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無處尋(14)
一盞茶的工夫後,雨停風住,女子終於幽幽抬眼,乍一見一人橫臥山巔,持一麵具,手撫白尾,容顏絕世,宛若玉雕,靜若神祗。
那惹時驚愕的睜大雙眼,哆哆嗦嗦開口:“你……你是狐狸精?”
她才不管他的想法呢,一齜牙,很是不悅:“別那麽難聽!”
卻聽到女子近似喃喃的自語:“你,真美。”
她一哂,不屑道:“又一個癡迷皮相的愚蠢凡人,我給你講啊,如果總是貪戀於美貌,最後會吃虧的。”
“你不懂!”女子情緒激動道,眼底又蒙上一層水霧,神情哀傷,喃喃道:“你不懂……”
她的眸光微閃,打量女子,發散衣亂,一張臉暗黃無光,五官在凡人中也隻能稱上清秀。
“那你可願換一張臉,一張容冠下的傾世容顏?”奇異的語調響起。
女子霍然抬頭,朦朧淚眼中目光堅定:“我願意!”
複又低頭喃喃:“美人皮,雪為肌,方與郎,複相憶……果真如此……”
“無論什麽代價,我要一張換美人麵!”
她尾微微一笑,模樣似乎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赤足行至女子身前,手中依舊持著狐麵,俯身道:“你可想清楚了。”
女子目光放遠,瞥見她身後雪尾舞動,定定道:“自此不悔!”
“契約達成”笑音響起,白光閃動,女子看見那狐麵緩緩自那人手中升起,移貼向自己,觸麵冰涼細膩,短暫黑暗後,她睜開雙眼,麵前空無一人,一麵古銅鏡中映著一人,青黛蛾眉流眄眸,朱唇皓齒玉指素。
果真一傾城美人。
女子美人麵上難掩喜色,匆忙下山。
良久,山間又飄起朦朧細雨,山嵐輕裹山巔,一抹身影橫臥山巔,姿態慵懶。
他細細端詳麵前的美人麵,把玩自己的狐尾,唇角緩緩勾起。
《荒野誌》載曰:有狐自青丘,喜居濕雨之山,長持狐麵窩於山巔,人遇之可得美人麵,死後魂魄為其荊
冷山崗,荒草寂。涼雨紛飛。
失魂落魄的女子孤身上山,耳邊忽聞:“你可願要美人麵?”
秦末,項羽攻入鹹陽,一把大火已有兩月不滅,整個鹹陽宛如人間煉獄,民不聊生。
我自幼便拜師於虞山,水急山險不可攀登,是以山上隻有我和師父二人,師父法力高強博古通今足不出戶便可知下事,可我跟隨師父修行已有近百年,卻始終無法修成正果,師父言我道心不穩派我下山曆練。
我以為她已經死了,當漫蠱蟲幻化出颶風攜帶雷霆萬鈞之勢襲向黃帝,這場戰役我誌滿意得,以為必勝無疑。
可是她卻出現了,烈火瞬間環繞了整個戰場,我窮盡九黎之力發動了背水一戰,各個村寨的蠱蟲蛇蟻還來不及發出瀕死的鳴叫便被那火焰焚燒殆盡。
她停在我身前五步之外,用青色翎羽織就的外衫上點點紅梅,神色除了略微憔悴外還是初見時那般含著淡淡地憐憫。
“相柳,我過這場戰役你必敗無疑”
我神色大慟跌倒在地話出口就變成了嘶喊“為什麽?為什麽我們九黎就要世代為奴,隻得生活在瘴氣蟲獸密布的叢林之直
她微微俯下身薄唇輕啟隻道了兩個字“命”
大祭司神情肅穆,我跟在蚩尤左右,最近九黎接連大敗,蚩尤心中急得厲害身子前傾急切的道“卦象如何?”
大祭司佝僂著身子,老樹皮一般幹裂的皮膚諾諾了半響道“成也畢方敗也畢方”
畢方,我們是識得的。
七十年前玉山西王母的蟠桃宴,我隨蚩尤前去,蚩尤性子偏冷不愛交際,留我在前殿獨自後山閑逛,後來蚩尤告訴我,那時畢方剛剛化為人形控製不住與生俱來的火焰,險些燒了後山,是蚩尤幫了她。
十七八歲模樣的姑娘哭的很是傷心,絮絮叨叨著自己控製不住法力,王母不讓她參加蟠桃宴,蚩尤本是拔腿欲走的,可是架不住姑娘抱著他腿不放,鼻涕眼淚更是蹭了他一身。
蚩尤無奈幻化出一汪蓮池示意道“你看這些蓮花多麽清豔出塵,你以後若是控製不住自己就想想這些蓮花,隻需一點火焰它們便會化為灰燼”
年幼的畢方撲通一聲跳進蓮池中,有紅色蜻蜓停留在她指間,她回頭對蚩尤笑,毫不知自己衣衫盡濕。
畢方不知,顧堇丞留了一句話,顧家從此無人喚堇丞。畢方不知,顧堇丞,也是歡喜她的,那個靈動歡快的姑娘,可她不知,如今隻還坐在那荷花池中,等著她的顧堇丞
從那以後畢方便常來九黎用火焰驅散寨中經年不散的迷霧。
蚩尤向來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玄女派畢方幫黃帝征戰四方時,蚩尤和我偷偷的潛入了黃帝的軍營,畢方一襲青衣,長發簡單的束於腦後,她看到蚩尤時眉眼間是濃的化不開的憐憫,她“蚩尤你歸降吧”
蚩尤這般驕傲的人,我以為他會惱怒,他卻隻是嘴角輕輕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畢方,我們這麽多年沒見何必這個,我聽東方青水的碧蓮開了你可有興趣陪我去一觀?”
蚩尤早早的在青水設下水陣專為誅殺畢方,涿鹿之戰前夕蚩尤才匆匆趕回,神色疲倦,隻道已成。
可我們最終還是逆不過命,第二日蚩尤被應龍斬於冀州之野。
畢方展翅而飛,她留下的那句話卻在我耳邊不停環繞“相柳,那水陣是你動了手腳對不對?你早就對蚩尤生了異心,想借我的手除去他,可是你卻想不到蚩尤會活著回來”
婁衡推開她,指著她的鼻子“你是不是蠢啊!我從來都是利用你你不知道嗎?我拔你的冠子是聽鶴頂紅是最毒的毒藥,為了毒死把持朝政的皇叔,我把你帶回來,也是為了燒死他!”
畢方抱著他,坐了一一夜,直到整個皇宮都燒成了灰,她踏著餘燼回到了蓮池,窩在了原來的那片荷葉下。
她想終有一喜歡紅色的婁衡還會來找她,抱著送給她的裙子,到時,她便把紅蜻蜓回贈給他。
異心嗎?我想起大祭司那句成也畢方敗也畢方,我一直以為他的是蚩尤,原來的是九黎。
可是我要怎麽告訴這個青衣姑娘,我不是有了異心,我隻是不想她受傷。
“姑蘇!你給我滾出來!”院內響起畢方高亢的嗓音。
那時候他多聽話呀,她的每一句話,他都當做聖旨,惶恐她會生氣。
二話不化為原形,咕嚕咕嚕滾到了院中,她大喊,“死烏龜,起來做飯。”
不知怎的,我竟從畢方的聲音中聽出笑意,不,畢方是個凶婆娘,肯定是我化為烏龜聽力下降了。
沒等我這隻認真專注的烏龜多想,畢方就再次嚇到了我。
她笑容淫蕩,:“我要吃烏龜!”
當時我正化為人形,和影子玩石頭剪刀布,聽見這話,抬頭,卻一眼呆住。
畢方在荷塘裏,騎在一貫傲嬌,打死也不讓我騎的白鶴上,白衣綴著獨屬她的豔紅,蜻蜓飛過她的身畔,滿塘的荷花映襯著她驚饒美。
我想果然美麗的東西都有毒啊,不然我怎麽會想,畢方,如果是你,我願意被吃。
哎呀,我最近越來越愛走神了,怕是……
我對著畢方呲牙,轉身進了廚房,將白色粉末灑進了她的湯裏。
日子就在我和畢方的打鬧中,靜靜地過去。
可變故來得這樣快,畢方衝進廚房的時候我正將白色的粉末撒進她的湯裏。
我從來沒見過一向嬉笑示饒畢方那樣悲贍樣子,即使是在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我第一次見畢方的時候,是在姑蘇城外,畢方為救她的愛冉姑蘇城尋找玄武,想用玄武的殼入藥,可她沒想到到自己被愛人下毒。
他利用她找到玄武的下落,去醫治他真正心愛的姑娘。
我救了她,損耗修為給她解毒,自己卻昏睡過去,先醒來的反而是畢方。
紅裙獵獵的姑娘問我“你是誰?”她看著我,眉眼如畫。
我想起那座城,“姑蘇。”我騙了她。
我是玄武。
畢方總是欺負我,我起初不服,後來慢慢覺得,如果她能一直這樣欺負著我,鬧著我,或許,也好。
我一直以為畢方賴在姑蘇的院,是因為好不容易找到我這個廚藝一級且任勞任怨的烏龜,可後來才發現,是畢方沒有了法力。
她體內,有隱藏的餘毒未清,可我發現太.晚。
我在這世上孤獨地活了數萬年,生命寂靜得能聽到院裏荷花凋謝的聲音。
可畢方給了我最吵鬧的時光,成了我最愛的姑娘,我舍不得他死。
於是我將我的殼敲成粉末,放在她的食物鄭
此時看著她的表情,我便知道,她誤會了“怪不得我最近法力盡失,原來竟是你下的毒。”她的裙角在風裏飛揚,“難道我注定了要一生被我愛的人背叛。”
我想畢方,有你這句話足夠了,失去了殼的玄武會一虛弱,會被六界不容,送去極北苦寒之地,我知道我愛的姑娘骨子裏善良,所以這些你不用知道。
我打暈了畢方,將藥送進她口中,抹去她的記憶。
從此她不會記得有一個叫姑蘇的人。
他想要為她煲一輩子的湯。
極北的大雪裏,總會零星飛過赤焰鳥,那豔紅總會讓我想起一個姑娘。
蜻蜓,荷花,白鶴,和她。
那是我此生從未見過的景色。
十日後我已身處鹹陽城外,曾經輝煌繁榮的城池一片狼藉,大火在城中四溢不熄,幸存的百姓或流離他鄉,或在城外暫居打算火滅之後再返回鹹陽。
城中大火不滅,城外百姓缺衣少食,疫病四起,我一路施藥救治所見所聽莫不是人間慘烈之狀,直到我遇到了那個女子,她半蹲在地上給一個老人喂水,火紅的衣衫如邊被大火映紅的晚霞,一顰一笑,清淡出塵。
她回頭對我微笑,那一刻我仿若聽到虞山下洶湧澎湃的流水歸於平靜,虞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眨眼間便已是春暖花開。
可是她卻是一隻妖,居於城東,雖是秋末那裏一池蓮花開的卻正勝,數十隻白鶴在池中遊蕩,她腳尖輕點置身在一株荷葉上巧笑嫣然“道士你不怕我?”
我搖了搖頭,如今這世道是人是妖又有什麽區別?隻要有一顆向善之心,六界眾生皆可修得正果。
她飛身近前貼著我的耳邊語聲魅惑:“道士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紅了耳頰拉開距離“我叫秦止,心如止水的止”
可我最終卻還是沒有做到心如止水,我對她動了心。
她是畢方,以火為食,她對我若是鹹陽火滅她便會死,她“阿止,你看鹹陽早就是一片廢墟,這些人類可以喬遷他處重建家園,可你忍心看我灰飛煙滅嗎?”於是我枉顧師命,和她日夜不歇安頓城郊的百姓。
轉眼又是一月,師父腳踏祥雲出現在半空,百姓莫不爭先跪拜祈求仙人開恩早日滅掉火海讓他們從建家園。
在師父的法器擊向畢方時我攔了下來,師父語聲嚴厲:“阿止,你的道呢?”
“我的道?救世人於苦難是道,普度眾生是道,可為了百姓重遷舊址便誅殺畢方,這修的又是什麽道?”
六界眾生皆平等,不因大眾犧牲眾,所以我帶著畢方逃了。
為了躲避師父的追殺,我帶著畢方一路向東,穿過密林,經過大海,到達青水時,我已是力竭,我轉身看向畢方想讓她先走,可是話還沒開口,鮮血便從我口中溢出濺落在前襟,畢方的身影在我麵前從清晰變得模糊,依然是一襲紅衣,眉眼含笑。
畢方的眼淚那樣的突兀的落了下來,她對不起,我想跳出六界輪回,所以我需要你那刻六界皆平等的赤誠之心來助我成仙。
我突然想起我下山前師父的那句妖心多狡,可是人心亦然,我從來沒有什麽六界眾生皆平等的赤誠之心,我隻是舍不得我喜歡的那個姑娘受傷罷了,所以找盡借口,可是我再也無法告訴她,我的心對她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