,變得一文不值。至少是對他而言。
所以長達七個月的療養院中,表麵上名為休息靜養的軟禁不是毫無道理。這足以表達出他心中的厭煩,他想讓她離開。
今晚沒有月亮,星光也暗淡,一股莫名其妙的霧氣籠罩了視野所見,陰森又詭譎,不知隱藏了多少膻腥的殺意,何憶很清楚這樣耗下去沒有意義。
她知道,如果徹底離開他的世界,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持。這條卑賤的命想要苟延殘喘,也隻能回到他所親手創造的那個泥潭,然後跳下去,義無反顧。那可能是我後半生躲不開的劫難。
她曾那麽厭惡那個深淵,如今卻不得不投身而入。這世界是一個熊熊燃燒的巨大火堆,而她在其中灰飛煙滅。
那人也未嚐不是痛苦的,
夜風卷起落葉,重生殯儀館裏,粟婭嘰咕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何憶揣了手機,選了個舒適但不雅觀的姿勢躺在沙發上。手機敲著手機,開始一盤新的遊戲,為了防止聽見粟婭磨人耳朵的聲兒,輕輕插了耳機,音量調高了些。耳裏循環音樂,腦子裏浮了些以前的記憶,是很久很久以前,還沒有進入組織,跟著花婆婆的時候的事兒了。
沒有家饒她,跟著沒有血緣關係的無雙姑娘活著,他幹什麽她就幹什麽,勉勉強強還能吃上點飯。
唯一的收入方式,是一起乞討,爺爺好像也沒有家人,他她當家人照顧我,她也得拿他當家人。我們永遠是家人。
有一段時間條件很差,沒有拿到多少錢,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了,我當時不明白生離死別這些字眼的意思,我一直認為那些人都會陪著我永遠。每次這麽著,他總是我傻,輕輕拍我後腦勺,“我要是能活這麽久,身體還硬朗著,我哪還用得著這麽窮。”冬很冷,風聲像野獸,頭一回這麽害怕,這個冬,雪下的第一,爺爺體溫散去了。
爺爺離開後幾,沒有了食物不知道該去哪裏,在這裏我誰也不認識。胃裏總是一陣惡心,用力嘔了一陣,嘴裏有條狀的東西,腦子也糊塗了,想著也沒吃麵條,我嚼去,嚼不動了。用手指往嘴裏塞,扒拉出來,乍一看是幾條蟲嚇到了。我沒見過這種東西,以前有肚子裏有蛔蟲,這是什麽,蛔蟲嗎。
當時我的臉已經煞白了她沒見過這種東西,她就害怕,尤其是從嘴裏扒拉出來,她覺得更惡心了。又嘔了一會兒,但這次什麽也沒有出來這幾都沒吃東西,什麽也吐不出來……
“甲?”
粟婭摘了他的耳機,她把我從回憶裏拉了回來,我愣愣看了她,鼻子一酸眼淚水突然順著麵頰流下來。她嚇到了。
“我有這麽凶嗎?”
抬手搖了搖頭,伸手抹去自己的眼淚水。
空綴著星兒,自顧自發著亮,夜晚涼風吹在臉上,起了個激靈。涼的很,耳裏塞著耳機,單曲循環一首安靜的純樂。河水被風吹著,老往河岸上靠來,河岸上積著的土被水浸泡濕軟,踩上去便會陷進去。
前些日子剛被暴雨衝刷地麵,一晴便又幾個孩子來這邊玩,赤著腳,打算去河邊衝個腳。誰料剛一腳踩在軟泥裏便陷了下去,邊上的幾個孩子去幫忙拽著他的手,結果也摔了進去。泥土粘在他們身上,孩子驚慌失措,扯著嗓子哭。沒想到的是,正好那一整個公園裏都沒幾個人,就算有,孩子聲音也不會傳到公園上麵。泥土不深,不足矣覆蓋住幾個一米二的孩子,警察那邊有了新案子,就草草了卻了這件事。也隻是河岸上圍了欄杆,找了些人安慰孩子的家長。
雙手插了口袋子裏,我不知道那幾個孩子怎麽死的,就是覺著不科學。這地方我從就在了,泥土再厚也不可能陷進幾個孩子。這事兒昨就和戊姐聊過,大概是她忙了,了句讓我別多管閑事,沒準過些日子警察得空了就能查出來了。
“萬一,我是萬一。”
“萬一什麽?”
她皺著眉,我感覺她很不耐煩了,確實這幾日組織上的事兒多。統統攬在戊姐身上,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怕她一生氣就不給飯吃。我撇了撇嘴,咬了牙沒有萬一。有時候也覺得我的好奇心太重了,時不時會給組織添一些麻煩,然後到時候圍著一起揍我。
“你又不是偵探,又不是警察,管這麽多幹嘛。有個時間,還不如多做做組織上輪得到你的任務……”
嘴裏喃喃,用手輕輕敲了下腦殼子,提醒自己別太多事兒。安分守己做好自己就行了,管那麽多幹什麽,多沒趣。
“別想太多。”
風攜了些雨常往屋裏飄來,涼颼颼,我起了身兒合上窗子。年初時戊姐發的薪資所剩無幾,感覺就像打水漂,前幾個月還養了隻貓,我越發覺著是自己太不成熟了。連人兒都不一定養得活,養什麽貓。
拉了窗簾,遮住半邊兒窗子,輕輕歎了氣。窗子外邊,雨水拍打玻璃上迅速滑落,室內開療,望著玻璃窗能看見我自己的麵龐。
成吧她承認自己是個不太成熟的男人,隻需要完成上麵下達的任務,包吃包住。也就心裏頭會在意錢財,不出幾分鍾就拋了腦後,也不會想著這些。
拖著步子下樓,腦內想著如何厚著臉皮打趣搭檔,瞧人兒臉頰泛紅的樣子便使我愉悅。和組織各位有有笑,同誰都能聊起,調侃,唯獨了組長戊姐。也不是我不敢,稍稍怕她揪玩笑話不放,扣我錢財。
客廳吊燈刺眼的很,電視的聲音有些鬧,外麵,下著的雨不曾停歇。打在樹葉上,草垛子裏,沙沙作響,她喜歡雨夜,起一個人在屋子裏聽著很舒服。
深海之中,光明僅來自於那些發光的植物,借著微弱的光看見,凡人躲在神殿門後,心膽怯的模樣。
抬手勾指以神力將她引到身前,挑起她下顎,指尖染了些許熱意,眼見著她雙頰緋紅,一雙眸望過來映出我的模樣,她報上自己的名字,再熟悉不過。
是了,再熟悉不過,擁有許多名號:碧波海之主、澄虹的光輝、深海的女皇……隻是這樣擁有無限輝煌與榮耀的凡人,在我眼裏也隻是個凡人而已。
隻是上千年前,於海底撿到神明的少女。
無奈的笑意被她捕捉到,她清澈雙眸眨了眨,耳後濾出一串氣泡,好奇之下捏著她下顎端詳,原來是在她耳後安了與海族一樣的東西,才能讓這陸上人模樣的她能活下去。
陸上人?是方才看錯了嗎?
“你的尾呢?為何是雙足?”
被這麽一問,她抱怨起來,絮絮叨叨了好些,看樣子把來龍去脈明白還得好一會兒,支著頭看她手舞足蹈的模樣,又是自己是如何被抓來海底,又是抱怨食物的無味與訓練的枯燥。
很有意思,似乎比千年之前她對我的每日趣聞都有趣好多。
可是……
“可你不是她。”
“就是啊,我怎麽可能成為他們口中那麽偉大的女皇啊,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嘛!”
“吾……我帶你走吧?”
不知為何,提出了這樣的提議,還有許多要問的事情得回去詢問命運之神與星辰之神,他們將這孩子甚至之前的那幾次轉世都瞞的太好了,隱藏到無從知曉的地步。
隻這一世,不僅僅是海族察覺了。
不顧她的意願將她攬入懷中,她驚詫的眼睛裏映出的仍舊是空洞無神的金瞳,隻是上揚的唇角顯出了極佳的心情。
“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