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偏見(6K字)
打歌期結束之後,潘緒有了幾天的假期。
出道四年,她們在公司外有了自己的住所。方便睡懶覺,也方便偷偷戀愛。
潘緒的住所租在了公司附近,看起來簡直和住在宿舍沒什麽兩樣。即便是在假期,她也九點多起床,到公司打卡,吃個早午飯,泡杯花茶,然後往圖書室一鑽,一坐就能坐一天。這是她休息的方式。
偶像藝人十幾歲開始練習唱歌跳舞,心思不在學校。出道後忙於工作,平時稍微有點閑暇,不報複性地使勁揮霍掉都感覺對不起自己。日常消遣的方式就那麽幾種,不是窩在床上看電視或打遊戲,就是出門談談戀愛出點健康的汗。更有甚者,閾值若是得不到滿足,則開始尋求更刺激的東西,提前透支下半輩子的快樂。
老董事長鼓勵【藍鯨】的藝人們培養健康且合法的興趣愛好,最好是運動,既能鍛煉身體,還能在節目裏展示。
潘緒選擇了閱讀,看書。
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被團隊保護起來的偶像藝人,像是被養在了無菌的病房,所有現實過來的東西,都被層層過濾,最後才落到他們身上。固然是不容易受到傷害了,但也變得嬌嫩軟弱。脫離學校後的人,缺乏定力和處理複雜信息的能力,知識結構相對單一,閱曆單薄得可怕,對於人生沒什麽經驗,人情世故更是欠缺。最後變成團隊負責處理一切,藝人逐漸離不開團隊,拱手把自己的命運交付給別人,而團隊也樂得伺候一個人傻錢多的雇主。導致藝人未來人氣越高,錢賺得越多,就越不容易聽到真話。直到某天突然引起了眾怒,也依然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
不希望最後落得這樣一個結果,潘緒一有空就拿本書看,以此彌補人生經驗的短缺。在她看來,聰明人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心血,一百元以內的金錢就能換來,世上幾乎沒什麽比這性價比更高的商品了。
公司有一個圖書室,不定期購進各類型書籍,老董事長希望孩子們能多看點書,哪怕閑書或者漫畫也好,至少先把閱讀習慣培養起來。
但這個地方來的人總是很少。年紀輕輕就賭上了人生的小孩,自然早早想好了為名還是為利,願意靜下來看書的,也不至於選了這樣一條路。
潘緒是少數,從學生時代一直到現在出道四年,近十年的時間,眼看著書架一點一點充實。這裏幾乎成了她的書房,很多書都是她自費補充的。她也成為了圖書管理員般的存在,小孩們想找一本書,問她,她最多思索兩秒,就能給出位置,精確到幾號書架的第幾排。
有些小孩借走一本書,半個月讀完一本,已算認真。而有些小孩進公司後,幾年都未必走進過圖書室一次。
潘緒原本以為【刺頭韓】是不讀書的那種。所以當他走進圖書室的時候,潘緒以為他是來堵哪個小孩的門。結果他在書架之間汗流滿麵、神色猙獰地晃蕩了半小時,把其他小孩都嚇跑了,潘緒實在擔心他在書裏藏些奇怪的東西,隻好走過去主動問他要幹什麽。刺頭韓猶豫幾秒,竟然說了一本書的書名。此後他也持續地過來借書還書,不像是裝腔作勢,也不像以此為由在接近誰。
公司人覺得神奇,但潘緒看穿了他的秘密。
刺頭韓和關琛多半是認識的——刺頭韓幾次到圖書室借的書,和姚知漁偷偷買回宿舍的書,書名是一樣的。
顯然,刺頭韓也關注了關琛的微特,跟著一起看起了亂七八糟的書。
以關琛書架的深度,想推薦些入門級書籍再簡單不過了,但偏偏推薦的都是些奇怪的書,一會兒解剖鱷魚,一會兒地攤級暢銷書。也不知道在搞什麽鬼。
【刺頭韓】這諢號也是關琛給起的。最開始的時候更不濟,直接叫人傻子,挪用人名字裏的諧音稱呼人家,還說對方名字奇怪。
明明奇怪的是他。
潘緒厭惡關琛這種隨意給人起綽號的行為。因為她從小就長了一張過分精致和不近人情的臉,像言情電視劇裏常常阻撓男女主角相愛的惡毒女二,所以暗地裏總被人叫作狐狸精,又或者更難聽的名詞。即便她什麽也不做,也會有一堆的閑言碎語。小的時候為此沒少哭。
受她影響,姚知漁跟關琛聊天的時候悄悄糾正,說這樣不好。關琛退而求其次,另起了一個【刺頭韓】,風格偏寫實。類似於豬肉劉、鐵拐李,隻以特征+姓,是江湖裏最低等級的諢號。直呼其名是道上頂級玩家的待遇,而那小子還不夠格。
潘緒感覺頭疼,像摻和進了小孩子的糾紛。
“潘姐姐,你要不要過來看看,那邊好像又……”
一個小姑娘推開圖書室的門,小聲地問著潘緒。
門縫之間,遠處的喧嘩聲湧進了靜謐的圖書室。聽方位,是多媒體室那邊的動靜。
潘緒問,“又是他?”
小姑娘點了點頭,帶有一種【除了他還能有誰】的慣性。
“主任呢?”
小姑娘搖搖頭,不知道意思是沒找到,還是來不及。
潘緒歎了一口氣,合上書本,站起來。
其實以她的性格,真的不是很想管這樣的事。但老董事長初創公司的時候就說,後輩什麽困難都可以向前輩求助,前輩能幫一定要幫,等後輩成為了前輩,也要幫助下一代的後輩,代代相傳。老董事長別的都很好說話,唯獨在公司文化和意識形態上十分較真。她如果假裝不知道,事後一定要被老董事長叫去訓話。
以前遇到這樣的事,都是姚知漁去管,但姚知漁好幾天前就已經去外地宣傳電影了,不在公司。
潘緒隻好自己上。
走出門,她看到圖書室不遠處的多媒體室,門口湊著一幫人,嚷嚷著,但又不敢走進去。
短短幾十步路,小姑娘把大致的糾紛跟潘緒說了一遍。
幾個小孩預約了多媒體室,準備看看電影——多媒體室有個投影儀,把燈一關,氣氛就像影院,電腦裏的賬號是公司的,在很多平台包了年,電影可以無限看,因此在不用上學的暑假,小孩們練習之餘,就很喜歡湊一起來看電影。
刺頭韓向來是不參加這種集體活動的。他的生活在暑假的這兩個月,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早上從練習室醒來,在老師們的好言軟語裏練練舞蹈唱唱歌;中午吃個飯,吃完午睡,睡醒了去健身房鍛煉身體,有時精力沒發泄夠,就會跑去跟曾在背後辱罵過他的人打架,大家被打怕後不罵他了,改罵別人,但他也照打不誤,自稱代打;吃完晚飯,到公司附近的地鐵站閑逛半小時,然後回練習室睡覺。如此反複。宛如一隻沒有家、更沒有家人的流浪狗。
但是今天很奇怪,刺頭韓出了一趟門,回來後直奔多媒體室,也不管預約的順序,直接霸道地占了電腦和教室。還說誰要是有意見,很歡迎打上一場。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大家當然都知道打不過他,但是又不甘心被他欺負,就去請人。
潘緒的到來,就像是救世主。不同於熱情的姚知漁,潘緒在出道的前輩當中,一直跟小孩走得不***時隻青睞喜歡看書的小孩。孩子們從來不敢在她麵前放肆,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都不敢跑起來。但今天這種時候,潘緒就很受孩子們的歡迎。大概在孩子們的眼裏,一個讀過很多書的人,一定也很擅長罵人。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裏,潘緒被目送進多媒體室。
刺頭韓抬頭瞥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搗鼓電腦。
似乎是因為很少用電腦幹遊戲以外的事,也很少使用投影儀這類東西,他怎麽弄也弄不好。
“你想看什麽?”潘緒化身多媒體室管理員,問他。
可能是想起了之前在圖書室受到過的幫助,刺頭韓沒有對潘緒惡語相向,他沉默了幾秒,悶聲說想要看一個綜藝,“《追擊者》。”
潘緒接手鼠標,問:“哪一期?”
刺頭韓說:“最近兩期。”
打開【吾道】視頻網站,點開《追擊者》節目官方賬號,找到最近的兩期。潘緒發現,這兩期恰好是《警察的故事》的宣傳特輯。
潘緒問他,“你是來看關琛?”
刺頭韓冷笑,“怎麽可能。”
是了。潘緒點點頭,打開了投影儀,把電腦屏幕裏的畫麵放到了幕布上。
弄完了之後,潘緒也沒走,而是坐了下來打算一起看。
她偶爾跟著組合出演綜藝,但她本人並不喜歡在這上麵耗費時間。她連看書的時間都不夠分配,根本不需要看綜藝消磨。
但是《追擊者》有姚知漁和張景生,前者是隊友,後者是明星的偶像,潘緒不介意放一放書,跟著看一會兒。至於關琛?就順帶著看兩眼吧。
【吾道】是覆蓋全球的視頻網站,靠在視頻前麵投放廣告進行盈利。《追擊者》節目組把內容放在這裏,一來是在全球各國家培養觀眾,二來廣告分成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潘緒剛才看了看,有張景生和姚知漁的這兩期,播放量已經過億,遠超節目組之前的其他幾期。下麵評論區裏有各種國家的留言。
廣告之後,節目開始了。
門外的小孩統統坐蠟,怎麽潘姐姐不僅沒有仗義執言,竟然還不聲不響地加入了惡勢力。
潘緒感受到了門外的怨念,招招手,讓他們趕緊進來一起,“來看你們姚知漁老師的新作。”
這是不容他們拒絕了。要是拒絕了,以姚知漁的性格,絕對做得出挨個找他們進行談話。
小孩們嘟囔著走了進來,找了座位坐下。
節目的一開始,是幾個主持人在棚子裏嘮嗑,相互聊著近期發生在對方身上的新鮮事。
潘緒隻是看了幾分鍾,就看出了節目的諸多不足。
比如,主持人數量太多,都處於磨合期,經常出現話趕話、一個梗沒說完就被打斷的情況。
再比如,年輕的主持人不是接不住老主持人拋的梗,就是接住梗後用力過猛,像在使勁撓觀眾的撓咯吱窩,努力得反倒讓人覺得心酸了。
小孩們倒不挑剔,原本表情苦悶的他們,臉上很快就蕩漾起了笑容。這個年紀的孩子笑點還很低,是《開心大基地》的節目主力受眾。乍一看黃進這種風格的,隨隨便便一個裝傻或假摔的肢體搞笑,就能把他們逗得哈哈大笑。
滿屋子的笑聲中,潘緒轉頭看了看刺頭韓,發現他正一臉不耐地盯著畫麵,大概在想,這樣的東西有什麽好看的。
很快,主持人之間的閑聊結束,要請出嘉賓了。
姚知漁在主持人的掌聲和歡呼中,笑著走進了畫麵。
姚知漁在【藍鯨】人緣還是很好的,她一出來,多媒體室的小孩們就像被監視了一樣,自發地鼓起了掌。
當張景生出現的時候,畫麵裏主持人們幾乎瘋了一樣地叫起來。屏幕外的小孩們卻很冷靜。
情緒難得高漲的潘緒知道原因,近幾年張景生轉到幕後當導演,年輕孩子知道他的地位,但不怎麽知道他的魅力。
刺頭韓想要快進了,但被潘緒阻止,“這個人是關琛的大恩人,你如果想了解關琛,不妨可以從他入手。他在圈子裏少有的幾個真性情明星,他在采訪裏說了很多關琛的事跡,而且還不是客套的那種。”這些都是她從姚知漁那裏獲取的情報。姚知漁雖然口口聲聲說她們【星雲】是關琛的偶像,但潘緒強烈懷疑,關琛才是姚知漁的偶像。
刺頭韓皺著眉說他對關琛沒什麽興趣,有病了才想去了解他。
但是輪到關琛出現的時候,潘緒悄悄看了看旁邊,刺頭韓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前所未有的認真。
對於關琛,《追擊者》的幾個主持人不怎麽認識,一下子都沒認出來,隻有黃進反應最快,一臉狂喜地抱住了關琛,還舉止浮誇地跟他套近乎,讓人他們分不出是真的熟,還是假的熟。
黃進的狗腿子髒辮男不管熟不熟,反正捂著嘴擺出了震驚的表情。邊上有人問他是誰,髒辮男一邊驚喜,一邊搖了搖頭。
節目組貼心地插播了一段《警察的故事》的預告。
預告裏,關琛戴著半張紅色的麵具,氣焰滔天地帶著姚知漁玩弄一幫警察。張景生狼狽地被逼到了絕路,而關琛氣定神閑地跟他玩起了遊戲。
預告放完,多媒體室的小孩們想起來,“原來是他啊。”
《警察的故事》預告在地鐵上和商業街的大屏幕上放了很久,經過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有注意到。
但是等到采訪的時候,關琛很不好聊,問什麽都立馬回避。弄得黃進一副虛脫的樣子,采訪進行不下去。
即將迎來叛逆期的小孩們,還不懂節目怎麽做才會好看,反而覺得這樣的人很有趣,活脫脫一個走進現實的反派角色。公司裏教的那些禮貌而得體的回答,都不如關琛這種愛說不說的態度有個性。
潘緒搞不懂關琛在幹什麽。學曆、閱讀量、救人的經曆,每個都值得大講特講的話題點,他偏偏要斬釘截鐵地拒絕。
一直到關琛展示個人技的時候,潘緒才真正弄懂原因。
一開始關琛說自己能目測人的身高,孩子們都興致缺缺。連畫麵裏主持人的反應也不怎麽熱烈。結果關琛繞著大家轉了一圈,從兜裏掏出一大堆東西,驚呆了眾人的下巴。
“怎麽回事?魔術?”孩子們驚訝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如果不是被幕布阻擋,他們差點想貼到關琛前麵去。
畫麵裏節目組也被關琛的操作秀翻了,連忙重播了畫麵。當節目組把鏡頭放大、放慢到畫質模糊的程度,才勉強看到了關琛的動作。
關琛還一副隻是百分考卷隻考到九十分的遺憾表情,說:【如果是真正專業團隊協作的話,有人負責遮擋旁人視線和監控,有人負責吸引目標注意力,有人負責轉移收獲,再有一個人負責動手……】
屏幕裏關琛把刀片藏在嘴裏,一閉一卷,刀片就不見了,還說這樣的動作不難學。
孩子們擰著嘴巴咋舌:“厲害啊。”
“的確厲害。”潘緒也點頭承認。
“這就是一個大惡棍啊。”刺頭韓咬牙切齒,五十步笑百步。
“你把他想簡單了。”潘緒說:
“藝術家是一種由惡魔驅使的生物。他們不知道為什麽惡魔選擇了自己,而且也沒空想為什麽。為了完成創作,他們會拋棄一切道德,不惜坑蒙拐騙任何人……就像作家隻需要對他的作品負責,演員也隻負責自己的表演,而不負責審判道德。”
孩子們沉默了,敬佩關琛的職業素養。
刺頭韓皺著眉頭,覺得是潘緒把關琛想複雜了,但具體的證據,他又指不出來。
果然,電視裏立馬有主持擔憂道:【小孩子看了會學壞的吧?】
【看個綜藝就能學壞?】關琛撇撇嘴:【相較於綜藝,你們應該更擔心小孩看新聞。】
大家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小孩們掌握不了這種諷刺向的笑點,但也覺得很厲害,的確像是讀過很多書的人。
眼看效果不錯,關琛立馬蹬鼻子上臉,給自己的微特打廣告,說裏麵還有很多類似的課程,有興趣的觀眾可以關注一下。但說到後麵,還是被聽不下去的張景生打斷了。
對於嘉賓的采訪結束後,他們所處的周圍,突然傳來了鐵門緊閉的聲音。
遊戲開始了。
節目組開始講規則:【經過組織的調查,發現內部存在著間諜,今天將十二位優秀警察齊聚一堂,並非沒有目的,因為你們當中,存在著間諜……】
刺頭韓聽得不是很懂,大為不滿:“這個節目怎麽回事,講個破規則都講得羅裏吧嗦的。”
一些小孩憐憫地看著刺頭韓。明明這麽簡單的規則,不應該有個腦子就能聽懂嗎?
潘緒好心,給刺頭韓解釋:“這十二個人裏麵有一個間諜,間諜要隱藏自己,不能被找到。”
“不用說了。”刺頭韓用下巴點了點屏幕裏的關琛,十分篤定:“間諜是他。”
其他小孩不服了,說大概率是張景生,或者黃進,或者髒辮男、中年主持、萬裏芸、趙雙岩……總之為了抬杠,孩子們把其他人猜了個遍就是不說關琛。
“為什麽?你猜的?”潘緒不知道刺頭韓是不是對關琛有偏見。
然而刺頭韓說:“他沉進去了。”
“什麽意思?”
“我在跟人打架之前,也是這樣的。不是緊張,也不是興奮,隻是沉了進去,其他什麽都管不了。”刺頭韓說完之後,很小聲地補充了一句:
“隻有同類能知道同類。”
潘緒覺得好笑,同類什麽的太過荒唐。一個惹是生非的問題少年,一個品學兼優的尖子生,走的明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就說關琛那敬業的態度,就跟練舞練聲懶懶散散的刺頭韓很不一樣。說是同類,除了同樣的在某個領域很有天賦,除此之外沒什麽人生的共同點。
下一秒,關琛講述了破解密碼鎖的竅門,然後用一條毛巾,把鐵門擰彎了。
“我就說吧,他是個惡棍啊。”刺頭韓冷笑,“大家都被他蒙蔽了。”
“你在說什麽,”潘緒搖搖頭,“隻是一個很簡單的物理小技巧而已。你好好學物理課,學到增益內容,學以致用也能這樣。”
屏幕裏,關琛又通過語言,詐得導演心虛地去看攝像頭,以此推斷出線索就在那攝像頭的範圍裏。
“那這個呢?”刺頭韓說,“他都說漏嘴了,說抄家的時候可以詐暗格。”
“很簡單的心理小技巧。”潘緒說,“電視裏警察也常常用這一招詐嫌疑人,別把節目效果當真。”
“我懂了。”刺頭韓突然蕭瑟地點點頭,“你對他的偏見比我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