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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軟軟雄起!  那白虎焉知他在什麽, 一擊不中,氣的夠嗆,又與方至廝鬥起來。方至躲閃自如,隻尋機拍它腦瓜。老虎無奈之極,不得已又灰溜溜跑走, 卻又甩不掉這隻兩腳獸。一人一獸在林間邊鬥邊走, 不知不覺走出幾裏地去, 茂林之中, 隱隱傳來喧嘩水聲。


  不多時,那老虎氣急,終是停下奔跑,朝方至怒聲一吼, 咆哮聲與瀑布激流相和,滾滾回蕩在林中, 它幾步奔來猛地朝方至一撲, 看那架勢頗有老子與你同歸於盡的意思。方至也不慌, 與它纏鬥之間,掌掌專打它腦門,十幾招過後,那老虎站立不穩, 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般,也不再撲人, 隻站在不遠處原地打轉, 邊轉邊伸爪摸頭, 喉嚨裏發出“嗷嗚”的哼哼聲,聽起來委屈極了,仿佛痛得實在厲害了。


  方至站住不動,片刻後緩緩走上前去,那白老虎瞧他上前,齜牙咧嘴的威脅他,兩爪前伸崩得直直的,仿佛隨時要撲上來,但實際上卻不住地往後退。如此對峙之下,一人一虎漸漸出了林子邊緣,隔著幾層曼枝翠葉,隻見前方高地陷,雲霧滾滾,鬆枝帶雪佇立崖頭,與對岸叢林遙遙相望,卻是到了好大一條峽穀邊上。


  那老虎回頭瞅瞅崖底,又扭頭瞅瞅兩腳獸,委委屈屈的在一棵鬆樹下打轉,又時不時大吼一聲。方至很不怕它,這時再細一打量,卻見那白老虎生了一雙湛藍眼睛,陽光一照,瞳孔清澈如水,如同一對兒藍寶石般漂亮。它見方至不過來打它腦瓜,警戒片刻後,也歪頭去打量他。四目相視片刻,白老虎緩緩趴在地上,半專心的用前爪摸自己的腦瓜,時不時又抬頭瞧一眼方至的動向。


  方至又等了片刻,再次緩步朝它走去。這回那老虎雖仍舊不安,但趴在地上未動,一雙藍眼睛死死盯住他,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威脅聲。但幹打雷不下雨,直到方至走到它身邊蹲下,它也沒甚實際行動。


  而方教主擼了擼袖子,伸出雙手來——就那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施展起一通神乎其技的擼貓大法。那老虎被他摸得一愣一愣的,間歇性發出威脅聲,過了一陣,隻覺得渾身懶洋洋的,間歇性的威脅聲就變成了間歇性的呼嚕聲,呼嚕了一會兒,那條毛茸茸的白尾巴也在身後隨性的打起了卷,顯然爽到了。


  開玩笑,方教主打幾百年前做教主那會兒就養貓,進霖府也不例外,可以得上是擼貓界的最強王者,手活棒棒的!

  他又擼了一會兒,見老虎把眼睛都眯上了,便伸手在它腦瓜上輕輕一拍。


  老虎瞬間驚醒,剛要呲牙,卻覺得頭上不痛,扭頭瞅了眼方至,動了動耳朵,複又趴下。


  方至站起身,又在它腦瓜上拍了一下,見老虎看他,就朝峽穀一側走了幾步,向它招招手。那老虎靈性頗高,歪頭瞧他一會兒,見他又有過來拍腦瓜的意思,便不情不願的從地上爬起來,抖抖毛皮,很矜持的踱著四爪跟了上來。


  沿著峽穀邊緣行走片刻,水聲愈發涳鴻作響,不多時方至便在一道狹窄穀口處望見了對岸的瀑布。隻見好大一片水簾淩空泄落,撞進峽底江流之中,於千米之上的崖頭仍可聽其巨響滔滔,震耳欲聾。上萬點飛雪墮下,於離水數尺之上消融殆盡,化作一片蒸騰水霧,瀑布花樹間披煙戴雪,白霧嫋嫋不絕,猶如人間仙境。


  方至見此盛景,興致頗高,不由運功放聲長嘯,他內力深厚不凡,真氣鼓蕩間衣袖隨風翻飛,周身雪花不落,嘯聲卻愈放愈清,愈放愈亮,於兩側峽壁間回蕩不止,往複相疊,以至如一道清雷般綿延響徹雲霄,片刻間竟壓過了瀑布水聲。他身後的白虎不堪騷擾,溜進林子裏避了開。


  方至靜靜等那回聲隱去,忽而思及往事,竟然隱隱感到一絲悵惘。


  他雖做過下第一教主,享受過這世間不盡豪奢,卻也沒有如今這般自由過。聖教氣焰滔,卻也積弊頗深,尾大不掉,他又要練功,又要處理庶務,又要平衡教中關係,又要與江湖上的勢力勾心鬥角,時不時還要擼袖子幹架,累得宛如一隻皮皮蝦!出個門亦是前呼後擁,隨從上百,稍露個麵,就要駭裂許多江湖饒膽子,被喊打喊殺煩不勝煩,是以遊覽大好河山這等妙事,竟與他幾乎無緣。


  方教主對此頗有牢騷,在地府受罰反思時,也曾覺得,他曾經是那樣一個大魔頭,除了無可奈何的緣故之外,這種喪心病狂的人際環境也是有鍋的!


  換你你不煩嗎!你不發脾氣嗎!

  你摸著自己的良心!


  看如今,方教主如此自由瀟灑,是不是幾乎沒有發過脾氣!不僅如此,他享受到了被人尊敬親近的甜頭,做好事還有點上癮了呢……


  講真,做和尚雖然要剃頭,還不興吃肉喝酒撩妹,但除此之外,沒甚可挑剔的。


  望水唏噓一番,方至搖了搖頭,回頭一瞅,正見他的白老虎從林子裏鑽了出來,嘴裏還叼著一隻皮毛染血的兔子。


  方教主頓時驚了!可是老虎吃肉,經地義的事情,總不能強迫他吃素罷!

  嗯……似乎隻要不吃人,就可以了……


  可是上有好生之德,其他生靈的性命與人又有何不同?

  方至尋思了下,想到菩薩亦有猛獸坐騎,便心安理得下來——這個問題既然菩薩都不去管,他就先不操這心了!但思及於此,他又想到養老虎的一係列麻煩,不得不承認,作為聖僧的寵物,這頭白老虎有必要經受一定的訓練,提升下覺悟。


  他沉吟片刻,正要一本正經的訓話,卻聽身畔不遠處,有個壤:“阿彌陀佛!”


  瀑布水聲甚大,方至一時竟未發現周遭有人,側首一望,卻見一個白須長眉的老和尚正笑眯眯的立在崖頭。他又高又瘦,如一根竹竿般。此處風大,他青色僧衣飄飄,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被吹到峽穀裏去了。


  方至見他年事頗高,便恭恭敬敬的回禮道:“見過法師,學僧有禮了!”


  那老僧問:“和尚怎麽稱呼?”


  方至答:“學僧法號圓意,請教法師上下?”


  老僧仍笑嘻嘻的:“老和尚法號無憂,在這山中寺廟裏修持。聽到嘯聲,還以為我那師弟又發瘋跑出來了,便趕來一看。誰料竟是個和尚!你功夫好厲害啊,真是後生可畏!”他又瞧那老虎,喜道,“噫,這虎很漂亮呐。”話裏話外,仿佛沒瞧見虎嘴裏吧唧吧唧大嚼的兔子一樣。


  這老和尚畫風好像有點清奇……


  方至語塞片刻:“……請教無憂法師,這是什麽山,又有什麽寺?學僧路過寶地,應去拜謁佛祖。”


  老和尚搔搔頭答:“這山是翠屏山,本寺名叫碧峰寺。你若要拜佛,就隨我來!”


  方至藝高權大,自牽虎隨他去,兩人一路穿林,不久林盡坡來,攀過幾步後,一道綿長石階映入眼來,那石階直來直去,兩旁鬆柏竹翠也不遮它去路,隱約仿佛插入雲霄般。這般大工程,少林寺財大氣粗,人多勢眾,自然不放在心上,但這深山碧峰寺香火恐怕不盛,不好和少林寺比,方至不由敬佩道:“這石階恐怕修來不易。”


  誰料那老和尚喜道:“沒費什麽事,我那師弟閑來無事,自個兒修的。”


  方至聞言目瞪口呆!


  好家夥!怪不得你師弟發瘋逃跑,擱我我也跑哇!

  但他也愈發好奇起來,那老和尚仿佛知道他在想甚麽,便直接講來:“我這師弟法號無慮,但他辜負師父心意,是無慮,心事卻多極了。因他整日介不高興,十年前瘋掉啦。”他到這裏,又安慰方至道,“不過不要緊,他平日總自個兒關自個兒的禁閉,偶爾跑出來,也隻是犯癡,這條路便是師弟犯癡時修出來的。他瘋得很無害,雖然武功厲害,可你打他都不還手的,我適才聽到嘯聲跑過去,就是怕他不心遇到野獸被咬死。”他到這裏,才恍然想起一個事來,指著老虎問,“這漂亮老虎吃不吃饒?”


  方至:“……”


  大佬,你倒是沒有辜負你師父的心意,你心也忒大了!

  無憂老和尚又自言自語道:“它既然沒有要咬我,想來是不吃人。”


  方至搖搖頭:“它是我剛收服的,野性未馴,恐怕是吃饒……不過僧定會好生管教,一直帶它在身邊。法師放心。”


  無憂便又喜笑顏開:“那便好了。”


  兩人話間,已快上到山頂。這老和尚氣都不喘,想來功力也深。不多時,兩人來到山路石階前橫立的一道落雪石坊下。那牌坊當心上,正刻著三個古樸超逸的隸字——“碧峰寺”,字跡風霜飽經,卻氣象彌深,仿佛名家手筆。


  又過簇,折行上山,隱隱見到廟宇飛簷,雪舞風飛間,簷下銅鈴正自搖曳。老和尚無憂帶方至抵達山頂,過了一片青磚法場,依次於殿宇中拜佛,後至寬闊處,一座階梯對稱回折的朱牆大殿映入眼來,殿前石壁上刻寫“觀心自在”四字,其下清泉湧動,覆雪不凍。往殿中拜過佛祖,老僧無憂又引他在寺中參觀。


  碧峰寺多植梅花,山上春晚冬早,梅花已悄然綻放,灼灼豔豔,猶如一片胭脂雲霧,雪中參看,更覺驚心。


  兩人走至一間獨座青瓦屋前時,隻見院中生著一棵枝幹繁美的樹,樹上遍落白雪,雪枝掩映在單簷之上,極為自在秀美。方至看了一眼,忽而聞到一縷暗香,再細瞧才發現那竟是一樹嫣然盛放的白梅花。


  他駐足不動,無憂老和尚也隨他停下,道:“寺裏的梅花都是我師弟栽的,他時就愛種樹。如今算來也有三十年啦。他從前住在這屋裏,總時不時坐在這棵樹下發呆,後來呆著呆著,不知怎的就瘋起來,也就不再住這裏了。”


  方教主骨子裏乃是一個相當詩情畫意的人,既見清景,便思雅人。原本不覺甚麽,此時想到老和尚的師弟人已癡癡呆呆的,便暗生惋惜,問:“無慮法師如今住在哪裏?”


  無憂道:“他瘋了之後便關自己的禁閉,為了免得自己犯癡總跑出來,就往後山斷崖的石台上住了,每日有人將飯菜給他吊下去。”他搔搔頭,“不過寺裏愈發不景氣,沒幾個僧人。老和尚我若是死了,怕不久後就沒人管他。他死了也好,那便真是無憂無慮啦。”


  老和尚這話完,臉上那一點為難之色散去,又笑起來。


  方至最初隻覺這老和尚沒心沒肺的,此時不由心想,僧人將生死愛憎視作自然而然的事,多半是修為高深所致。可一路上聽這老僧真話語,恐怕是性使然,才能無牽無掛到這般地步。方至與他恰恰相反,心上掛礙的事情極多,但他反思自己,卻又隱隱覺得,不願做這老和尚這樣的人。


  思來想去,方至心道,自己是為了積德行善來的,又不是真要做個出家人。思想境界比不上別人,也是理所當然的,萬萬不要被套進鍋裏了!


  想通之後,他不由寬了心,又好奇問:“無慮法師才過了三十幾個春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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