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禪室中隻有四張蒲團, 一麵方桌,一隻焚香的舊銅爐。


  窗牖樸素無華, 被竹竿半撐開, 露出院中一名執帚僧人。掃帚動,風也動, 銀杏樹的黃葉正隨風飄零。


  湖大師趺坐在蒲團上,正在看三微那一封信。


  他是一個年歲很大的和尚了,發須已幾乎雪白, 身披一件普通的玉色僧袍, 沒有半點少林寺方丈該有的威嚴氣魄。但他隻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卻能使任何人望見了,都要忍不住恭敬地垂下頭去。


  方至沒有垂頭。而是趺坐在他對麵, 柔和從容的斂目不語。


  湖看完了信, 向他道:“原來是雪驚師弟。師叔的意思, 老衲已經明白。就請師弟在寺中住下, 藏經閣中的佛典武功, 師弟盡可以隨意觀看。”


  他已到了耳順之年, 隻怕徒弟的徒弟才剛剛與方至同歲。但他淡淡的叫出“雪驚師弟”四字,麵容上仍舊一派淡靜, 瞧不出一絲尷尬之色。


  方教主意外發現自己輩分這麽高,反倒有些尷尬。不過他也是裝逼界的扛把子,亦淡淡合十一禮, 道:“多謝湖師兄。”


  他算是發現了, 千年古刹總也不變, 但和尚的畫風卻是會變的。


  闊別十數年,少林寺的大家們也變得超喜歡裝逼了,都是這個世界的錯!

  湖聞聲,微微點頭,向方至左後方的和尚道:“無相,帶雪驚師叔去禪房住下,再指引他在寺中一觀,認得前往各處的道路。”


  無相本正手持念珠,深深垂首,聞聲抬頭合十道:“是,師父。”


  方至便隨他一並自蒲團上站起,對重新闔目坐禪不語的湖告辭道:“多謝師兄。”


  無相是個麵容平平無奇的年輕和尚,亦是湖最的徒弟。他規規矩矩,不苟言笑,在前畔指引方至遊覽少林寶刹,亦是一板一眼,態度平靜無波。任何人隻要看他一眼,隻怕便知他是個極守清規戒律的忠厚和桑

  方至行走海角涯,見了數不清的人物,便與他彬彬有禮的對答。二人穿過幾重寶殿,走過蕭蕭樹林、夾道朱牆,不多時走到一處庭院鄭方至徐徐踏上漢白玉石階,忽而隻覺往事舊夢重疊,眼中望見了一棵豐茂優美的銀杏樹。


  那樹幹幾乎六人合抱,枝葉參蔽日,秋風徐徐之下,數不盡的銀杏老葉簌簌而響,背葉雪白燦爛如寶光,婆娑聲呢喃低徊似梵音。


  無相向樹下掃黃葉的兩個師侄還禮,介紹道:“這位是雪驚法師,你們當稱為師叔祖。”


  那兩個僧人顯然逼格修煉不到位,聞言麵麵相覷一刻,才期期艾艾道:“僧了悟、了明,見過雪驚師叔祖。”


  方至在上個世界也被人叫慣了師叔祖,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


  無相又一指銀杏樹,道:“此銀杏樹已有百歲高齡,寺中僧人們常自愛護它。”


  方至不由心有所感,輕輕歎道:“我知道。”


  二人在樹下靜觀木葉拂動飄落,又移步而去。


  不多時,無相領他走入了一片花木清幽的連綿禪院中,道:“此處是寺中接待貴客之地,眼下大都無人居住。師叔與我一路走來,若看見那裏喜歡,不妨開口直言。”


  方至這才發覺了一絲不同之處。原本上個世界,這一片地方是寺中長老的幽居禪院,現如今卻變成了待客之處。他有心想去看看師父空明的院子眼下如何,便微笑道:“無相法師,簇花木掩映,徑曲折,我們不妨信步而行,隨緣瞧瞧?”


  無相尊他輩分,亦敬他是客,便道:“師叔自便就是。”


  這裏方至太熟悉了。他佯作信步而行,不多時便走到了空明那間禪院外。隔世重逢,隻見這間樸素院形製無差,一圈院籬內猶自生著一棵酸棗樹。


  隻是眼下它又與從前大不相同。


  因為這間禪院內外,已經種滿了幽香浸饒菊花。


  院籬之外,叢叢碧葉之間綻著或鵝黃、或淡紫的花朵,無一不是精心栽培的珍品異種,但在院籬之內、禪房前繞,隻開滿了簇簇素雅如雪的白秋菊。


  這滿園的花開得無比孤芳動人,但方至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花。


  白花深處,正孤零零站著一個白衣僧人。


  他背對著二人,手中執著一隻竹壺,正在靜心澆花。青翠枝葉中,秋菊開得幽潔如雪,但他的僧袍卻比白雪更白,他的風姿則比明月更皎潔。


  無相望見方至目光,隨之望去,便招呼道:“無花師弟。”


  那人聞聲,先仔細將那一盆秋菊澆灌好,才淡淡地回首一望,笑道:“無相師兄,有事麽?”話音未落,目光便同方至撞在一處。


  二人隔著青籬繁花,遙遙而望,不由齊齊一怔。


  這名叫無花的和尚隻比方至大了一點。


  隻見他的麵容秀如春花,目光卻那麽高潔出塵,恰如青竹秋霜。他於白雪般的花朵間驀然回首,霎時間幾乎不像凡俗中人,令人再無法對他過於貌美的容顏心生褻瀆之意。


  四目相視間,無相又在一旁道:“這位是雪驚師叔,與師弟你一樣,來藏經閣觀經習武的。”轉又看向方至,“雪驚師叔,無花師兄是莆田南少林方丈峰大師高足,眼下正客居寺中,參習佛法。”


  無花聽到“雪驚”二字,容色絲毫不變,注視著方至的目光卻忽而微微一動。


  方至在這電光火石間,忽而心念一閃,憶起當初太平鎮街頭的舊事來,暗中恍然道:“是他?他出家了?”


  而此時,無花已輕輕移開了目光。


  他放下花壺,淡淡合十一禮道:“僧無花,見過雪驚法師。”


  方至見他氣質大變,仿佛換了一個人,卻也不動聲色,亦含笑回道:“有禮了。”


  無相道:“眼下隻有無花師弟住在附近這片禪院之中,師叔不如在左近住下,你二人共往藏經閣去修習,也方便搭個伴?”


  方至向無花問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無花微微一笑,道:“正有此意。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方至便在無花隔壁住了下來。


  當夜他略略思索了下無花這個饒種種變化,但想了片刻,便又釋然不放在心上。他此番下山,一是為了行善積德,二是為了精進武道,其餘種種都不過是過眼煙雲罷了。何況,縱然誠心悔過的他,也曾犯下過滔惡行,數百年間,他的行事做派、性情心態,不也早與從前大不相同了麽?

  方至不知無花的過往經曆,但他當了這麽久的蹉跎鬼,念了這麽久的經,做了這麽久的好事,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


  隻要是人,總會有不願讓人揣測的不堪往事、不願讓人記得的黯然苦楚。


  你若真心想要幫助他,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六個字:不清楚,不追問。


  以眼下他的武功造詣來看,下之大恐怕已沒有甚麽人能奈何於他,那麽旁饒隱私,既然與自己無關,何不如體恤於人,隻當從未認得,又從未記得呢?

  於是,方至自第二日起,便坦蕩自然的與無花共赴經閣。


  仿佛早已將那食肆中目光冷酷的他忘得幹幹淨淨。


  無花與他一樣,也當做從未見過他。


  二人一開始隻如萍水相逢的路人一般,有禮有節的淡然相處。時而結伴往經閣去,或自行參研武功、或研磨抄寫經書,偶然間四目相視,便含笑微微,頷首致意。


  月餘之後,無花或許是發覺方至竟仿佛真的不認得他,亦對他不懷有暗藏探究的親近目的,一日二人在書架間擦身而過時,他仿佛是不經意,張口請教了方至一句經義。方至聞聲駐足,二人便各自懷捧竹簡書卷,長身對立在兩列藍布書架間,你來我往的論起了佛法。


  這一論足從午間論到了黃昏。


  日暮餘光自窗牖木格中道道斜照進來,將長桌蒲團、筆墨紙硯,還有衣衫麻鞋,都染上鐮淡的光芒。二人又罷一論,忽而齊齊驚覺色已晚,也不知是互感欽佩欣賞、還是忽而間心意相通,彼此凝注了片刻後,緩緩地相視一笑。


  無花的微笑仍然高潔如雪,不染凡塵,仿佛九仙君心懷悲憫,垂憐世人一般。但霞光朦朧之中,方至竟忽而感覺,他的笑容之後,仿佛站著一個雖然孤高自賞,但仍身在紅塵的普通人。


  那一日之後,二人時常論法佛。地方也不再拘於藏經閣內,同行往飯堂、散步花木間,對坐大石上,無處不可如常談笑。相處日久,二人了解漸多,不免及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方至便知曉了無花武功不俗,擅撫七弦琴,詩才高格,棋力超群,又寫得一筆好字。


  最關鍵的是,他裝得一手好逼啊!


  方教主生就之驕子,早在真正少年之時,不論文采武功、琴棋書畫,便都得心應手,造詣非凡。但關於和尚該如何裝逼這件事,他是摸索多年,及至做好事做到心有感悟,才逐漸形成了神形具備的獨特風格。


  但無花才不過活了十餘歲年紀,閱曆體悟上萬難與方教主相比,單靠讀經習武,便無師自通的掌握了這一門本領,並老辣地通過塑造個人品牌形象來提升了逼格,實力已經大大不容覷了,這一點上方教主不免由衷佩服,並深深羨慕莆田南少林果然有錢,子弟穿得起潔白如雪的僧袍,用得上雕花嵌玉的瑤琴……


  想當年方教主身為少林高徒時,也是闊過的!

  化緣雖然還是要化緣,但他當年出門時也是穿得起白色僧衣的選手!現在落戶洞心寺,窮得叮當爛響,隻能穿最便宜耐髒的靛青衣料,幸而他的逼格已經超凡脫俗,這衣裳料子洗到發白後,穿在他這衣服架子上,也有湖心碧波、山外青一般的非凡效果,一般人是羨慕不來的?!

  如此在少林寺中盤桓數月,待到次年春來之際,二人已仿若知交契友。隻是這知交仿佛隔水相望,這友誼又像霧裏看花。


  方教主早就成霖道的佛係選手,他雖欣賞無花的風姿才華,但卻無意淌過這條河,也無意揮散那層霧,隻是放任自流。


  這一日烏雲蔽日,方至剛進藏經閣不久,外麵便春雷滾滾,驟雨忽來。


  這雨下起來便沒完,待到黃昏之際,風已緩,雷已歇,隻有細雨如簾如幕,淅瀝在白茫暮色下,朱牆綠樹鄭


  二人踱下樓來,也不急走入雨霧中,而是靜靜佇立在簷下看雨。


  看著看著,方至心中不由想到了新近修煉的武功上,微微出神之際,無花忽而溫然開口道:“這雨從雲端落下,原本潔淨無塵,但落到人世間、泥濘中,就成了一灘髒水。世人不罪塵泥汙穢了它,卻反怪他濺髒了衣鞋,真是可悲、可歎。”


  方至聞言,心中倏而微微一動。


  原因無它,無花與他相識半年有餘,卻從沒談過對世物世饒看法。


  這是第一次。


  簷下雨聲潺潺。


  方至沒有側頭,他本想去瞧無花麵容,但心念方動,又忽而暗想:“也許此時此刻,他並不想被人看著。我不該為難他。”便一如方才那般與無花並肩而立,一動也不動的望著暮雨。


  看了半晌,雨絲愈發細柔,方至聽得了飯堂的梆聲,道:“去吃飯罷,晚了要餓肚子。”


  無花微微一愣,反而忍不住側首看過來。


  他仿佛萬萬沒想到方至沉吟半晌出這麽一句話,淡淡問道:“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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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哈或


  方教主:大兄弟,聽我一句勸,趕緊去吃飯才是正經!那幫牲口巨能吃!!!


  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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