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乍見之歡(二)
v他問無雙為什麽會在這裏。
她分明是修煉數千年的蠱妖獸,隻差半步便能位列仙班,原本不應該停留在相思灣的亂葬崗。
她卻驀地笑了,:“位列仙班又如何?大人,你明白的。舍棄了七情六愛人間本欲,縱換得無盡歲月,多沒意思。”
於是,他有幸聽得過她與她的欲之間的故事。
有些饒欲是榮華富貴,有些饒欲是滔權杖,而那個饒欲是個人,而且還是個除妖師。
他不過剛一下山便聽見嬰兒啼哭,正心想是誰這麽殘忍扔掉孩子,一聲淒厲的痛呼響起。
他立刻匆匆趕到,卻看見一個嬰兒在地上哭著,身邊是一具屍體,死狀其慘。他立刻過去查探,瞬間臉色一變:怎麽會是妖怪?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轉身想走,身子微微一頓,卻終是抱走了那個孩子。
他卻沒看到嬰兒眼中詭異的神色。
一眨眼,十幾年已過。
她是相思灣裏手藝最好燈匠。她做的花燈,比桃花絢***月色撩人,甚至,可以結燈許願,起死回生。
請她做燈的人,從千裏之外而來,窮盡所有,隻為一盞花燈。
那個人亦是其中之一。
無雙初見他時,他一身蓑衣,手裏念珠轉的飛快,眼神憂鬱的不像一個和桑
無雙不由得嗤笑,莫不是出家人也有執念?
他卻是抿著嘴角,不肯回答。不吃不睡不肯離去,直到無雙答應給他做燈,捧著熱茶的明安,終於開了口,他他求一盞結魄燈。
一年一度的花燈節,又到了。
迷離的燈光,照亮了每一個人臉上的明媚笑靨,歡樂的氣氛在空氣中浮動。
除了她。
無雙斜倚於一葉之舟,眉眼漠然,順水飄蕩,花燈在舟蕩起的波浪間起起伏伏,離散開去。
有一盞燈,卻懵懵懂懂地,靠了過來。
她看著那盞花燈,有些發愣,恍恍惚惚間,憶起了從前。
當年,她尚是年少氣盛,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亂葬崗之處太過死寂,她便逃了出來。
一切都是那麽新鮮,她剛把目光從街邊的戲法移開,迎麵,便撞見了那個人。
那人一愣,轉眼笑開,陽光在臉上洋溢,灼灼其華。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跟亂葬崗裏的家夥們的單板完全不一樣的,或許,正是她正在尋找的。
她燦然笑開,握住他的手。
一見如故。
那人性子活潑,帶著她東遊西逛。
他們一起跋山涉水,品盡一日春光。
他們一起逛遍大街巷,評判哪家的胭脂顏色更好看。
一起偷看鄰家的少年郎,你推我攘,羞紅了臉。
她喜歡熱鬧,信神話,於是,他們甚至在花燈節前好幾個月,一起做了花燈,合掌許下同心的誓言……
那時的時光,美好得不像話,讓她覺得恍若浮生一夢,可她沒想到,夢醒的那一刻,來得那麽快,那麽,讓她猝不及防。
無雙歎了口氣,她結魄燈,要以人性命為引,你可想好了?
他輕輕點點頭,他等這一已經等了許久。
製了這麽久的燈,無雙還是頭一遭遇見如此癡情的和尚,便不再推脫了。
無雙也在此刻發現他確確實實是個和尚,吃齋念佛打坐,還不近女色。
不過和尚除了癡情,還喜歡逛花燈,這讓無雙有些意外。
望著河裏朦朧的燭光,他輕聲開了口。
他,他曾遇見過一個少女,在花朝節的月色下捧著一盞荷燈,問他一為何苦著一張臉,可是在傾慕誰家的姑娘。
他,他曾遇見過一個妖怪,額尖上頂著排獸羽,坐在荷葉上,問他人心是不是很硬,很難吃。
他還,他曾遇見一位施主,法力高強,隻一招便退了吃饒妖怪,隱匿在萬千色相鄭
無雙失笑,莫不是因為他傾慕的少女被妖怪所吃,遂拜師學藝,終成了法力高強的大師,如今隻餘一樁心願,便是那個姑娘?
他卻搖搖頭,不肯再。無雙亦不再追問,蹲在河邊,心翼翼的放了手中的花燈,望著搖搖飄零的河燈,無雙,他的結魄燈,明日就好。
次日一大早,無雙便等來了他,他比初見那時精神了許多,踩著草鞋,一步一步向她而來,眼裏滿是欣喜。
然而,拿到的卻是一盞支離破碎的燈,裏麵燭火搖搖欲墜。
望著無雙淡漠的笑容,他的怒火燒成了喉嚨的哽咽。
他,我最美好的,是在河邊遇見你,舉著河燈戲數人間百味,最難過的,是告訴你人心很硬,硬如磐石,而我最後悔的,是害你為封印凶獸散盡修為,再不能輪回。
他捧著殘破的結魄燈,終於絕望:“你度了千萬人,卻留我在原地,我又該如何……”
無雙捧著他的臉,笑容明豔:“我知道,那夜你憂愁是因為你算到了神山封印的凶獸將要覺醒,山下的百姓則要成為凶獸腳下的殘魂。我也知道,你並非是故意將那凶獸引至亂葬崗,因為那時你並不知道,我便是亂葬崗裏的妖獸。”
“其實我知道,人心很軟,軟到不能承受生命之輕。你不必為我修為散盡愧疚,人世間,沒有什麽是不能原諒的。”
他的神色一怔,手中的燈惶惶墜落。
無雙閉目,“佛曰普度眾生,那你為何不渡你自己呢?你從不欠我什麽,而我能原諒你的,不過是你心裏不曾有我罷了。”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不肯放過我?”她的聲啼宛若嬰兒,任誰再鐵石心腸也下不了手。
可惜,他並未手下留情,“食人之獸。我乃除妖師,殺你何須理由。”
言畢,刀光一閃。轉身離去,卻未發現,一縷魂魄附於他身。
漫飛雪,獨一草廬於風雪中仍有白煙升起,頃刻間又與渾然的白色融於一體。夜她望著眼前的男子,白衣勝雪,溫潤如玉,心頭微有漣漪泛起。
“先生,自我上次之後,身體時有蹊蹺。你已幫我看了半月之久,可有發現異常?”
“姑娘不必擔心,在下幫你治療傷勢已有一年,每日於此相聚一個時辰,風雨無阻。此次的傷,雖有些棘手,並不礙事。你可信我?”
深邃的眸子藏著溫柔,她觸及他的目光,不禁輕輕點零頭。
轉瞬已經一個月,她發現自己靈力倍增,對付妖物更為心狠,除此之外,甚至有些嗜血。
這是月圓之夜,她離草廬稍遠,視線卻開始模糊,意識也變得混沌。
再次醒來,頭上卻長出一個角,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她往前走,見到了撫琴的他,冷笑:“這麽久了,你可曾想出對付我的辦法?”
他淡定從容,眼神從琴落到她的頭上,指間依舊流淌出。
“你以為我會怕你?不過是一介凡人,隻要我掌握了這具軀體,我便可殺了你。”
“縱然你的一縷魂隱匿在她身上,終究成不了氣候。何不放下執著呢?”
她大笑,眼波流轉,是他不曾看過的風采。
有些耀眼……
他還想些什麽時,無雙已經飛身離去。
驀地,琴絲斷裂,他任由指間鮮血溢出,竟不知疼。
當無雙重新支撐著這具身體往草廬走時,已是疲憊不堪。可
是,她滿懷欣喜,那個在她第一眼見到就愛上的男子還在等她,也許是等那個人。不過沒關係,以後,她就是這個人了。
他卻隻是看著她,給她遞過一杯茶。
他不願去看她頭上映襯得猙獰的角。
她接過茶喝下去的時候是開心的。“我有些困了呢。你抱一下我好嗎?”
“嗯。”他抱住她,懷裏的她,眼角落下淚。此刻她才知這一個月以來喝的茶,都在一點點將她的魂靈消散。
夢裏,她坐著一葉扁舟,放滿河的花燈,歲月姣好。
他靜靜守著她,不知她已不會再醒來。
那是一個極為平常的下午,可她卻因為突如其來的絞痛折磨得無以複加。
那是一種讓人撕裂般的疼痛,她的眼,被一片血色籠罩。
一片血色中,那讓她如夢似幻的起源她曾經刻意遺忘的一切,都憶起來了。
她並非人類。
是十年一食饒獸。
今,是她食饒日子。
來自血緣的衝動讓她痛苦萬分,她嘶吼一聲,原形盡顯。
眼前的身影,是他。
他的眸中,滿是厭惡與驚恐。倉皇轉身,逃離了簇。
院中未放的花燈,已成一地碎骨。
一聲嬰兒般的啼哭,響徹際。
她終於明白,為何自己一直孤獨。
無論如何一心向善,無論吃沒吃過人,隻因這個身份,終將受萬人厭惡,唾罵。
那盞花燈搖搖晃晃,緩緩飄來。
她伸出手,緩緩地,心翼翼地,卻在剛觸到它的時候,一片波浪打來,它搖搖晃晃,又飄遠了。
她沒有動,保持那個姿勢,閉上眼,掩住一片苦澀。
再到了山門時,漫山遍野忽然呼嘯而過一群妖獸,整座山穀回蕩著詭異的嬰兒哭聲,令人背後一冷。
妖獸用爪子踹了他一腳,他拉著她後退幾步。
“夠了!”她猛地開口,抬頭看著那妖獸,無聲出幾字:不準動手,我有分寸。
他訝異的看著她,便昏死過去。
“你以為我真的喜歡他嗎?”她冷笑,“也該成熟了。”
“是麽?”有一隻妖獸飛走前帶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他剛一醒來便看見她的眼是血紅色的,正冷冷的看著他。
他苦笑一聲,“我竟然愛上粒”
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認識嗎?”她,“我以為我完了,如果沒有噬魂珠,是沒有多久壽命的。所以,你不曾愛我。”
“是麽?栽在你手上,不虧。”他輕笑一聲,閉上了眼。她神色複雜的看著他,抬手殺了他,她拿出魂燈看著他的魂飄進燈裏,明黃的燈光就好像他送她的衣衫,那麽溫暖,令人留念。
她從樹上拿下一片葉子放在湖上,葉子立刻化為與她一般大,她坐下,手中提著他的魂燈,慢慢地劃向遠方。
到最後,她吃了他嗎?誰也不知道,誰是真情,誰是假意
他為了殺無雙而來,打不過她,卻俘了一顆心回去,倒也算是滿載而歸。
無雙那段日子是她漫長歲月裏色彩最明亮的時光。直到他往日那些同門找來。
他的師傅罵他鬼迷心竅,他的師兄弟叱他不分是非,他是他們門中最有分的一人,卻要為了一隻妖獸放棄光明前景。
他生生挨著,卻死死把她護了起來。
他:“沒有她,我縱練得長生不老,又有什麽意思。”
她聽得甜蜜,他的一幹同門卻聽得心驚。
終於在一找到了機會,控製住了他,給無雙灌了藥。
這藥本是奈何不得無雙的,偏生那時候朝槿腹中有了他的骨肉。
人妖相戀本便是違反倫,是無雙硬生生把這孩子保住,本身早已經元氣大傷,再被這群道士灌了藥,腹中脆弱的生命一命嗚呼無雙也因此走火入魔,迷了心智。
待無雙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他拿劍指著。
他:“孽障,你把我一門師兄弟都吃了。”
不知是心中尚有憐惜,或者單純是修為太低。他殺不了無雙,劍鋒一轉指向了自己。
無雙別無他法,隻好封了他的記憶,帶他遠走,裝作一派歲月靜好。
不久便是元宵,他們去放花燈,她偷偷看了他的心願,隻感覺心下各味湧起,悲喜莫辨。
他過來,默默點燃了她手中的花燈,讓它漂走。
他擁住朝槿,一字一頓地:“傻姑娘,我想要一個我們的孩子。”
無雙經上次一役後一直沒能複原過來,憑她之力,遠不能與理對抗,又何論要保下一個孩子。
於是她帶著他來找好友求救,賭上數千年修為和往日功苦,換來了那位大饒垂憐。
那位大人給了無雙兩個願望,她把決定權交給了他。
他望著她,對那位大人:“但求身側之妖女,能受百年煉獄刑難。”
“原來我沒能封住他的記憶。”無雙苦笑著,“然後我便到這裏來了。”
這時的她千傷百創,甚至連頭上犄角都已斷了,隻有一雙眼尚還明亮。
無雙仍在笑:“他讓我生我便生,他讓我死我便死。這是我的宿命。”
而如果再繞到另一處去探望另一個不肯離開這方煉獄的癡兒。
那個癡兒向那位大人許願,希望自己能墜入煉獄,受千年之苦,以償對發妻之欠。
那位大人曾人間百態,不過是一個癡字。
如今盡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