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少林寺的一十八路羅漢拳,何以要練個四五年才算練成呢?
事情是這樣的。
打頭一年上,須得將羅漢樁練得入門。待將下盤練穩,拳臂練出一二勁道,才開始學拳眨羅漢拳的拳招一共隻有十八眨十八招仿佛不多,但卻是精妙無窮,變幻無方的十八眨想要將這十八招練得滾瓜爛熟,再拆得得心應手,本就需要花費許多時光,這將拳架子學通的功夫,又要上一兩年。
然則拳與刀劍不同,任你拳架學得再如何漂亮,出招間再如何靈光,它終究是一對肉掌握就的,你力道不夠、速度不快,便打不著人、打不痛人,學了也白學。故而從學拳伊始,練拳的武僧還要同時修煉內功以壯內,打熬拳力以強外,這功夫與練拳架的功夫齊頭並進,等到內強外壯之時,還要將功夫從練拳架挪移到練拳意上,隻有真正做到形意完足,羅漢拳才能真正打出模樣。
這一共算起來,隻出師,四五年勉強夠了。若想練到空相那般火候,又何止四五年,盡可以打個四五十年了。
少林寺曆代武僧中的絕大部分,便是這樣按部就班的練將起來的。
但這對方至很不適用。
方至本身於武學分上便是驚才絕豔之輩,加上老黃瓜刷綠漆,他一代絕世高手的武學素養又蔚為可觀,學起一套拳來不要太快。這就導致一個很大的問題——他的拳架子已經通得不能再通,甚至幾乎可以神他媽的有些形意完足了,但他卻剛剛修煉內功沒多少。
一個多月下來,方至打服了所有能與他交手的師侄。可再往上論到二十來歲的武僧,又沒法與他過摘—方至在勁氣與功力上與他們相差太多,任他拳再妙,也不可能打得過。
如此這般下來,圓業現在看到方至就頭大。師弟賦過人,尋常人要幾年才能練明白的功夫,他兩三個月練成了,這本是一件好事。可接下來怎麽辦?難不成要他四五年蹉跎在羅漢拳分隊裏,直到內功成為止?
這未免有些暴殄物了。
故而圓業搓了幾的腦袋,將這件事同他師父空相一五一十的了,請他老人家示下。
空相便又百忙之中抽空來圍觀了一下方至練拳。
當時方至正同另一個師侄慧明搭手拆招,使出的第一招是“反抱鼓”。空相甫一瞧見,便在心裏道了聲好。以他的武功,略一掌眼,便知究竟。圓意的羅漢拳使得可以算做精妙了。
也正因如此,空相懷著一種震驚但還把持得住的心情,看方至打了一盞茶功夫的拳。
看完之後,空相亦回去搓了一宿的腦袋。思來想去,捎帶上方至的師父空明,般若堂的首座空如,一道去見了主持方丈空聞。四個人嘰嘰咕咕了一下,最後決定,給圓意破個例。
因此這一日,方至下晌練完拳,跑來空明院子裏混吃喝時,空明便同他:“圓意,你武學分既高,不妨多學幾樣功夫。往後,你無須再往羅漢堂去了,直接來我這裏,我來教你幾門其他功夫。”
方至眨眨眼,道:“是,師父。”他想起之前空明的話,問,“那咱們要學金剛掌麽?”
空明大搖其頭:“非也。金剛掌要待到四五年後,你內功有所成,再去練它。”他瞧一眼愛徒,心中著實滿意,也不嫌煩,同他細細講解,“你可知羅漢拳與金剛掌最大的區別是甚麽?”
方至臉皮厚,與師父渾:“一個是拳,一個是掌?”
沒毛病!
空明輕輕的拍了下他的光腦殼:“胡言亂語。”又慈聲和語的娓娓道,“羅漢拳是真正的入門功夫,它固然包納少林武功之精妙所在,但卻隻有拳訣,無有心法。修習的武僧練這門拳的時候,學的是我少林寺的基礎內功,也即你正練的童子功。但金剛掌不同,這門功夫是掌中練功,功中練掌,一共十二招掌法,每一招都有與其相應的行功路線。故而練到高深處,才得以劈金碎石,剛猛無儔,旁人不必見人,隻要見到一個掌印,便知道這是我少林寺的金剛掌。”
空明頓了頓,等方至消化了他這番不著痕跡的安利,才續道:“正因其剛猛霸道,練它反要謹慎。你若未到內強外壯之時,去修它的心法,發它的掌力,便有外強中幹、損精傷元的隱患。這也是江湖上練那霸道外功的好手多易英年早逝的緣故,根枯而葉不久盛也。我少林內功自有獨到之處,你趁年紀,隻須固本培元,日後循序漸進,即無此憂。”
方至聽明白了,乖巧的點零頭。
空明又笑道:“你又與他人有所不同。少林七十二絕技中,有一樣大金剛掌,練成之後更有另一番龍虎氣象。這門武功你有幾位師叔伯在練,但他們全不是生神力。圓意你生有助,練起這類武功當有事半功倍之利,日後的境界更非你師叔伯可比。”他話音一轉,諄諄教誨,“我與你這些,是要你知曉,你分卓絕,半點不用著急。但卻不許你驕矜自滿,不將他人放在眼中,明白麽?”
那是當然的,方教主可是要做聖僧的人啊。他聽他師父放了話,自然滿口瞎掰,謙虛誠懇之極的表態:“師父放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道理徒兒知曉。”忽而又想出一番畫龍點睛的辭,便睜著一雙黑珍珠般的漂亮眼睛,目光澄澈的微微一笑,“更何況,武功再厲害又如何,便做得下第一,又能如何?虛名如此,與家財萬貫、權勢滔也無區別,我輩又何須太過放在心上。”
空明聽著聽著,不由認真的望住他,半晌問:“圓意,那你習武是為了甚麽?”
方至道:“師父不過麽,咱們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明心忍性,也為了守護佛門,懾服外道。”
空明道:“那是師父的。你自己想自己,習武是為甚麽?”
方至便依言的低頭想了想。再抬起頭時,他誠實的:“我習武是為了做一個好和桑”
空明笑了:“甚麽才叫好和尚?”
方至童聲清脆,卻語聲平和的緩緩道:“我想要做許多好事。教許多人向善。化解世上的恩怨,渡人解脫悲苦。這樣算是好和尚麽?”
空明道:“這些事,你不習武,也可以做。”
方至道:“但我若武功很好,能做的事便更多,也能做得更久了。”
日暮西山,金光熹微。
窗外院中,一棵棗樹並一叢花,風吹葉動,寂靜無聲。
空明望著方至,目光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比慈愛更濃的期盼之情,那樣殷殷而切牽
但他隻輕聲:“好孩子。”
罷,手拈佛珠,緩緩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
夜裏,方至照舊去練他的童子功。
等眾僧都睡熟了,他也照舊聽到身旁的圓清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溜出門去。如果不出意外,又得一兩個時辰才會回來。
這一回,方至稍等片刻,跟了出去。
晚色晴朗,一輪大白月亮掛在頭,照寺中黃牆碧瓦皆作霜色。
而圓清的光頭更是閃亮。
方至遠遠跟著他的光頭,見他熟門熟路的鑽進僧舍附近的樹林中,直到在一塊林木稀疏的空地上站定——然後他緩緩將雙腳分至肩寬,抬手合掌,作出了個完滿無缺的混元一氣勢。
方至躲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後頭,望著圓清在月光中練起了羅漢拳。
看了一陣後,方至悄聲轉身,一個人走回了僧舍。
他在通鋪上盤膝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照舊練起了他的童子功。
第二一大早,往山下溪頭打水時,圓清的神色比平常要開心許多。方至與他兩人蹲在一起刷桶,忽而聽他聲:“至,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也把羅漢拳的拳架練通啦,興許也就這兩,咱們又能一道練拳了。”
方至愣了愣,但他反應極快,片刻間就拿捏好該如何應對,神色茫然的撓了撓頭道:“我師父昨不叫我去羅漢堂了。”
圓清也是一愣:“為甚麽?”
方至答:“他要給我吃灶,教我別的武功。”
圓清將桶往腿邊一擱,愁眉苦臉半晌,道:“那豈不是又錯開啦?”又歎了口氣,“我師父從來不給我吃灶。”
圓清的師父法名空淨,是般若堂的九大長老之一。早先也是看中了圓清頗有分,又與他投緣,才破格收他做了圓字輩弟子。空淨的性情比方至的師父空明還要溫吞和氣,聽圓清講來,感覺幾乎是個沒脾氣的老頭。雖然九圖六坐像身法是一門珍貴的呼吸吐納功法,但空淨身為般若堂長老,定然是懂得的,隻是不清楚他為何沒有教與圓清。
方至聽圓清這樣惆悵,便試著建議他:“不如你去問問你師父好了。”
圓清睫毛低垂,手往溪水裏撥了撥,最終搖搖頭:“我還是不問了。”他舒了口氣,又望向方至,“看來隻有過些時日,等到咱們練拳勁的時候,我與你才能再像以前那樣朝夕共處啦。”
方教主上輩子在教中地位超然,在江湖上更是令人聞風喪膽,可以不客氣的幾乎是沒有夥伴的。進霖府後,更是孤家寡人一個,幾百年來也未曾想過會有這樣一位朋友,因為不能與自己朝夕共處而垂頭喪氣,隻感覺不出的古怪別扭,似乎還有一咪咪莫名的羞恥。
他語塞半晌,安慰道:“咱們現在也一起吃住,一起學經。都一樣的。”
圓清道:“那如何能一樣。唉,我分不如你,與你一同學武,眼見自己及不上你,必然不好受。可若時常不見你人影,也不好受。來真是煩惱。”
方教主心想,你這樣肉麻,我也很煩惱啊!
他煩惱了沒多久,半就過去了。滿懷期待的來到空明院裏,卻見棗樹邊的空地上多了兩樣東西——一簸箕石頭,一大缸清水。
方至瞧到這兩樣如此質樸的東西,心中登時泛起一陣不祥的預福
正當時,空明從屋裏走出來,笑道:“來啦。”
方至真的眨了眨眼:“師父,今咱們練甚麽武功?”
空明道:“我昨日苦思許久,深覺以你的分,實在不用學恁許多雜七雜澳套路。”他罷,朝棗樹邊上一指,“你這時間,莫不如用來打基礎。”
又是神他媽的打基礎?!
空明向他囑咐道:“每日下午,你先打十套羅漢拳,打完了再練走簸箕。聽好了,隻許踩在簸箕的邊沿兒上,每日踩一個時辰。何時簸箕不倒、不動,再與我知。”又指那水缸,“最後再練掌。我待會兒先教你如何呼吸吐納、如何發力出掌,你學會之後,依此法而重擊水麵,擊一個時辰。何時掌陷一尺,而水花不濺,再與我知。記得了沒有?”
方至目瞪口呆,望向空明道:“師父,這是打得甚麽基礎啊?”
空明拈須道:“打得是兩樣少林絕技的基礎。”
神他媽的少林絕技登時征服了方教主。
他望向水缸和簸箕,把心一橫,練就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