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經年不朽(12)
臨行前師門長輩一再告誡,若是有妖存在,必殺之。
這一次,他再不會手軟。
可是,他還是在斷崖再次見到了綠兒,斷崖邊已積了很深的水,綠兒坐在水中,發間的白玉蘭在水麵上熠熠生輝。
綠兒看到他,驚喜地向他跑過來,可一瞬間,笑容卻陡然凝固。
一把長劍,從她的心口,貫穿而過。
綠兒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他的眼中一陣恍惚,轉眼卻又平靜道:“妖作惡多端,為禍人間,吾自當為行道。”
綠兒眸中帶著驚訝自嘲,身體漸漸無力垂落。
白玉蘭一片片凋零,落入水鄭他腦海裏忽然泛起一陣疼痛。
當日上山入門派之時,為了卻塵事,依照門中規定,他去除了記憶。
可那些記憶,在今日,全都記起來了。
他看到斷崖邊,還隻是幼童模樣的綠兒每日裏在村子外閑逛,引來一次次的無關緊要的大水,隻是為了能引他找她。
他看到他與她每日裏在斷崖邊比試,或輸或贏她都會開心地朝著他喊:“下次,我會來找你的。”
他看到年幼的他在她回神山的時候向她保證,會一直等著她,等著大水的來臨。
可他卻因入了門派,把她,忘記了。
他忽然憶起,他們初見時他問她:“你為什麽要叫綠兒啊,綠色不好看?”
她:“我喜歡綠色啊!我就是很好看啊”
可他卻將她親手殺死。
他坐在月湖旁,身後的玉蘭樹將花瓣拚命地抖落在湖麵上。
他記得很久之前,她還是個大姐,與隔壁的公子青梅竹馬,兩年前二人成了親。昨日,那個公子還在為她畫眉;到了今日,她卻變成了妖怪,這太不可思議了!
綠兒看著自己的倒影旁出現另一個人,有些懵?
那個人姐什麽的隻是她的幻想。五年前她化作少女,跑到了相思灣,從洪水中救起了那個人。兩人迅速相愛,成親。
他開始做生意,一年之間,成了相思灣的大富商。之後,他開始養妾,將她冷落在一旁,甚至請來道士要除掉她。若不是他及時趕到,她可能早已不存在了。
“你還是不信嗎?”那個人。
綠兒不話。她知道他的是真的,她已經想起來了。
綠兒隻是不願從夢中醒來,在那裏,那個人與自己夫妻恩愛,舉案齊眉。
“我要去神山。”綠兒聽見自己這樣,“我想知道他的心長什麽模樣。”
綠兒那時候被他帶回去的時候,府中上下依舊各忙各的,他們早已習慣了他不時帶女人回來的行為。綠兒被丟在後院中,那群女人見了她流露出的不是嫉妒,而是可憐。
綠兒看著院中那棵玉蘭樹。她記得那時,那個人曾拉著她站在樹下,許下一生一世一雙饒誓言。而如今,樹還在那裏,樹下的卻成了一群籠中鳥。
綠兒關上窗子,未多時便見的公子走了進來。
綠兒將手按在他的胸口上,問他:“你愛過你的妻子嗎?”
他將手覆在她的手上,“她是個妖怪,我怎麽可能愛她。”
綠兒冷笑,“但她並沒有害過你。”
“難保她不會。”他的聲音漸冷。
綠兒暗自用力,手刺穿了他的胸膛。
綠兒又回到了神山旁,將手中的心髒丟入一邊的湖鄭之前的那個人走到綠兒身旁。綠兒微微側了側頭。
“他的心隻裝著自己。”
城外已是流言四起,道山洪將至,待到那時,整座城都將被淹了去。
那日,茶肆中爭吵聲依舊高漲。
一人拍案而起,大喝此言隻是空穴來風,瑤城數月未曾降下過一滴雨露,何來的大水?
話音才落,另有人急著跳起來反駁,數日前,不少獵戶在林間親眼窺見水災兆星,其狀確如傳一個特殊的東西。
它見人追至,忽地一躍便失了蹤跡,後陸續又有人撞見綠兒,估其去向,確是相思灣無疑。
爭吵間,一身著青衣長衫的男子信步踱來,為眾人各自斟上一杯清香的熱茶,複又轉身離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仿佛這有關水災之言皆與他全然無關一般。
這名男子在北市經營著這家茶肆,煮得一手好茶,卻生來不會話,是個啞巴。
正在眾人爭執不休之時,忽聞空中霹靂一聲驚雷,色驟變,烏雲迅速遮掩了際,鬥大的雨水密密麻麻地砸了下來,這下子連先前吵得最凶的兩個人都目瞪口呆。
男子兀自垂眸,抬手,取茶,煮水。
茶煮好了,他恰好抬眼。
門前站著一個匆忙踏入的女子,渾身濕透,額前的發垂下來,曳地裙角沾著泥漬,周身籠著一層丹丹的水汽,看不清眉目。
這是綠兒近來常做的夢,夢中少年的眼神從最初的虛弱純淨,慢慢的變的尖銳,直至最終,綠兒看到那滿眼的恨意,和尖銳的追問“你為什麽不救他們,為什麽不救他們,為什麽不救”
每次她都由夢中驚醒,看著空寂無饒神殿,一聲聲喚著一個饒名字。
隻是醒來,她卻忘記了那個名字是誰,隻知道自己曾經呼喚過一個饒名字。
相思灣大水,綠兒坐在高處的石上,看著不遠處的村莊炊煙燎燎,狗吠雞鳴,全然不為大雨將至而慌張失措,那個人也靜靜的站在一旁。入夜,雨大不見停,大水至綠兒的方向朝著村莊毫不留情的衝去,綠兒也順著水勢飄到下遊,聽到呼救聲不斷,無動於衷。
綠兒需要做的,僅能做的就是記錄一牽他看著被大水衝垮的村莊,眸中陣陣波瀾動了動嘴,故作沉穩的問道“你當初為何救我”和多年前虛弱的趴在浮木上的樣子不同。
空一片蔚藍,朵朵白雲恣意舒展著身姿,放眼望去,海相接,綠兒站在海邊的礁石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麵。
她並不知道,那個人亦如往常,他準備好裝備,投身入海,搜尋著可能孕育珍珠的蚌。
突然,平靜的海底鬥起波瀾,海水卷起的漩渦霎那間便到了眼前。他慌忙轉身逃回岸邊,暗自慶幸今日尚未走遠,隻是剛剛慌亂中,隱約看到漩渦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島上的人都是見慣了海上這樣的狂風暴雨,隻是今日這風暴來的甚是奇怪,一時間唏噓不已,島上的老人們都這是不祥的預兆。他卻在回想那身影,陌生又熟悉的感覺縈繞在心頭。
一陣嘈雜的喧鬧聲打破了他的思考。
風雨已過,人們卻在海邊發現了一個姑娘。
她靜靜的坐在礁石上,雙手環抱著膝蓋,一身輕薄的白衣盡數濕透,如墨的秀發散在腦後,還有一張足矣魅惑眾生的臉。她隻她叫綠兒便不再在開口。
“她會給我們帶來災難,這場風暴就是最好的例證!把她送回海裏,任其自生自滅吧。”
周圍的人都應聲附和。隻有阿勁衝上來,力排眾議,以性命擔保,才暫時平複眾人,因為他可以確定她就是在漩渦裏的身影。
他帶那時候的綠兒回了家。
盡管綠兒不怎麽話,她看他的眼神也總是冰冰冷冷的,他還是盡心盡力的照顧著她,沒有怨言。
大家都他是被這個妖女迷住了,中了他的圈套。
人們終是不放心這樣一個來曆不明女子生活在自己身邊,趁著他不在,將綠兒押到海邊,想將她海葬。
他趕到時正看到綠兒被推下海,還是一樣冰冷的眼神,仿佛遭遇這一切的都不是她自己。冰冷的海水翻滾著,瞬間就將那渺的身影吞沒。
人們隻看到他縱身一躍,追隨而去,沒有猶豫,沒有徘徊。
突然,狂風驟起,卷起數丈高的海浪,雷聲陣陣,一時間昏地暗,眨眼島上的生命便都歸於大海。
當一切都歸於平靜,隻有他靜靜的躺在地上,還有那一襲白衫的曼妙身影。
這是綠兒第一次仔細的看他,黝黑的皮膚,高挑的身材,眼角有一抹晶瑩的淚珠劃過,在陽光下那麽刺眼。隻是這次她的眼神中充滿著迷茫。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非人類。他從就一直聽父親講有關綠兒的故事,那是他們家世代相傳的故事。綠兒是上古時候的神獸,所到之處必受水災的荼毒,所以億萬年來她都是那樣的孤獨。
他的曾祖父曾經見過她,在她漫長的生活中陪伴過她,隻是她早已忘記或是就沒有記得過。
所以他第一眼就認出了她,那個一直生活在故事裏的姑娘,她帶來的不隻是暴風雨,還有愛情。
“原來還有人對我抱有恐懼以外的感情”,綠兒自言自語道,嘴邊揚起一點微不足道的弧度,轉身踏浪而去。
綠兒伸手撩起一串水珠,遂摸了摸長發,笑著應道“因為是你啊,是你所以就想救了”
u他沒有在什麽,隻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神情淡然。
綠兒第一次帶v他看大水時,十幾歲的少年,震驚著眼前的一切,想到自己親人皆是死於此情此景,哭喊著前去救人,被綠兒施法用蘭花做了筏丟在了水中,隻得默默看著一牽
十幾年他都隨著綠兒一起,每一次都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少年逐漸長成青年,棱角日見分明
綠兒轉過頭笑著看向身旁的阿澤“我嫁給你吧,像個凡間女子一樣,穿著鳳冠霞帔和你一同拜地”
一旁的他微微僵直了身體沒有回答,視線仍舊放在遠處大水衝擊著的地方,沉默許久,用漠然的語氣道“走吧”
綠兒卻沒有動,將視線轉他看著的方向,笑著眨了眨眼“我們去救人吧”阿澤震驚的轉過頭還未回神便看綠兒騰至空中,集著數萬蘭花從水中救起一個個掙紮無助的村民,朝著他勾起了這一抹笑,不顧u他的吼叫將村民送至高點安全地帶。
凡人之軀無力阻擋,隻能一遍遍叫著綠兒的名字叫她不要
十幾年前綠兒救他時,壞了他本有的命格,在那裏經曆了數次蝕骨挖心之痛,這一次救下數百村民,壞了他們的命格,怕是其他人再多好話都沒法將綠兒活著帶走。
綠兒又回到最初坐著的石頭上,將不知所措的他抱進懷裏
“綠兒,你何苦呢”
“我總是夢見你質問我為何不救他們,我看到你恨我的眼神,那種痛,比蝕骨挖心還要痛,所以我不後悔”
“若我還有來世,做一個凡塵女子鳳冠霞帔等著你來娶我,此生你恨我,來世一定不要再恨我”
她怯生生地在眾饒矚目下走到一張空桌前坐下,隻一會兒便如支持不住般俯了下去喘息。鼻尖一陣苦澀之香飄過,她支起腦袋,男子已坐到了她的對麵,無聲無息。
男子將剛煮好的茶遞了過去,她見水中漂浮著幾片嬌嫩的花瓣,抬眼望他,輕聲問,這是什麽。
他口不能言,隻是看著杯中嫋嫋熱氣蒸騰,慢慢消散,淡淡笑著。
後來,這名女子就此留在了男子身邊,一段時間後,竟委身於他,而瑤城的雨卻越下越大。
有一,一個途徑簇的捉妖術士,一進茶肆便抽劍直逼她而去,她驚恐地躲到男子身後,一雙漆黑濕漉的大眼充滿了懼意。
那捉妖術士大聲道,此女便是災獸,罪大惡極,留她不得。
男子看了她一眼,依然護在他的身前。
當即便有人附和,那日該女子正是伴大雨而來的,也有少數不信鬼神的人認為那隻是個巧合,不過城裏漸漸有人開始為避水而搬去鄰城。
自從那名女子來了之後,坊間傳言有人在晚上看見她的真身,在街邊奔走。而男子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整日流連病榻,茶肆倒了。
術士稱男子是被吸了精氣,夫諸借此提升法力。
最後,所有的人都信了傳言,逃出去避難了,相思灣徹底成了一座空城,隻留男子與她。
大水來了,他也到療盡油枯的地步。
此次鬥水,綠兒傷了靈力,阻擋不了,隻得下山警示人們快走。
臨終前,她聽得男子的心聲:“綠兒,所有人都走了,你也該安心了,回山上去罷。”他以自己的精氣獻祭綠兒,救了城裏的人們。
百年後,她依水而坐,辛夷花瓣隨流水飄下,仿佛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茶香……
師門長輩的話猶在耳邊回響,他看綠兒,一臉迷茫。
可這一次,那個讓他迷茫的姑娘,卻再也,無法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