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國舊夢裏
“陛下,當真沒有旁的法子了嗎?”顯德皇後泫然欲泣。
“皇後,渾劍魔氣已經大開,如今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各地暴動暴亂層出不迭。明烈她一人任性,卻累的全體百姓受苦。再置之不管,整個鳳儀國都要傾覆了。”
一向殺伐決斷、運籌帷幄的聖慧大帝的語氣中也透露出一絲疲憊與無奈。
“或許我們再去找找國師?他不是可以與上仙們通靈嗎?隻要上垂憐,助我們解當下之困,我願意放棄一切榮華富貴,餘生都與青燈古佛相伴,虔誠供奉神靈。”
顯德皇後邊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叨叨,希望神仙們能聽到她的祈願。
聖慧大帝握住了顯德皇後顫抖的雙手,愛憐地平放在自己膝蓋上,看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深情,出的話卻斬斷了她最後一絲希望:
“國師他隻有一句話,從十六年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知你我了。鳳不二主、雙鳳禍國,明烈與明珠,隻能活一個。”
顯德皇後聞言激憤異常,掙紮著想要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將頭搖地跟撥浪鼓一般,發髻上鳳凰於飛步搖垂下來的墜子也隨之飄搖擺動,將她保養得夷臉蛋抽出了紅血絲來:
“不,陛下。言兒已經去了,若是連英娘、菀娘都保不住,那我這個皇後當得還有何意義!”
聖慧大帝死死控製住快要陷入癲狂狀態的顯德皇後,望著她的眼睛厲聲道:
“皇後,你是鳳儀的一國之母!也是百姓們心中的巾幗梟雄!這些軟弱的話,不該從你口中出。況且,你我都很清楚,此事皆因我們太過貪心而起,若是當年在她們出生時就狠下心來,今日也不至於進退兩難。”
顯德皇後稍微清醒了些,眼淚卻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大珠珠接連不斷地落下,將她一貫一絲不苟的鳳凰後服的前襟都打濕了一片:
“陛下。陛下。”
她似乎是被從心底生出的悲傷與絕望哽咽住了,連話都要不出來:
“可是你我也是孩兒們的父母啊!這下哪有父母,能舍得親手弑殺自己的骨血呢?”
聖慧大帝雖然也是悲痛萬分,卻知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堅決道:
“皇後,此事無需再議了。上留給我們唯一的仁慈,就是可以主動選擇到底要誰留下來。”
顯德皇後連連苦笑,明明是平時最注意儀態的人,此時背卻佝僂了下去,好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字字泣血道:
“陛下,我寧願不要這仁慈。手心手背都是肉,你這是要剜我的心啊。”
聖慧大帝也難受得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是一片森寒決然:
“中秋節馬上就要到了。在月圓之前,獻祭止禍,勢在必校”
安息躲在鳳儀殿的幾案下,就像時候調皮搗蛋玩捉迷藏時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那時候,她的母後總是會精準地找到她的位置,笑眯眯地將她拎出來,嗔怪:
“英娘,你再調皮,我就告訴容家那子哦。”
隻是這一次,直到鳳儀殿中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不見,直到她的肢體變得麻木僵硬,外麵憂心忡忡、愁思百結的兩人也沒發覺她的存在。
安息呆滯了許久,才機械般從幾案下緩緩爬出。
除了她,鳳儀殿已空無一人。
殿中用來安神清心的檀香還沒有完全燒完,尚帶著一絲餘熱的秋風鑽了未關嚴實的窗戶的空子,招搖大擺地侵入殿內,宿命般地將這一抹倔強的紅點吹滅了。
殿外是黑壓壓一片,偶爾有宮娥侍衛們低聲壓抑的交談聲傳入殿內,伴著殿內忽明忽暗的燭火,讓人恍惚之間覺得,這濃厚地化不開的夜色,恐怕是要無窮無盡了。
安息出了一身冷汗,被風一吹,更覺得遍體生寒。
好似有一場鵝毛大雪,飄飄搖搖、密密實實下在了她的心間,將她渾身沸騰的熱血在一瞬間盡數冰凍住了。
連她慣長穿的一身熱烈似火的紅衣仿佛都被這森然寒意給壓製地敗了顏色,額間一向耀眼矚目的鳳尾花胎記也幾近枯萎荼蘼。
她尚未從剛才聽到的秘密中回過神來,手下卻已經摸到了一個物什,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本密冊,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大字:
《鳳鳴九》。
安息顫顫巍巍地將它撿起,用僵硬的手指翻開來看,心裏泛起一波波慌亂的漣漪,差點讓她眼花地看不清楚扉頁上的字跡:
“鳳鳴九,甘為犧牲,一鳴一命,魂飛魄散……”
就在念出這句話的瞬間,安息腳下原本嚴絲合縫的地麵突然裂開了一道猙獰的口子,叫囂著將來不及反應的她吞入其鄭
她一邊掙紮,一邊急速下墜,隨後跌入一個漆黑的深淵中,有不絕於耳的嘈雜之聲鋪蓋地湧來:
“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麽要多管閑事?”
“我死的好慘,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你這個災星,騙了我們這麽久,害的我們好苦。”
“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不去死。”
……
安息下意識地搖頭否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突然,有一個人從後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去,臉上一喜道:
“容二!”
“不要怕,阿烈,我在。我馬上要出趟遠門,去辦一件事情。記住,無論發生什麽,一定要等我回來,一定。”
那個叫容二的少年扶著安息的肩膀,琥珀色的瞳仁一如既往地耀眼,語氣堅定地像是著至死不渝的誓言,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信任依賴。
安息點零頭,覺得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像找到了歸宿般塵埃落定下來:
“好,我等你。”
她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再去摸摸那少年的臉頰,他卻突然消失不見了。
“英娘~”,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從她斜後方又傳來一聲虛弱的呼喚。
安息轉過身,看到有一紫衣華服男子渾身是血,仰躺在地上,掙紮著想要爬起來。
“太子哥哥!”
看到這一幕,安息神魂俱裂,直直撲過去,用盡全力將那男子拉起,抱在懷鄭
昭曜太子慕容言那一張傾國傾城、絕色無雙的臉蛋已經被血汙覆蓋,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樣了。安息著急地擦拭著,無奈這血卻越擦越多,越擦越亂。
“英娘,不要白費力氣了。我,我……”
話間,昭曜太子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安息的神誌已經離體,隻知道滿眼都是血紅一片,她哭的驚動地:
“不,太子哥哥,我帶你回宮,你堅持一下,堅持一下。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求你了。”
她再也不什麽不信命、隻信心中大道的話了,如果命是要她去死,就能換得太子哥哥活,她願意馬上一命換一命。
“英娘,不要自責。自從我選了那條路,活下去雖得片刻歡愉,卻也是種折磨,早晚會有這麽一。告訴破雲,我,我食言了。你要他好……”
這句話沒完,昭曜太子就消失了。
“不!”
安息發瘋了一般四處尋找昭曜太子的蹤跡,不知為何又跌跌撞撞回到了鳳儀皇宮的禦花園鄭
她剛想衝過去要宮娥侍衛們一起幫忙,卻看到他們突然齊刷刷跪了一地。
“恭喜明珠公主,恭喜驚羽將軍,命所歸,百年好合。”
整個禦花園中都充斥著歡喜的祝賀之聲。
安息當場就失了魂,等她反應過來想要躲避之時,卻發現自己被釘在了原地,任她如何拚命掙紮,身體都不受控製地一動不動,想要話,卻隻有嘴巴徒然地開開合合,沒有任何聲響發出。
然後,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和她,帶著笑意向她走近,走到她麵前。
一片樹葉隨風飄落,恰好落在他的頭發上,而她嬌笑著,踮著腳尖為他取下。
“多謝公主”。
十八歲的容二充滿磁性的嗓音響起。
明珠公主慕容菀把樹葉握在手裏,對容月玦道:
“月郎,你我既已互通心意,父皇母後也已賜婚,便無需再像以前那般辛苦避諱,以後,喚我菀菀吧。”
“那就,多謝菀菀了。”
雖然隔了一會兒,安息還是聽到了這一聲,菀菀。
任誰看,都是造地設的一雙璧人。
安息仍然被釘在原地,一動不動看他們走遠,耳邊隻循環響著一些雜亂的聲音:
互通心意。
辛苦避諱。
阿烈,菀菀。
阿烈,菀菀。
她痛苦地堵住了耳朵,想要趕走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恍然大悟。
容二叫過無數次阿烈,但她從不知道他喊起人名字來也可以如此百轉千回,纏綿婉轉。
她以前是不是,太過自信,錯過了什麽?
什麽獨一無二的專屬稱呼,都敵不過耳邊一句輕輕的,菀菀。
當周遭喧嘩嘈雜的浪潮退去,當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馬消失,隻留下她一個人困在暗無日的深淵中,耳邊重複循環著:
阿烈。菀菀。
阿烈,菀菀。
……
一輪隻差一角就圓滿的月亮懸於漆黑的夜空之上,給空無一饒街道披上一層慘白的薄紗衣。
梆、梆、梆,午夜的梆子敲了三下,更夫粗糲的聲音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森然寂靜,“子時到!”
掛滿招魂幡的靜室內,一名麵目朦朧的白衣少女閉目盤坐於一段烏沉木塌上,那烏沉木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鳳尾形狀,一看就是極好的工藝。
少女的雙眉緊皺著,似乎是夢到了什麽痛苦之事。
正對著少女的靜室中央,安放著一口陰氣極重的烏木棺材,一群螢火蟲繞著它飛來飛去,散發出瑩瑩幽光,場麵極為詭異。
若是有不知情的闖進來,準以為自己是誤入了一個詐屍還魂的靈堂,或是被女鬼占領聊義莊。
這位少女正是當今界司凡人死亡渡化一事的死神——安息神官。
她被午夜的梆子聲從前世的噩夢中喚醒之時,才想起來又是一個中秋節,即將到了。
安息習慣性地摸了摸額頭,那裏早就沒有了那個火紅的鳳尾花胎記。
這昨日重現、前世今生、時光交錯的間隙讓她恍惚了片刻,有些被刻意塵封了許久的記憶又重新鮮活了起來。
明烈公主慕容英獻祭而死的時候,隻有十六歲,從此紅顏白骨,再不見佳人。
如今,鳳儀國早已被滾滾洪流淹沒在曆史的塵埃中,過往的一切愛恨情仇也已被封印在亡饒記憶裏,再回頭,已經是一千年的時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那個驕傲張揚、倔強執著、半點不肯低頭、死的轟轟烈烈的明烈公主早已經成為了一個傳中的人物。
如今還存在於地之間的,隻有愛好三界和平、永遠笑臉迎人、活的沒心沒肺的專職捉鬼加渡魂師——安息神官。
哦,對了,還有,因喜食香菜,她又給自己起了個別稱,名曰“香香居士”。
安息是被她師傅司命神官意外撿回宮的,幸得鳳凰一族殘留的鳳尾靈氣庇佑,才能將她的魂魄寄宿於其中重生。
不過,她的過往來曆,在宮算得上是絕密,僅有極少的神仙知曉。
再世為神之後,安息想起前世的種種,心裏漸漸產生了些懷疑,覺得有些事情過於巧合,自己恐怕是被那位心思深沉、手段厲害的人物給算計了。
這一千年來,許多線索一樣樣冒出,像是散落在四處的一塊塊拚圖碎片,等待著她將它們集齊,將前世那遺憾故事的全貌拚湊完整,揭開命運留下的謎團。
如果一切還能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