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得魚忘筌
案子凝結在一個點上,那點黑沉沉的看不見底,像是深淵,人一旦往裡看,就被吸進去,待他轉開視線遠離這深淵,發現自己落了一身汗。
顧鴻崢做噩夢,夢裡只有深淵,他站在血骨之上,周圍是死氣沉沉的疆場,到處是血,死人,還有直指蒼天的利刃。
他醒過來,起身站在窗前,外頭蟲鳴四起,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哭聲,聲音很吵。
他換衣服出門,想喊鍾禹,才想起他是鍾家小公子,人家是大臣之子,趕著去當逍遙公子,已經不是自己的護衛,還有梅衣和蕭芝琳,現在在牢里,他身邊無人,新來的護衛現身請示,還以為是刺客,他叫成余,新來的暗衛,從暗夜樓里出來,挑來挑去就選他了,無牽無掛一個人,派之做任務最好,即使哪天死了,也不用擔心誰人趕來為他復仇。
殺手無情,比得帝皇無情,若心裡兼顧太多就寸步難行,這個道理誰都懂,但執行起來並不是那麼回事。
主從倆走出東宮前往中宮,那兒吵吵鬧鬧,也不知發生了什麼?
成余默默跟在太子身邊,見人飛身去偏僻的地方隱藏,他緊隨在後,陪同躲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裡看熱鬧。
華坤宮,皇貴妃在皇後宮中的主殿前大吵大鬧,她跪求皇后把解藥拿出來,但皇后說沒有,皇貴妃開口大罵,她變成潑婦出口成臟。
此時皇上應該在其它宮裡,許是睡著了沒聽到,加上有妃子及那些所謂盡忠的奴才護主,這種吵鬧傳不到他那兒,等明天起來,事情想必會被傳成另一番樣子。
皇后道,「蓮穎衣,你打擾到本宮休息了,此事可大可小,再鬧下去本宮不介意問罪蓮家。」
蓮穎衣哭得涕淚交零,「為什麼駱琴雪,那是七歲的孩子,為什麼,為什麼,你恨我就沖我來可以嗎?」
駱琴雪滿臉不耐煩,想轉身走,蓮穎衣爬過去求,「求求你,求你把解藥給我,就算你讓皇上廢了我也可以,我讓蓮家放手,不再插手後宮朝堂之事可以嗎?」
皇貴妃低聲下氣的求,她央求高高在上的國母,可皇后嫌惡的抽出被抓住的衣角,讓人放開。
「皇貴妃,你打得好算盤,我若給解藥不就說明是本宮下的毒嗎,你當本宮是什麼人,我會這麼輕易著你的道?」
皇貴妃拔出匕首,「你在逼我。」
皇后盯著鋒利的兇器,「你想行刺?」
皇貴妃用實踐證明,「駱琴雪,你去死吧。」她衝過去,朝著一國之後撲去。
駱琴雪漠然等著,待對方近身,她抓住伸來的手,輕易將那青蔥玉手摺住。
「怎麼著,這就受不住了,若然,讓你大哥把兵權交出來,興許你兒子還能活命。」
她說的話悄悄的,很小聲,幾乎咬著喪失理智的皇貴妃的耳朵說。
那邊的顧鴻崢聽不清楚,只見母后握住皇貴妃的脖子,她把刀刃折過去,對準了那優美的頸項,顧鴻崢眯眼看,他打出隨身攜帶的玉佩,玉佩飛開去,彈開刀刃,震開持刀人。
駱琴雪沒有防備,突如其來的攻勢,如山海,轟然而來,她被猛然掃開。
涵嫣姑姑趕來扶住皇后問:「太子,你這是做什麼?」
顧鴻崢看一眼被分成兩半的玉佩,心疼。
「我想知道母后在做什麼?」他飛身下來,落了地,抬腳一步一步走去。
駱琴雪恢復端靜儀態,「太子這麼晚來華坤宮,是有什麼事嗎?」
顧鴻崢隨口回答,「無事,深更大半夜聽到吵鬧聲,被擾得不能安眠,故而來看看。」他不說兒臣擔心母后安危特意過來查看,以前他會這樣說,可今天不會了。
皇貴妃正絕望,她咆哮,「駱琴雪你不得好死,連一個小孩都不放過,為什麼,你也有孩子,你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絕,你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明明有解藥,為什麼就是不肯拿出來,我皇兒若有三長兩短,我與你不死不休。」
駱琴雪讓涵嫣把瘋子帶下去,她請太子進殿說話。
顧鴻崢跟隨進去,就站在大殿中央,先問最要緊,「有沒有解藥?」
駱琴雪站在鳳椅前,頓了一下,回身直視兒子答,「沒有!」
母子倆對視,互不相讓。
「皇后……」涵嫣回來想侍奉在側,駱琴雪讓人先下去,「順道帶上門,本宮與太子說些話。」
「是。」涵嫣領了命令下去,到了門口,帶上兩扇門。
駱琴雪拂衣入座道,「崢兒,誰人懷疑母后都可以,獨獨你不能。」
「為那養育之恩嗎?這是一把尚方寶劍,是母后大行其是的通行令。」
「太子是要與母后公然對抗嗎?」
顧鴻崢眼裡的溫度瞬間凍結,「母后認為兒臣這隻傀儡如何?」
駱琴雪:「你是嗎?」
「很不幸,我不是。」「正因為不是,所以便要說一說事實真相。」「其實點心是為我準備,不巧七皇弟去了東宮,他代我吃進肚子里,這就是母后想要的一箭雙鵰。」
駱琴雪仍舊淡定反問,「太子是在問罪自己的母親嗎?」
「兒臣敢嗎,難道陳述事實也不可以嗎,是不是又要被一巴掌打入地獄深處,我自證無門。」
「你?」駱琴雪反駁不出來,突然想到他十歲的事,那時他被陷害,得不到公正對待,一怒之下離家出走,竟一個人跑出偌大皇宮,他選擇逃跑的路就是那條密道。
他熟悉那個地方,很多人都不敢踏過那條路,而為了逃離家,他獨自一人跑過黑暗無光的地方。
是該說他膽子大,還是說英勇無畏,富於冒險?
如果路的盡頭是深淵,他是不是也義無反顧掉下去?
她一直想問,為什麼要這樣選擇?母后是為你皇長兄說了一句話,是失手打了你,可母后是出於擔心你。
當時看你的樣子是真的害怕,怕你陷入魔障無法自拔,就控制不住伸手煽了一巴掌,並非有什麼隱瞞,崢兒。
顧鴻崢無視母親的愴然神情,道起另一件事。
「兒臣在回來的路上,見得無數人夾道相迎。」
皇后坦而言之,「其實你可以直接說,有無數殺手前去埋伏,而其中就有柳玉萱的哥哥。」
「母后何必著急?」他的話一語雙關,一說她著急把障礙除去;二說她急著回答想先發制人。
駱琴雪道,「春雨日時,草木怒生。太子可知這句話的出處?」
顧鴻崢冷下臉色,這話出自《莊子外物》,前面還有一句: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
她在說他輕易聽信讒言,之前皇貴妃在東宮審訊柳玉萱一事上衝上去胡言亂語,太子竟是將後宮婦人的一面之詞聽進去了。
說起來作為母親,批評兒子從不含糊。
她道,「柳玉萱出自中宮沒錯,我既然派她去東宮,為何還要做顯而易見的事,這和你下毒謀害七皇子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顧鴻崢不疾不徐反問,「母后說得魚忘筌,那我可否借引一句: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甚者還有一句,好事多磨!母后曾言,至高無上險中求,這般此地無銀比得異曲同工差幾分?」
駱琴雪想不到兒子的話可鋒利至此?
「太子如此說是要讓我承認白白養了你十年?」
顧鴻崢反問,「方才得魚忘筌,現在是忘恩負義嗎?」「母后除了翻起恩情舊債,還能有沒有其它?」「難道就因為養恩,兒臣可無視對錯真假,不管人命關天,只順承你想要的結果?」
「太子就這麼認定是母后所為?」
「我未這麼說,但柳玉萱之死誰之錯?」「是不是因為她下毒謀害她人,她以死謝罪就可以一筆帶過?」「或者說,她哥哥要殺我,我活該成劍下亡魂,那樣她便不會下毒害人?那麼是誰給了她這機會?」
駱琴雪一時無話,顧鴻崢繼續道,「皇貴妃一番瘋言瘋語也非無道理,她沒切中要害,以為大皇子顧鴻欽是最大威脅,卻忽略了三皇子顧鴻璘。」
「顧鴻璘花天酒地無所事事,很多人都認為他百無一是,難成大器,只有真正懂得他的人,曉得此人胸中韜略,可移山海。」
「朝堂上的群臣通過表象以貌取人,他們還當是旁觀者清,實則是井蛙之見、蜀犬吠日。」
「且不說群臣,轉到父皇母后,你們與他最親,會不了解自己的親生兒子嗎?」
「說我文武兼修非大統之不二人選,為何不肯承認我手中有一把劍,他鋒利無比,可斬殺無數逆賊,我殺之成魔成佛都是後來事,與你們無關,說白了我就是一把劍,如今解決困局,至關至要,待到無用,便棄如敝屣。」
駱琴雪搖頭,「你是在曲解你父皇的聖意,崢兒。」
「哼,曲解如何,正解如何?一個連自己母妃都不配知道的太子,他要這天下有何用?」
「母後方才說:得魚忘筌;那兒臣且問,何謂拾葚異器?」
駱琴雪無言以對,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這樣直言不諱;
也第一次在強調他數十年來最反感的事。
他一而再提起『得魚忘筌』,就是在告訴她:
你與我說養你之恩多少遍,我便有十個理由辯駁;
如果您聽著不痛快,是也該明白我聽那養育之恩是有多麼不順心。
駱琴雪適才醒悟,她剛才說了不該說的話。
何謂拾葚異器?他在告訴她,我吃得苦,而且是為我生母,願食這半紅不熟的生澀桑葚。
駱琴雪心裡頭泛著苦,那苦如種子生根發芽,似雨後春筍破土而出,它節節高升。
顧鴻崢看著母后的眼神,她的眼神里有悲憫,那種悲憫容納世間萬物,他小時候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怕傷了她,她的情緒千變,旁人不能深刻領會,他卻見過幾多。
小時候她諄諄教誨,她手把手教的是蹣跚學步、牙牙學語。
她對他的關照是左提右挈,無微不至和竭盡所能。
但是她也有不知道的事,那能將他挫骨揚灰。
「母后應該還記得這件事,我七歲去冷宮,當時三位皇兄和皇姐陪同,他們想把我推進枯井裡,說是這樣就沒有人和他們搶母后的關照。」
「那次我慌慌張張回去告訴您,您不信我說,反而相信那些奴才們所說,他們人多,口徑統一,我一人無法辯駁,我寡不敵眾。」
「還記得他們說過什麼嗎,他們說我找母妃,所以才跑去冷宮,而三位長兄皇子為了攔住弟弟才跟著去,是他們阻止我,否則我就要掉進枯井裡。」
「這是最完美的謊言,合情合理,有因有果,他們是出於關心弟弟,而我罪不可恕,差點連累他們掉進深淵裡。」
「我不知母後有沒有假設過,如事實不是他們所言,後果當如何?」
「是不是我掉進井裡才能證明事實存在,我需要用命去驗證你的質疑,以證你兒子們心思歹毒?」
駱琴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是那幾個皇兒是說是為了弟弟?
「母后相信的,是你的兒子,你怎麼會相信我?」
「如果你真的關心一個孩子,為什麼不去看看那口枯井?我為何要去那裡?」
「後來我常常想,如果我掉下去,會怎樣?」
「是不是要一點一點感受死亡,我會活生生餓死在裡邊,那裡沒有光,沒有水,只有死亡,若想喊,狹小的井口會把我的聲音壓住,甚至冷宮的寒寂會沖走那一點點縹緲的呼救聲,沒有人想到我在裡邊,直到我變成枯骨,也許哪天有個不小心的人落下去才會發現,曾經一個皇子竟然無聲無息死在這兒,他被你親生兒子害死。」
駱琴雪搖頭,她不相信這些,她沒聽說過,怎麼可能?
顧鴻崢冷笑,「您當然不信,因為你當時與我說,冷宮不是一個皇子該去的地方,那地方不幹凈,您這樣告訴我,是想讓我懂得那些哥哥姐姐有多好,想說他們是關心我,而你也是為我好。」
「既不是我主動要去,為什麼我要把那些無用的話聽進去?」
「你想過嗎,答案相反以後,我心裡作何感想?我會不會做出應有的防備?」
駱琴雪臉上現出痛苦,她想說話,顧鴻崢繼續,「不只這件事,還有十歲,那天我起來,皇長兄早早送來一碗湯,說要與我摒棄前嫌,握手言和。」
「我信了他的話,想到他是您的兒子,也是我的哥哥,我是最小的弟弟,我們是兄弟,自然要和睦共處,所以喝了湯,我喝了以後渾身抽搐,整個人痛不欲生,當時滾在地上掙扎,渾身痙攣,而皇長兄和三皇兄以及皇姐在旁觀,他們還問我又裝什麼,是不是想去向您告狀?」
「然後我就躺在那裡了,醒來以為是在陰間,卻看到您,以及站在一邊冷漠看著的皇長兄,他事不關己,好像不曾做錯任何。」
「我想,即使我死了,你們全家人都不會有一點點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