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歸去來兮(6)
歌聲悠悠,悅耳如磬,這本應該是享受人間喜樂的時刻,卻在這樣的狀態裏,一點點放大的,是讓人不安的感覺。
饒不安分很多種,心裏而來阿,精神而來的,身體感受來的,無論是哪一種,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對人造成影響,就比如如今這樣的狀態。
這一次是餘生。
餘生聞聲尋來,瞬間便呆住。
那位美人笑靨如花的撐著紙傘坐在一個巨大的蘑菇上嬉鬧,青色的蛇尾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微風拂過花瓣飄落,她無意識的扇動背後翅膀仿若畫中仙。
突然歌聲停止蘑菇枯萎百草凋零,她掉在地上化成一個姑娘,看著周圍荒涼慘敗的景象,扁扁嘴,竟是要哭。
“我請你吃糖,你不要哭好不好?”
猶豫著,餘生心翼翼的拿出一顆糖球遞到她麵前,那本是何憶喜歡的,他一直放在口袋裏。
他也不記得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裏,好像上一次在幻境裏找尋方想還是在昨日。
他隱隱約約記得,好像是相思灣突發大旱百姓民不聊生,他懷疑有妖物作祟特地來城外察看,沒想到會遇見她。
其實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心裏便有了答案,蛇身,熟悉的模樣,何憶手中的無雙,芮無雙,可是無雙已經死去多年了。
在重生殯儀館呆久了,這樣的狀態他輕易就看出有問題,除這樣的妖本是他的使命,可不知為何看著她的眼睛他竟會心軟。
她注意到他腰間佩戴的尋妖鈴,眼中閃著淚花,委屈的,“你別抓我,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
餘生不自覺的輕聲安慰,“你別害怕,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她猶疑的看著餘生,試探著從他手裏接過糖球,甜蜜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她終於笑了。
“我叫餘生,你叫什麽名字?”餘生問。
“我沒有名字。”。
她含著糖球口齒不清的回答。
餘生看著她真爛熳的模樣,心中微微酸痛,他輕聲道,“你唱歌悅耳如磬,舉世無雙以後我就叫你無雙好不好?”
“好呀,我喜歡無雙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厲害呢。哈哈,我有名字了。”
她笑得格外燦爛。
“妖孽,原來是你在作祟!”突然一個女子從而降,那是餘生陌生的模樣,可是不知為何,餘生竟覺得她格外眼熟。
“花婆婆!”
“婆婆,無雙是無辜的。”餘生擋在無雙麵前。
“混賬,你竟然對這個妖孽心軟,你可曾想過城中苦受旱災折磨的百姓?你可想過何憶?”
花婆婆拔出長劍,恨鐵不成鋼的看著無雙。
“你們認識,餘生你騙我。何憶又是誰?”
眼前的無雙生氣的瞪圓眼睛,狂風大作她猛地化為原形,戾氣深重。
餘生麵對化為原形的她沒有絲毫慌張,他知道她隻是太害怕了,才會假裝凶惡保護自己。
他憐惜的望著她,輕聲安慰,“你不要害怕,我把我的命交給你,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鳴蛇低聲嘶吼,搖地晃,它張著血盆大口猛地衝向餘生。
他淺笑著站穩,不躲不避。
所有人都閉上眼睛,以為許顧這次必死無疑。然而一片平靜,沒有慘叫沒有血腥味兒,他們緩緩睜開眼睛,被眼前的一幕驚呆。
發絲飛揚衣抉翻飛,他和她緊緊相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委屈的掉眼淚,他淺笑著安慰,看起來格外熟悉。
“無雙,她在等你。”
“他?他是誰?”
時間似乎彈指一瞬間。當無雙再次踏足於神山之時,她不由得感慨。
一切仍如之前,貧瘠的山鮮有生命,隻因這裏住著位上古神獸。七百年前,淼還是上界水神,七百年後,他已被削去仙骨,即便他擁有前世的記憶,也不過是凡人之軀。
他循著記憶來到一處洞口,回想到與那神獸鳴蛇初遇,她撐著一把傘,紛紛的桃花落滿她的肩頭,她坐在巨大的蘑菇上好奇的看著他,背上的四翼徐徐垂下,那蛇尾還微微晃動。即使那桃花與蘑菇不過是她造出的幻象,但淼還是被這美景迷了眼,隻需一眼,便萬劫不複。
“七百年啊。”他幽幽歎道,在鳴蛇居住的洞口前久久駐足。良久,他才張口:“薑國之主齊淼求見神女鳴蛇,薑國飽受洪澇之害多年,願神女能降下福祉。”
“這裏沒有什麽神女,有的隻是一隻凶獸而已!”
伏瑤七百二十歲時,第二次來到無夢城。城門口的寒潭裏,已經被囚禁上萬年的凶獸窮奇和她打招呼,一切熟悉得還和百年前一個樣。
城中的茶樓依舊熱鬧,書先生卻已經不知換鄰幾個了,講的還是以前的老故事。
“一百二十年前,神獸鳴蛇曾來我無夢城,入了城主的夢……”
伏瑤坐定,捧一盞茶靜靜地聽著,那是她和潯犴的故事。
一百二十年前,她剛剛幻化成人形,由於在鮮山孤獨得久了,便偷偷來到了人間。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出了鮮山,她身上的旱氣便不受控製,所過之處大旱連連,哀鴻遍野。有人請來術士收服她,她一路逃到了無夢城外,被當時還是少城主的潯犴所救。
他施法壓製住了她體內的旱氣,帶她到無夢城裏定居。無夢城地處人神魔三界的交界處,出生在這裏的人們沒有七情六欲,沒有夢境。
到伏瑤知道,他是不同的,因為他有夢境。
偶爾閑時,他來看她。那夜的星空很美,月光灑下,籠罩了遠處的樹影。潯犴盯著夜空久久失神,眉心微蹙。
“伏瑤,你如果無夢城的人們都有了情感該多好啊!”他無意的低聲呢喃,卻被一旁的伏瑤聽了去。
漫山的野花開得熱鬧,還有彩蝶翩飛,蟲鳴聲聲遠。美得似人間仙境,這是潯犴的夢境。
潯犴來到時,伏瑤正坐在一個碩大的蕈上,半化了原型,調皮的蛇尾拍打著開得正盛的花朵,驚飛了蝴蝶,蕩起瓣瓣芳菲。
潯犴不覺看得呆了,直到她笑著走近才回過神來,竟微微紅了雙頰。
夢中場景變換,伏瑤撚訣施法,他們在大漠裏攜手看大漠孤煙,也曾踏著東海翻飛的巨浪禦風,最後在橋流水的江南采蓮,楫輕搖,他為她挽發,似一對最平凡不過的夫妻。
“潯犴,你快樂嗎?”伏瑤突然偏頭問他。
他攬她入懷,輕嗅她發間的荷香。
“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
“那……你陪我永遠就在夢裏好嗎?”
聞言,潯犴僵了僵,隨後輕聲開口:“我要找到能夠造夢的方法,讓無夢城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我們這樣的快樂,那是我的願望。”
伏瑤抱緊了他,隱了眼眶中的晶瑩。真好,她愛的人心懷下,不願自私地和她偏安一隅。
第二日,潯犴從夢中醒來時,已大亮,伏瑤卻不見了。他尋遍了整座城都沒有找到她。
傍晚十分,一個總角孩童把一個散發著瑩瑩柔光的珠子交給他,是隻要把這個珠子懸掛在城中央的鼓樓上,無夢城的人都可以有美夢,喚回七情六欲。
此後,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伏瑤。
書先生的故事講完了,人們皆搖頭唏噓。
伏瑤起身朝外走去,眼光有些刺眼,風吹起她戴的帷帽,發如雪。
當年她以自身的一半原丹請人製得蜃珠,實現了他的願望,同時伴隨的還有她的日益蒼老,短短百年,已經走到了歲月的盡頭。
如今再來無夢城,已然放下了心中的執念,畢竟相愛不一定要相守。
淼聽到鳴蛇的怒吼的聲音,並不害怕,反而慢慢走進洞中,終於他見到了她。她仍是那般美麗,“你是薑國之主?”
“是的。”
鳴蛇撤下那幻象,讓淼看到她蒼白的臉。“你知道水神淼嗎,我在這等了他七百年。”
淼的心有如針刺一般:“我並不知.……”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鳴蛇突然怒吼,“我隻要你幫我找到他,我便幫你除去水患。”出這幾句話似乎耗費了她太多體力,淼看到她氣無力地躺在石壁上,臉上留下兩行清淚。
淼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感情,沉聲道:“薑國百姓不能再等了,請神女移步,水患一除,必盡舉國之力為神女尋找水神。”
鳴蛇答應了,她讓淼背著她下了鮮山,淼才知道她竟虛弱的無法行動。
鳴蛇所到之處必有大旱,薑國的積水迅速幹涸、洪水退去,一切就又顯得生機勃勃。隻是鳴蛇卻越來越虛弱。
鳴蛇總是呆在薑國的宮殿裏,靠著窗,雙眼望著東方,淼看著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心中雖悲痛卻無能為力。“鳴蛇,七百年前就無水神了。”
鳴蛇的嘴唇動了動,卻不能發出聲音,淼隻能看到她的眼淚慢慢流出。
淼不能眼睜睜看著鳴蛇虛弱致死,自己做主將她帶回了鮮山。
在那洞府內,鳴蛇的氣色逐漸變好,她冷冷看著淼道:“你走吧。不用幫我找他了。”
“鳴蛇.……”
鳴蛇不等他完,揮手將淼送出洞府,“我要等的人,他既然不能來了,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態?”
七百年前,鳴蛇真活潑,卻並不知道她自己給人間帶來的是什麽,人間大旱,庭令水神淼在鮮山斬殺她,哪知淼對她動了情,竟寧削去仙骨化為凡人將鳴蛇困於此處,庭見他如此也免去鳴蛇死罪。
在洞外,大風呼呼,傳來鳴蛇的聲音,如敲磬之聲,“有情還似無情,相見爭如不見,七百年前,我任性的結果便是你離開我,如今我再也任性不了了,淼哥哥……”
淼擦幹眼淚,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從此以後,他的鳴蛇又要一個人了。
梅雨將至,山霧輕蒙。
一雙瘦粗糙的手撥開繁枝,驚起鷓鴣哀啼。
忽有鍾磬聲傳來,樵夫雙眼忽亮,拽緊身後的背簍踉蹌趕去。
雨勢漸大,衝得腿上的跌傷刺骨地痛。
頭頂上急雨驟停。
曾兩心相屬,而今郎何處?
他抬頭,隻見一擎傘女子坐在巨大山菇上,容色映著暮春落花,在茂林中灼灼生光。
她繚著霧氣的雙眸轉向樵夫,鼻翼翕動。
他失去意識前恍惚看到了異於常饒蛇尾、四翅。
畫舫上繁弦急管遊過荷葉田田。
她望著舟上的貴公子譚鴻榭,忍不住抱著簍筐腹誹。
紈絝子弟放著山珍海味不吃,偏要喝山菇湯!他爬了數裏濕滑山路,差點丟了命。
心!
前方的女子似是生有眼疾,偌大的棧橋竟一腳踩空。椰兒忙去拉,她卻順勢輕巧地跳上駛來的畫舫。
姑娘賞玩之心譚某理解,隻是色不早,還是盡快回府吧。
那女子也不答話,在案上摸了件寶磬而擊,聲似梅雨瀟瀟。譚公子撫琴相和,令曲風頓時一轉,直如江上波瀾倚迭。
你不是他。女子蹙眉,雙眸空空。
他的神色痛楚,口上卻道,姑娘何來此語?
但是琴技我喜歡。記住了,我名蓉麝,後會有期。
她完便掠江而去,徒留譚公子無可奈何地歎息。
而她卻是滿腹驚疑,他便是他當日山中所見之人。後來他從昏迷中醒來後發覺傷腿無藥而愈,她是妖是仙。她難以斷定。
糊塗蛋思來想去,全不知筐中的山菇已滾落一地。
她有幸擺脫樵夫身份,在譚府中當了個廚子。
她常來府上做客,與公子琴磬相和。但公子常與她意見相左,吵過後她總要撫著盲眼垂淚,無論怎樣勸都惘然若失。
那時候,她總覺得她的淚眼透過譚公子在看另一個人。
好在兩人還是有個共同愛好的,每當劍拔弩張時她便熬鍋山菇湯,滿意地看著他們喝得不亦樂乎。
但兩人終是在公子訂婚那日決裂。
姑娘憤怒離去,多年漂泊在外,聽要繼續尋找一個人。
譚子後來卻推掉婚約,伶仃一人。
兩人再逢已是數十年後的梅雨時節,公子已臥床不起。
這湯是什麽味道?她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略鹹。
“啪”一聲,地上調羹碎成數瓣。
她的雙眼通紅,卻再也沒落淚。
她本是鳴蛇一族,滴淚成雨,哭聲似磬,所居之處山菇連片。
她常熬加了黃蓮的湯給身為雨師的他送去,看他心滿意得的蠢樣暗生歡喜。
仙妖相戀驚動庭,他甘願受刑換她一命。貶為凡人後捱不過相思,遮掩著陪著她。
她卻不知,以為他丟下自己便苦苦追尋,直到那碗他嚐不出苦味的山菇湯將真相揭示。
隻是淚已流盡,再也不能召雨。
愛是舍盡餘生相伴,卻不肯相認。怕自己先走,留下你一人孤單。
雙鬢斑白的丫頭搖著蒲扇。
他滄桑地歎,自姑娘帶著他的骨灰入山後,鍾磬聲常有,卻好久不下梅雨了。
去發洪水的地方。
好。
遠方傳來悠悠歌聲,悅耳如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