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軟軟雄起! 方至自來在少林寺中就有些與眾不同。
拋開生佛緣、根骨奇佳、長得賊俊、腦瓜賊聰明之外, 他另有一重不同,體現在身份上。
他是圓字輩最一人,也應是最後一人。少林寺慧字輩的年輕僧人已有一大把,就算與他一同受戒的圓清、圓妙,年紀都比他要大,且並沒有一個正值壯年的達摩院首座做師父。
括弧, 對於少林派來,五旬左右還可以算作壯年。
因此不出意外, 方至本身等同於前途無量四字。不管是師侄、師兄弟還是師叔師伯, 尤其是他師父,都懷著不同的想法一齊注視著他,瞧他跨出的這第一步究竟如何。
正式成為和尚的第一,方至就懵逼了。
摸黑起床, 方至和一群光頭排隊走在寺裏, 本以為是去做早課,結果卻一路溜達到了香積廚。當廚上的師侄將一對兒和他差不多高的尖底木桶遞給他,微笑“師叔,這是你的桶”時,方至陡然產生了一股很不妙的預福
當他知道,年輕僧人於一日早課開始前, 須先遠出少林寺, 往少室山腳溪下取水, 再提回寺中後, 這種預感變成了現實——
臥槽?!
可是老子不是年輕僧人, 是兒童僧人啊?!?!
新受戒的和尚們並不與已有功底的和尚一起走,而是綴在後麵另成一隊,由方至的師兄圓業領頭熟悉這一項少林寺僧侶基本業務。
圓業今年二十郎當歲,生就一副強健體魄,往隊伍前頭一杵,幾乎把剛出頭的太陽都擋住了。他一本正經的同少林菜鳥們分道:“各位師弟師侄們早,僧圓業,往後一個月出寺擔水,咱們這一隊就由我來統領。擔水固為勞作,但亦是我少林武僧錘煉基本的必修課業,諸位師弟師侄萬萬不可怠慢。師弟師侄們年齡尚,要求與我不同。十歲往上的師弟師侄們,下山時須兩手平舉木桶齊肩,不論山路高低坎坷,不可將桶放低,更不可放下;上山時隻將桶提上來便可。十歲往下的師弟師侄們,上下山路無甚要求,提水滿半桶即可。”
同隊的和尚們反應不一,有躍躍欲試的,自然也有愁眉苦臉的和目瞪口呆的。但是圓業也不介意他們怎樣反應,總歸活還是要幹的。他講完這些,又道:“咱們這就出發了,諸位師弟師侄緊跟上我,不要掉隊了。”罷,他兩條臂膀將尖桶輕鬆一提,高高興心前頭帶路了。
和尚們也無暇思索抱怨,紛紛慌慌張張提桶跟上,夾帶著方至一道往山門而去。少林寺位處少室山南麓,自寺中出來到山腳溪邊,路勢雖不險峻,但也起伏錯落,翻坡繞石,並不輕便。方至行在山路上,遠望群山環抱,裸石壁立,無盡鬆柏青翠深秀,喬木雜錯其間,秋葉絢爛如鬱鬱黃花,頗覺風致可人。但剛走過半山腰上的落腳草亭,他整個人就累得不好了!
他偷偷看一眼周圍,東倒西歪的和尚數不勝數,尤其是須將桶提到平肩的那些人,已經滿頭大汗,眼神飄忽。相比起來,他的狀態還算好的。
其實這也著實怪不得方至。他當年混武俠那會兒,魔教曆代教主武功超群絕倫,講究的都是風雅俊逸,飄飄若仙,從便從內功練起。待功力足了,真氣運轉間自然什麽都可做得,到劈金裂石,大到震山追日,全都指日可待,何曾這樣粗暴打熬過筋骨?方教主嬌嫩的手連劍柄都沒拿過,他出道江湖那時,真氣外放即可成劍,如指臂使所向披靡,已經無需死物相助了。
他耐得住內功修煉那無與倫比的枯燥寂寞和驚怖凶險,但卻著實沒經受過什麽皮囊煎熬。
聽少林寺的江湖地位老的一匹,武功更是領袖群雄,按修習方法應該是高明的,或許這個世界的武功與他曾經所在的世界有所不同……?
還是老子進錯門派了???
往後幾十年方至就會發現,他兩個猜得都很對。但此時,他望著領頭在前健步如飛的圓業,隻感到一陣悲傷,事到如今,不管怎樣也隻有忍了。可是將來會不會不心練成圓業這樣嬸兒的筋肉體格啊?
藍瘦!
藍瘦歸藍瘦,方教主大風大浪裏洗過無數澡,區區苦還耐受得。一路下山到溪邊,再往山門回去,他已將這趟路記得熟了。他們這行人拖拖拉拉走得慢,前麵的大和尚們往來擔水已路過他們好幾回,見到菜鳥們哭唧唧的樣子紛紛嘻嘻哈哈的笑起來,開心得不得了。領頭的圓字輩師兄也不喝止,蓋因這已是少林武僧曆代流傳的樂趣。還有灑侃圓業道:“圓業師叔,等你將水缸裝滿,早飯也要沒得吃啦。”
方至這才了解,為何圓業師弟師侄與他要求不同。圓業隻道:“偏你話多,晚點吃飯也沒什麽!”聽起來似乎不因為帶著拖油瓶而感到抱怨。
待到香積廚的水房時,方至等一幫和尚桶裏已不剩多少水,大家費力的將水桶的水裝進一隻水缸裏,所有人都倒完後,湊堆一看,水缸也隻滿了一半。數十個光頭又一齊去瞧圓業,見他手裏兩隻滿桶,水麵平靜,幾乎涓滴未灑,幾十雙眼睛裏都迸射出仰慕欽佩的光芒來。
圓業覺察到,不由笑:“這是個日久出功夫的活計,諸位師弟師侄早晚也是如此。”
正到這裏,打門口傳來一陣梆響,一個火工僧人喊道:“開飯!”圓業急忙又溜下山擔水去,方至等人則一同往飯堂去吃早飯。扒完飯沒多久,寺裏又敲起鍾來,一群大和尚紛紛整理僧袍,往立雪殿做早課。
立雪殿在大雄寶殿東側兩重殿宇之後,殿名取二祖慧可向達摩祖師雪中求法之意,本是佛門典故,但在方至聽來頗具詩情畫意。秋意漸深,寺中古樹甚多,木葉遍地灑落,隻大雄寶殿與立雪殿前剛灑掃出來。方丈空聞及許多空字輩師叔伯已經在殿中坐定,方至瞧見自己師父也在其鄭
他按輩分位次找到自己的蒲團,等寺中僧侶聚齊,闔殿上下便開始念經禮佛,方至過目不忘,早已將禪宗佛典熟記了許多,隨眾念經毫無滯礙,他想起師父送給自己的菩提手串,便拈在手裏,一顆顆撥動起來。偶爾抬頭瞥見對麵,一起長大的明寶,現在改名圓清的,麵色頗有些苦惱,仿佛舌頭跟不上節奏。
方至有點想樂,但腦海中突然又彈出一行提示。
【請好好念經,努力改造。宿主剛剛的作為不是一個好和尚該有的行為舉止。】
方至臉色登時一肅,至少看上去心無旁騖的念起了經。
他一點都不排斥【聖僧係統】管東管西,雖然做聖僧的要求極其龜毛,但是一切都是為了投胎,他可隻有一次機會。
有個提醒的總比犯錯強。
做完早課,又有證道院的空字輩師伯給眾僧侶講經。
和尚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與人講法論禪,若是學藝不精,露怯丟臉,那就算少林功夫練得再出神入化,也要徹底完蛋,做不成聖僧。因此方至認認真真的聽了,又一一記在心中,爭取將來能做豫鄂冀第一金牌講師。
等吃完了晌午飯,寺中又有響鍾,學武的僧人一道趕往羅漢堂,在殿前青磚鋪就的大廣場前分列站定,等首座空相訓示。羅漢堂首座空相年約五旬,個頭不高,但頗為矯健,灰眉利目,麵相頗有些剛毅冷酷之色。他身穿一件灰色僧袍,並未披戴袈/裟,隻遠遠同各位傳功的空字輩及圓字輩武僧了幾句話,便離開了,令方至身邊的和尚頗有些失望。
他們這群新受戒的菜鳥自成一個方陣,眼巴巴等周圍的和尚都散開來,各占一地練功,才等來一個年輕僧人。
那僧人也是虎著臉,似乎怕這群和尚不當回事,大聲喝道:“僧圓至,今後要教諸位師弟師侄練功。少林武功,博大精深,絕非一朝一夕可成,打熬根基是為重中之重!”
方至一聽到這句“打熬根基”,立時驚恐起來。
圓至繼續道:“諸位師弟師侄將來欲往武道精進,首先要學的入門功夫,便是三十二路少林長拳,十八路少林羅漢拳!”
原來隻是練拳,方至心中稍寬。
圓至一頓,續道:“欲練拳,先練樁。今日要教的便是少林樁功。諸位師弟師侄聽我要領,看我動作,先來紮四平馬步樁!”他罷,雙腳分與肩寬,腳尖略微內傾,向下蹲至大腿與地麵齊平,兩手成八字掌,屈肘插腰,目視前方①,穩穩當當的紮住了這個樁。
方至目瞪口呆。
圓至將這一樁的動作要領、呼吸法門一一道來,然後站直身,不知何時手裏抄過一根柳木細棍,虎著臉喝道:“請師弟師侄們紮樁!”
站了這一下午樁,還挨了幾下棍戳之後,方至幾乎懷疑人生。
他是誰?
他在哪?
他要幹甚麽??
他真的是武學奇才嗎???
總算他還記得師父空明的叮囑,練完樁後,行屍走肉般去了空明院裏。空明早在等他,見他死狗般的模樣也不驚訝,上手在他四肢上捏揉了一通。方至頓感一陣暖洋洋的舒展,不由鬆了口氣,道:“師父,我要紮多久的樁啊?”
空明笑道:“少林樁你若想練,盡可以紮一輩子。我少林寺有一門絕技,名叫阿羅漢神功。這門神功稀奇的很,近幾百年來,隻有兩位高僧練成。它也沒有甚麽法門,沒有甚麽記載,這兩位神僧,都是因為站羅漢樁而悟得。他們自個兒練成後,也不出所以然,沒法子教給別人,練成全靠自悟。”他頓了頓,道,“我同你這個,是叫你不要瞧紮樁這回事。我們少林武功,講求內外兼修,七十二絕技中,硬功盡占一半。筋骨打熬得好了,自可助壯精元,與內功兩相裨益,受用無窮。”
方至已然知道自己上了賊船,聞言卻不露顏色,一雙漆黑水靈的大眼睛望著師父,認真的點零頭:“師父放心,我會好好練功。”
空明滿意的點零頭,然後:“你是我的入室弟子,自然有所不同。我來傳你一門呼吸打坐之法,名叫九圖六坐像身法。你往後晚間不可躺臥安睡,盡按此法打坐休憩,記得了麽?”
方至最喜歡練內功了,比剛才真心百倍的認真點零頭。
空明道:“這門功法共有五十四式,今日教你六式。你夜間從第一式起,按心法法門而行,待身姿如意、氣息圓融後,方可換下一式。起初一夜練不完一式,也屬尋常,萬萬不可貪功冒進。若有一日,你一夜可練完這六式了,我再來教你下六式。”他叮囑完畢,才將前六式的心法道出,仔細盯著方至背得滾瓜爛熟了,才教他具體打坐姿勢。
方至於武道上腦瓜子聰明的不像人,幾乎是一教就會,一學就似。等他盤膝坐蓮,左臂豎立拈花,右肘橫於丹田,掌心虛托作握丹狀後,隻閉目略作調整,呼吸便能依法門而三緊三緩,第六式已然輕輕鬆鬆學會了。空明在旁觀看,既感驚奇,又覺欣喜。
這門功夫由簡入繁,先頭幾式姿勢不難,但若按心法行功,呼吸動作便會異常滯塞僵阻,蓋因修煉者體內經脈不通、氣息雜亂之故。此功練得通了,便是一通百通,於經脈寬達、穴竅通順上大有好處,往後修煉高深武功,自然事半功倍。他心中暗暗想,或許不需四十餘歲,四十歲上,這徒兒的武功不定就成了。
再一回神,空明見方至已經睜開了眼,正在一豆燈火下朝他笑出兩個酒窩,麵容不出的靈慧可愛。
空明不由也笑了,道:“時辰晚了,不必去飯堂了。你留這裏吃了齋飯,再同我一道去做晚課罷。”
等到晚課結束,已是月明星稀。
方至同又困又累的同伴一起回到了僧舍,不少人直接鑽進被窩就睡,臉腳都顧不上洗了。方至還比較講究個人衛生,洗吧利索了才爬上大通鋪。
他望了眼已經呼呼大睡的光頭們,靜心凝氣,按九圖六坐像身法的第一式打起了坐。
瞧此情狀,他忽而想起了幾前在山中遇紡事來。那日群匪有備而來,雖對他而言不值一提,但放眼江湖,卻各個都算好手,為首那一漢子更要厲害。賊人若有如此本領,尋一山頭抑或水泊,坐起一方幫派也未嚐不可,何必有一日沒一日的做劫匪勾當?又思及群賊行事心狠手辣,進退有度,不由猶疑起來,心覺這事十分蹊蹺,不該放首惡離去。但金環鏢局抓了許多青衣漢子,得空了審問一番,就能得知其中情由。
方至想到這裏,猛地醒悟過來。
副總鏢頭周嶽在金環鏢局經營多年,此番心懷異心,如何不帶心腹好手一並上路?恐怕當時情形應是如此——賊匪率先發難,令鏢局眾人陷入混亂之中,他再趁機取王傳恭性命,屆時總鏢頭罹難,鏢局群龍無首,他一聲號令之下,手下心腹再倒戈相向,砍殺不知情的鏢師。
如此殺人滅口,他不僅可以同賊匪分了那筆紅貨,還可將一切推得一幹二淨,待回到湖北,正可以接任總鏢頭的位置。
這是一石三鳥的好計謀,差隻差在多了個方至,而周嶽見他年紀太輕,不將他放在心上,就此壞了大事。
但這壞的不過是周嶽的大事。那群賊人剽悍至此,不似尋常匪徒,首領全身而退,留下數十個好手在金環鏢局手裏,當不能善罷甘休。他這番走了,多半已落在他們眼中,金環鏢局恐怕要遭。
思及於此,方至立刻倒轉腳步,回身往成都府而去。他於險峻奇巍的少室山上攀越奔縱了十幾個年頭,又身負少林絕技一線穿這樣的絕頂輕功,飛跑起來隻怕與蒼鷹獵豹也無區別。他離開時不急不緩,一路賞景,出城未有幾裏地,回趕不多時便見到了城牆。兩三個元兵正把守城門,檢看進城百姓的箱貨,忽覺一陣白風自身旁刮過,定睛一瞧,甚麽也沒有,城門之外的土道上,連一絲沙塵也未揚起。
而方至過了城門,撿巷縱穿民宅,直線往金環鏢局的分局而去。又跳下一座二層客棧的樓頂,穿過一條巷,金環鏢局就在眼前。隻見兩扇黑漆大門緊閉,他敲了兩下門環,無人應答。細聽之下,仿佛宅後隱隱有刀兵喊叫之聲。他再無猶疑,一掌推在門上,隻聽喀拉一聲,那扇大門應聲而開。
方至來不及細看,幾步穿過大宅,繞到後院。隻見院中兩方人馬混戰一處,青衣人與鏢師打鬥,鏢師之間也互有打鬥,往來刀劍相接,正自慘烈。地上已然橫屍數具,顯然鏢局眾人頗為不擔再一細看,王傳恭衣裳上盡是血,正與兩個頗為剽悍的中年漢子交手,他一眼瞧到方至,隻覺是活佛降世,不由悲喜交加,一齊迸發在胸腔裏,嘶聲痛喊道:“圓意師弟!心那兩個首領的青衣人!”
方至目光一轉,隻見院牆邊的榕樹蔭中,兩個青衣戴鬥笠的人正抱手站著,一人腰間挎有一柄長刀,另一個身量高大,宛如鐵塔,將那挎刀的漢子襯得竟有些矮瘦弱。他二人不在眾人中廝殺,隻守在牆邊,似乎是為了防人逃跑求救,身旁已斃倒了三個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