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舊時月(六)
時至子時,夜獵之地亂木叢生,星光黯淡冷冷清清,這兒確實是個容易聚集怨氣的地方。
那個白色身影單膝跪地,隻是倚靠身邊的長琴才能穩住身形,背上的弓也躺在遠處。狼狽不堪,聽他喚了一聲“咳,你怎麽來了”
“我不來誰給你收屍?”
粟婭不悅的給了她一個白眼,語氣雖是不友好,但其中不乏有著關心的意味。
一麵關心著尹錯弦,一麵也不忘留意周邊環境,在場數人卻隻有他一人對付那東西,粟婭眸色不經暗了幾分,輕握住劍柄,指尖蹭過劍柄上的紋絡,低聲與身後的姑娘吩兩三句,轉身便拔出長笛吹奏起來,笛聲悠揚,無形之中似乎操控著什麽東西與那隻妖獸纏鬥,不費吹灰之力就砍下它的頭顱。
粟婭惡嫌地看了那地上的穢物一眼,從口袋中摸出繡花手帕輕輕擦拭下去濺在身上汙血,便朝尹錯弦走去。
粟婭皺了眉頭看她身上一襲素白衣裙上染著血汙,已不大能看出胸前的花紋模樣,臂上肩上大劃痕觸目驚心
“嘖,你這這點出息了,要是讓家夥們看見,還不笑話你?”
話是這樣的,粟婭的情緒卻是變了,不屑,憤懣一時間充斥全身,冷眼掃了周圍眾人,好一個視而不見。
拂袖一揮,長笛又收回了腰間,粟婭抬手解了身後的披肩俯身為尹錯弦係上,“你你呀,永遠改不聊脾氣,不是都好了嗎,等我和不點回來,我們三個一起解決。真是不聽勸。你若是有個什麽好歹、我該如何。瞧瞧現在這樣子,怎麽?是對我們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還有啊,你自己什麽本事自己不知道?你已經不是方麵的你了,還往前衝,是不想要自己的這條命了?”粟婭化身囉嗦老太婆。
“嘖,你······我·····”
“你什麽你,我什麽我,做錯了事,還等著我背你回去不成?”粟婭看著尹錯弦不上話的模樣,心裏覺得甚是歡喜,而直到聽到尹錯弦的疼痛呼喊聲,這才想起仔細瞧這人是否受了重傷,臉上青紫、血痕不斷,左腿的褲腳已被鮮血浸濕,留下一塊印記,心念難怪他一直跪在地上。
外看過周圍一圈人,不禁嗤笑一聲,好些個名門紳士,隻是會冷眼旁觀一個姑娘被欺負。拾起被扔在一旁的琴握在手中,隨後屈膝蹲下,側首低道“我可告訴你了,若下次再傷成這樣,你也就不必離開重生殯儀館半步了。”
“怎麽?想把我鎖緊停屍房?”
像是個冷笑話,卻讓尹錯弦感受到了來自粟婭的溫柔。
沒錯,是溫柔,每個饒溫柔都是不一樣的,有些饒溫柔就像是一陣清風,三言兩語就可以扶盡內心的煩擾,有些饒溫柔,就算是陪伴,休學因為時間太久,時常不會被察覺,但到了必要的時刻,這樣的溫柔常常是最有力的安全福
粟婭便是這樣。
尹錯弦格外的懂。
“不過你來都來了,今有什麽收獲嗎?”似乎是覺得尷尬,難得的尹錯弦主動開口打破了沉寂。
“嗯·····怎麽呢,一個案子結束了,算是一個謎團解決清楚了,過程驚心動魄,而結局讓人沉痛。雖我們從事的便是如此,但還是·······那是以數條人命換來的。這,我心知肚明。早先還會做夢,夢他們問我大仇可得報,夢他們問我什麽時候重修好。而這個夢,到結案一兩月後也慢慢消失的一幹二淨。”
“看樣子好像還在反複?”
“可不是嘛,後來冰塊臉挽留加之迷案重重,原本欲回石河川祭奠的心思也顧不太上了。那些人隻能是每年的八月二十二日,以一烈酒澆於月下,以慰靈。”粟婭的格外冷靜,到時尹錯弦忍不住身體一陣顫抖。
“有用嗎?做了這些,有用嗎?”
“聽那些人偶爾路過石河川,也是行色匆匆,無法真正祭上一祭。想來心中淒苦吧。”
“到底是一憾。”尹錯弦留意著粟婭的表情。
粟婭倒是意外的冷靜,好像彼時是沒有感情的存在。“那些人阿,雖再不信鬼神,但對於那幾百個相處了三四年的弟兄,還是帶著濃濃愧疚。沒有他們,可能·······”
“應該沒問題了吧。”這樣著,尹錯弦抬手輕輕拍拍粟婭,“要知道時間越久,這愧疚又能再厚上一層。何時才能正正經經為他們祭上一祭?”
“怕是沒有機會了,你也知道現在的格局太多的事情沒有來得及處理,千年那裏還需要我幫忙,不點這邊我一直放不下,還有那些關於我的過去。”難得的,粟婭明亮的雙眸似乎沾染上了一層水霧。
“那是不是曾經有過不甘?總覺得像是有什麽還沒有完成,如果不解決的話,以後會有遺憾。”
“我知道,所以幸好後來還有機會。
彼時已回到相思灣,粟婭轉自後院,從一棵老樹後挖出一壇酒,“你要不要嚐嚐?這可是好東西。”粟婭拍開酒壇土封,揭掉壇印,濃烈酒香撲鼻——是熟悉的西域酒。似乎,比那時候的酒更烈、更稠。
更醉人。
忽然想起那那些年。一叢叢的圍坐篝火,一碗碗的談笑行令。隻霎時,便成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後來,連屍體都沒有了。
起壇,狠狠灌一口十幾年未曾飲過的酒。入口辛辣,嗆出許淚。剩餘的酒,緩緩斜澆入漠土。澆遍,記憶中當年躺過屍體的沙麵。
“我不會來了。”寒風蕭蕭,似乎把臉也掛的生疼。
“那些人覺得大仇已報,腹蛇伏法,蛇靈逆眾歸案,可我總擔心不徹底。”眼前隻餘昏黃。
興許是醉酒了,興許是隻想要片刻的放縱,於是像看幻境一樣想到了很多東西。
那幽幽身影做鬼火冥冥、掠風飄忽難定,青磷顏色燃灼灼火焰緊隨跟上,待人肩頭、盡皆所能所做閃爍躍動升騰,同是直對白衣悲喜也不妄退縮。.
簡直、疾心妄想,怎會到他那邊去。
心底呐喊錚錚,怵然凜風拂身影.遊動閃爍、似從未這般近距離接觸神明,身作鬼火猶自明滅,幾時將滅、幾時消逝盡不得而知,念頭唯餘留畔斯人即便下一刻魄散魂飛。神思凝注奈何禁錮孱弱一身,聲不得出臂不得展,縱有萬語千言流淌噴湧也隻能躍動身軀、難盡其意。千萬念頭奔馬齊喑、那悲喜喪袍端.看得不似什麽好相與的,殿下斷不能被他教成那副鬼樣。
意念紛飛暗存祈願,霎得回神似是已生何事。那廝振袖揮袍適才分明和善模樣轉頭已是凶狠,一身駐留當處眼見將離殿下,縱身前衝忙不迭緊隨而上升騰周身火焰作--副氣勢洶洶,縱使幫不上什麽、總不得低沉了士氣。
倏地猛覺軀殼被一冰涼禁錮,憤然掙紮不得解脫,側畔傳來樹折人摔落地悶哼痛苦之聲、清晰劃入腦海,此一激更生惱怒,心生憤然怨,恨灼烈自身焰光妄圖灼燒這人、以報殿下傷仇。
該死的怪物!他怎麽能!
轉去視線但見遠處癱倒在地斯人已然失去意識陷入昏迷,破碎垂緣衣袂染血色濘土看是十分狼狽。心急如焚奈何身軀被錮平添惱火煞氣,憤然怒視也不管他能否知曉盡拚力掙紮。耳畔卻落那笑意低沉似是極為新奇,頓身凝注入目煞白醜陋麵具湊麵而來。
“鬼魂,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這可太有意思了。”
可心裏也知曉,這荒山既入,枯枝敗葉混沌生腐,黴氣瘴味彌漫不消,但有瓔珞綴流蘇轎簷曳搖,酥香暖玉紅花橋、端莊秀氣新嫁娘,悠悠絮語、緩步來山過崗。
靜間無備倏地現狼群、綠眸森森低吠哄臭漸近,目觀驟然緊張氣氛諸人怔過提刀防衛,不過須臾反應,眉生淡漠料得如此奈何他們不得,倒不甚在意。又窺鄙奴低等雜碎緊跟狼群,糾纏環繞紅轎凡人惶惶終見騷亂,不悅悄生眉目間平增煞氣幾許思忖幾時現身才好。
人群惶惑如驚弓慌寫,遙語入耳仍是春風拂水令人舒暢,但聞他.溫和語調無半分慌張,想是成竹在胸對策以有,遂也靜隱暗中待立觀望,牽唇淡笑背靠古木柔窺。心道、不愧是他啊。
須臾片語之言,瞧眾人去紅轎獨留,血腥滿地走黑風,鏽味充斥瘴滿周圍,林海策簌有風過境騷動而起。心底衍生眷戀希冀,含帶許些緊張,胸膛揭鼓如雷,莽鹿侵肋撞骨,按捺期許百年終得見心思,自漆空緩現身形。皂靴懸銀鏈泠泠作響,身側伴銀蝶粼粼熒光,紅衣如火發辮斜束,腳底平踩腐葉枯枝吱嘎作響,眸子斜睨暗處蹲藏雜碎悉皆迅速逃離。
且饒爾等一次。
橫陳殘肢血流著地,火紅花轎周圍盡是殘碎屍體,金絲穗頭揚起飄搖,林中幽暗光不見,當以銀蝶照亮。踱至轎前步止聲響頓停再.無甚動靜,轎中人兒安靜無一絲動響,心底暗猜他定然是一副戒備模樣,許是就等那所謂“鬼新郎”有一絲動作便猝然出擊,保作一擊必殺。如此想著倒生幾分好笑,唇角向起眉眼生情收斂煞氣,心情緩生愉悅、便禁不住低笑出聲。
靜立轎前須臾俯身探手探前,轎簾掀起一角穿過轎門緩緩伸手而入,但過空隙窺得佳人風姿,火紅嫁衣明亮繡古樸花紋,蓋頭墜珠映襯磷光反射斑駁光影,斯人端坐仿若當真嫁娘般柔和安靜、蓋頭微偏卻隨呼吸撩人心弦。
歎那蓋頭礙事,瞧不見佳人真正顏色,心底稍收惋惜,目光收回掠紅線繞指稱膚色蒼白,靜候轎裏佳人交付纖手。
我等你。
多久都等。
消些時候,溫和觸感入手,仿若.三春陽輝普臨地,追尋黑夜裏破曉黎光,泰然之餘不敢造次,心翼翼輕柔握住,如若珍寶。心底原是揭鼓如雷今卻奇異安定。是他,是他,是他回來了。
狼藉遍地,突兀驚喘竟人欲倒,伸手上前攙扶不見慌亂,覆手側身輕撫手背示意安心,再多心思心攙扶,側眸見他如嫁娘嬌俏好生惹人憐惜,即便是逢場一戲試探而己,我便也甘願護你安全周路。
終是又見到你了。
洞窟石壁堅利難以摧動,仰觀是漆色穹頂回望周顧亦不得見洞隧首尾,恍若莽茫虛空獨餘一人再無他物,寂空謐靜致心生荒涼恐惑。
近壁踏沙抬手摩挲石壁,凹凸感混雜苔青竟不落沙塵,不似腳下鬆垮。怔然而去回神一動,召束鬼火出鞘彎刀刮去青苔隻見山石尚且平滑,揮手複喚幾簇青幽冥火寥以作燭,踏步前走刀痕隨至,潮濕黴氣簌簌而落苔青潰散,忽心生一念霎頓步子放落執刀一手,抬臂柔撫冰涼石壁,獨餘一眸卻生柔意恍若臨春初至,神采漾生和暖。
一念已生便如雨後春筍蓬勃不可抑製。再次頷首垂眸灼灼瞧眼手中彎刀,見它感知心底念想一眼對視而來刀身震顫正是應和。他揚唇璨笑驟然生彩揚刀狠狠刺入石牆,霎覺虎口刺痛手掌.發麻錯愕抬頭,不曾想這石堅硬如此,繼生狂喜如得珍寶,隻如此一-來不僅保得功成後可存久年,更當是磨礪自身鍛鬼煉體。遂灼熱視線緊盯刀痕毫不猶豫再揮臂而下,刀刀盡力眼底如炸煙火。
千鑿萬刻頑石成就人形,衣袂明暗可見褶皺痕跡,發警高束唯有麵龐平整一片不顯眉眼。不知時日如何,不曉日月何過,手掌凝血指尖細碎傷口難數刀柄紋路浸跡鏽色,緩抬指掌心離刀皮肉撕扯不覺痛楚,反把刀背指湊刀尖抬手於其麵龐緩琢輕刻。
那年上元,神武大街一瞥驚鴻,救她性命許她溫柔成我信仰,此後鮮花供神明,虔心為神。
盛衰榮辱敵我交戰,存亡更是生死,僅以身祭故國,信念之生為神而戰。即便飛蛾撲火杯水車薪也必拚盡最後一絲氣力幹涸最後血液。我信奉的神明,不該有如此悲戚的結局。
刀盡人麵如桃花,撫去肩頭承落石屑便闔眼簾兩手垂伴身側,屏息靜氣滿心盡是既有希冀又含卑微,到底複雜糾結成團亂麻不得其解,終成一聲縈餘慨歎。俯身單膝需著抻臂拾起半塊殘邊碎料雕琢成花,置刀兩手齊捧花躬身虔置到神像之前。既無鮮花,便以雕花遣我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