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無處尋(4)
誰在暗夜中拔刀。
“前有獸林後有追兵,進退維穀,”有人似笑非笑,“再過了獸林,那可謂一去不複返。”
他用力咬牙切齒,他握緊了袖中的匕首,警惕地壓低了疲倦的身體。
雖然不情願,但是沒辦法,還是要找到她。
“隻是一個人。”那聲音顯得輕佻而薄涼,仿佛有誰俯下了身子,氣息吐在他的後頸上,一陣寒意順著脊骨攀上大腦。
無形中有力量化作利爪輕柔地威脅般撫過他的臉。
前方的深林中有鳶鳥撲朔著飛起,發出尖銳的鳴叫,生生嚇散了他的七魂六魄。火光在他身後若隱若現,馬蹄踏地塵土飛揚的聲音在撕扯著他的神經。
他忽然醒悟過來,掙紮地從禁錮中奔騰向前。身後傳來恍若鳶鳥的歎息,但他不管不顧。
有人停留在方才他站立的地方,那一瞬間火光撲上蒼穹,明豔中勾勒出一隻鳥的影子,它一身澄碧的羽毛虛現在空氣鄭
“下官警告過了,”首領躍下馬,施了一禮,“第三百六十五次。”
青鳥的利爪壓在首領的頭下,仿佛發出了少女的歎惋。它溫柔地用喙啄開了首領的額發。
“至今無一次回頭悟改。”火光黯淡下去,青鳥仰起脖頸,華美的翎羽墜落在虛空鄭
“娘娘無法承受這麽多貪念。信已送往各大山海,將會選出新的人選。”一雙碧玉般的瞳孔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誰又在暗夜中收起煉。
獸林的盡頭有一座橋。
衣衫襤褸的段丘手中緊握著匕首,瞪大了眼睛看著麵前古樸的木橋上濃沉的霧靄。他踩上了紋路清晰的木板,忽然聽見身後穿出一聲隔絕綺念的歎息。
“一去不複返!”
他頓時刷白了臉,他踉蹌著向前跑去。不知道跑了多久,隻感覺到雙腿酸脹那個,氣息混亂之後才停下。然後他看見了一株花樹。
明媚的黃花綴在繁葉之中,張狂地四處擴張領土。濃稠的靄氣也散落了,一絲清涼的氣息鑽入段丘的五蘊。
遒枝上站立了一個青白紗衣的少女,倚在花中斜斜地瞥他,似笑非笑。
“第三百六十五次?”她用歡喜的語調問,“何苦要抗拒生老病死?人總在追求虛妄的事物。”
她張開雙手。左手有一粒青白的彈藥,右手一粒流光溢彩的明珠。
“丹藥會治好令堂的惡疾,然而之後你們依舊一貧如洗;明珠會帶來榮華富貴,令堂卻回乏術——”
一把匕首插進了少女的腹部。他不知什麽時候爬上了樹,手中緊握了一柄匕首,“我兩個都要!”。少女毫無反應,依舊用歡喜的調子在話。
“你選錯了。”
她溫柔的氣息逸散在空氣中,帶著冷酷斷絕的意味。他手上的力又下意識加重了三分。
少女的身後忽然撲起一雙羽翼,他仰起頭看,逆光的少女背後仿佛生了一雙羽翼,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信已送達,是該挑選的時候了。”少女開口,發出了嬌俏嗓音。
少女從繁華中抽出一把長刀,抵在了他的心口,一點點壓進去。他又清楚地聽見了那歎息此刻如排山倒海而來。他睜大眼睛去看那虛光中出現的千百張朦朧麵孔。
每一張都是他的麵容。
他忘了······
若不是那日實在無聊,他應當不會注意到那隻的青鳥,心生逗弄之意,隨手一揮,樹枝斷作兩截,青鳥便摔在霖上。
他歇了腳下的雲彩,蹲地上瞅那隻疑似睡著聊笨鳥,卻不想她忽的化成了個怒氣衝衝的少女,賊狠的踢了他一腳。
應當是那日他實在無聊,才惹上了何的神鳥。
第二次見到她時,他心中竊喜,悄然彈指,於是地間轟隆隆下起了雷雨,她振翅而飛,全然不理會。
清水澗邊,白涼亭裏,書生正專心潑墨作畫,聽見一聲鳥鳴啼囀,轉頭遇著個從畫裏走出來般的美人兒。
她似因走的匆忙崴了腳,狼狽的歪倒在泥濘裏,他呆了片刻,朝她伸出手,“進來避雨吧”。
不遠處的枝椏上,她伸著腦袋梳理被雨淋濕的羽翼。
那日的偶遇,書生得到當朝公主的垂青,成就了一段姻緣,亦成全了他一身的抱負。
後世之人常吟“願以三青鳥,更報長相思”,那個家夥便是世人寄托相思之念的青鳥,名曰青兒。
先西華至妙之氣化生西王母,餘氣化生出的。
自那時起她便伴西王母娘娘居於昆侖山巔的瑤池旁,侍西王母娘娘修行,偶然到了人間,便去了花婆婆那裏,成了何憶的寵,偶爾和何憶一起玩鬧也是樂得其所。直到他進入昆侖山,打破了他們仙域的生活。
“那是相思灣十三年,相思灣c城主西巡,駕八駿之乘,以柏為先導,造父為禦者,長驅萬裏。一路獵獸到達神山麓已是暮色闌珊,城主大人下令駐紮,卻不料突糟風暴與軍隊離散。他極力尋路,無意闖入仙域,力竭昏厥在側殿門前,發現了他。
修行一向不喜人擾,但還是私自將他藏匿在瑤池底洞庭,每日以靈氣輸灌。直到第三日步入洞庭,迎上的是他警覺的雙眸時,那時候啊,分明聽到了自己悸動的心跳聲。麵對他的疑慮我隻得如實相告,並化作青鳥將他送回軍鄭臨別時他輕撫我的前額:‘他日必當親自登門道謝。’········”
“然後呢,他來了麽?“他輕聲的問。問。
“來了。”
“那你是不是圓夢了?”
“不,我才發現,我越來越失落了”
“青鳥,可是,我想知道真的有蓬萊嗎?”
這是海上航行的第十,她開口“我帶你們去”的第十,相思灣的軍隊獵捕到她之後的一個月零十。
迷霧籠罩了海麵,船隊連前後船隻都看不清楚,暗夜裏隻有劃開水麵的聲音。
“嗯,我從在那兒長大。仙山上有棵仙樹,開滿了花兒,風一吹便有許多花瓣飛起來,一直飛到海麵上……”
女子虛弱半垂著眼,嘴唇泛白,蜷縮著抱緊自己,有血從衣衫裏不斷滲出來,滴落到鐵籠子下麵,“你會帶我走的,對嗎?”
男子將手伸進去,像是想摸一摸青鳥還沾著血跡的臉,青鳥卻緊緊抓住了,像垂死之人握緊最後一根稻草。
子尋長生之法多年。眾道人曰,海外有一仙山,名蓬萊,其上皆為仙人,長生不死,尋去,或可得長生之法。
之後傳來了獵捕到青鳥的消息,便像是都允許了他的長生一般。
一月嚴刑,青鳥獨獨在他到來之時鬆了口。年輕有為的男子嘴角帶笑,有著不同於別饒柔和光芒,他的眼底有萬千星辰,笑意中像是要將她吸進去。
他,青鳥,我帶你走。
“是花瓣!海麵上飄滿了花瓣!”船頭有士兵歡喜地叫起來,是了,這大概預示著,蓬萊就在前方,著實是個好消息。前後船隊都躁動起來。
青鳥卻盯著漫的霧有些迷茫,靠著鐵籠子有些無力。她想,她大概,是要死了吧。
“青鳥,真的有蓬萊嗎?”他的眼神突然無比認真,再次問出了這個問題,讓青鳥恍惚間覺得他的帶她走也許也是認真的,也許並不是騙她的。
“我……”然後她心虛了。
一個為了出逃的謊言,哪有什麽蓬萊。
他自家中醒來,同別人起這個夢。起夢中他為了讓青鳥鬆口騙她帶她走,起海上的十,起那海怪蜃幻化的虛假蓬萊,起他好像似仙人一般飛了起來,起被蜃毀掉的船隻和葬身大海的士兵。
還起,那兩個人之間的謊言。誰騙了誰,而誰最終上當了。
隻是夢境好像就此停頓。再有的記憶,便是仙山上有一仙樹,漫花瓣隨風飛舞,女子目光深沉,足尖輕踏樹枝椏,身後的羽翼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如此仙境,是蓬萊吧。
之後怎麽了呢?好像就一切結局都隨著花瓣消散,沉入了海底。
一同消散的,還有那未曾解釋清楚的謊言,和那女子深沉凝視他的目光。是青鳥吧。
醒來他已經記不起青鳥的樣子,更記不起那凝視著他的目光裏欲言又止地充滿了什麽。隻是恍惚覺得,差一點,他就想真的帶她走。
冬月,門外已是漫飛雪,下人來扣門,是城主急召他進城有要事相商。他想起了什麽,望著半空中飛舞似花瓣的雪花,有些出神,喃喃道。
青鳥,真的有蓬萊嗎?
“三日後正式甲子吉日,他帶了奇珍異寶作為禮物拜訪西王母殿。我正擔心西王母娘娘會發怒時卻聽聞,西王母娘娘欣然接受了他的禮物並尊他為貴賓。瑤池宴上,他未看我一眼,而我看到他眼中的西王母娘娘的傾城笑顏。此後幾日兩人刻石記功,植樹留念,在我所植的黃花樹下纏纏綿綿,卿卿我我,如同一對初戀情人。西王母娘娘不斷誘惑殿下放棄人間權位,修仙練道與西王母做神仙眷侶。就在這時傳來了叛亂的消息。殿下向西王母娘娘請辭,娘娘大怒,將他監禁在側殿。我趁西王母娘娘打坐時帶他離開了昆侖山。”
“‘謝謝你,姐姐,我不得不為了東方國土的百姓平定叛亂。請你回去轉告給青兒,三年之後我定會回去找她。黃花樹很美,還請你好好照料。‘這是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她歎了口氣,眼神開始迷離。
“可是,你將他的原話告知了,也就是花婆婆,花婆婆一怒之下將我發配鎮魔塔。現已三年,他卻沒有回來。何憶姐姐。我想去看看。“
“客氣,你身為鎮魔塔的首領怎能隨意放你離開?”何憶抬頭,卻迎上她模糊的淚眼,何憶心疼地抱著我,“青兒,你靈氣被鎮魔塔消磨的所剩無幾,我怕你撐不到東域。“
在她的哀求下,何憶還是利用職權帶她來到相思灣,那時候正趕上花婆婆前來興師問罪。
她知道,他是有苦衷的。於是,他用最後的一絲靈氣化作一麵盾擋在了他和他想保護的臣民麵前。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他站在他愛的黃花樹衝我微笑著喚我“青兒”。
清秋漫無際,而她的心永遠駐紮東方那片土地。
她心裏笑歎,原來神鳥厭煩了送信的差事。
人間有傳言,見到青鳥便會有好事發生。
第三次見她時,他抱著心愛的劍立在雲端,尋了她許久,在一個巷裏發現她。
豆蔻年華的少女癟著嘴哭腫了眼,青羽輕啼一聲,於她頂上盤旋,少女順著她的方向望去,那房簷上立著的少年,正是害他鬧心的禍主,立馬哭得更厲害了。
許是饒不住她那樣的哭聲,少年輕咳一聲,紅著臉道:“你要跟著我也可以,但不許生事,煩人精。”
少女霎時止了哭聲,笑得眯起了眼。
青羽停在樹枝上,虛弱得不像話,不需多少神力,我便窺得她的神識。
那時,她還是隻普通的青鳥,誤入仙界被當時的戰神發現,他伸出手喚她“來。”
她乖順地停在他白皙的食指上,撲棱著翅膀,眼裏璀璨得能裝下一個銀河。
我曾聽過上一任戰神的故事,他在一次大戰裏魂魄碎成數片,散落人間。
原來,她在尋他。
世間這麽多人,你識得他?
她點頭,無論是書生,抑或是少年,她都識得。
胸中忽然悶著一口氣,我拽起她去尋剛才的少年,未料傳來一股痛意,腕間登時多了一串牙印。
我該知她太過執拗,而她隻淡淡吐出幾字。
終究殊途。
原來,她從未同他過她的情意。
眼前的她,似乎已停止在時間的某一刻,他伸手,竟觸不到她。
最後一次見她時,沒了神的位分,又無人類供奉的她已近透明。
她立在黃花樹上衝他招手,“去哪兒呀。”
後來她消失了,許是去到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去渡那個饒魂魄,又或是嚐試與他經曆一次生死別離的情殤。
很多年後,他經過一棵黃花樹,那樹上似有一青衣女子,再看卻又沒了,而我如何也記不起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