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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夏時

  辰時三刻

  她才離開不過一會兒,綢莊上下便立刻變的安靜了。齊二手裏拿著秦聽韻親筆手書的字條,上麵隻有“大恩不言謝,後會有期”,這樣短短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說明。


  仔細看字條的形狀就會發現,它的麵積小的有些離譜,形狀也是崎嶇不平,像是慌忙中從哪裏扯下來順手寫的一樣。


  麵對秦聽韻充滿俠氣的告別,齊二心內卻久久不能如整個綢莊的氛圍一樣,立刻就歸於平靜。人走茶涼,有的人是看客,看完這一出就匆匆離去,偏偏不湊巧,齊二是那個要留下來清理茶具的角色。


  福伯依舊寸步不離的跟在齊二身後,秦聽韻在這裏的時候,齊二都要刻意回避。如今她不告而別,自己卻是連說句珍重的機會都沒有。


  這間多出來的客房,秦聽韻住了不過短短一日,齊二卻能從這裏感受到些許她的氣息。其實空氣中飄蕩的隻是昨夜安神香燃過後殘留的餘香,與秦聽韻並無關聯,他分明知曉這些,卻隻想在不大的這間房內找到哪怕一絲能證明秦聽韻存在過的痕跡。


  因她總是突然來去,讓人毫無防備,她或許以為這樣比較灑脫,對別人卻是一種折磨。睜眼再看字條上已經頗具力道的字體,不覺想起曾幾何時,齊二握著秦聽韻的手的時候教她練字的情景,兩人之間的距離近的幾乎能夠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若非當時她身份尚未被揭曉,想必他們二人誰也不會再有勇氣靠的那麽近。能聽到秦聽韻心跳的時候,伴著雨滴細碎落下的韻律尤為動聽,她最後還是未能將齊二教她的寫法學到通透,反而自成一派,與娟秀不沾邊的筆跡,顯然辜負了她清秀的容顏。


  原本以為能夠應付得了心虛不寧帶來的一切負麵影響,以為自己與這個似從天而降的女子並無太多瓜葛。禁不住細想,就瞬間被淹沒在了過往的點滴中。


  去年中秋,秦聽韻同齊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句,“你是來找我的麽?”要是那時已經知道她是女子,那麽齊二也許就不會在日後對她產生情愫吧。他自小見得最多的便是女子,她們中有狐媚的,獨具一格的,還有能歌善舞的,巧言令色的。多的就如天上的星辰,一抬頭就隻見其數量和性別,並不會有多少人願意靠近了去看。


  他心心目中最美好的女子該是如母後一樣的,笑有笑的大氣,哭有哭的莊重,總之一顰一笑間盡是風采,是誰也不能比的。而秦聽韻那一句問句,若將她當作女子所言,齊二定會覺得她稍欠莊重,可是為何就算故意回憶多遍,齊二都沒有辦法對她產生厭惡的情緒。


  越想反而回憶越多,中秋夜兩人對著月光說了很多話,從不知道如此多的言論從一個女子口中說出來時卻是如此的動聽,美妙的好似梵音一般,他隻顧著聽她說的,卻來不及多看它一眼。還有那次秦聽韻無意發覺齊二在照鏡的舉動,好心說要給他帶藥膏,齊二卻因為自尊心的緣故拒絕了她的好意,叫她不要費心這些事,記得秦聽韻當時就來了氣,也許心裏是覺得憤憤不平,覺得齊二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明明她好心想要幫他,他不要就罷了何必還要故作生份。


  秦聽韻氣鼓鼓的出去了的背影齊二看在眼裏,想不到那時就已經有些注意到她生氣時走路的樣子像個女人了,隻因當時兩人心情都不大好,所以不曾在意,事後想起卻隻能令齊二啞然一笑。


  她是齊二見過最莫名奇妙的女子,明明已經氣極了,臨走還不忘提醒齊二說自己隔日還會過來,讓他記得提醒福伯給準備一隻燒雞。事到如今方才肯大徹大悟過來,原來那時不以為意的拌嘴,分歧,玩笑,甚至一些瑣碎的日常,皆都成了今日所不能奢望的謬想。


  他會失落是因為知道自己曾有機會給予秦聽韻更多的溫柔,卻沒有盡力,而如今叫他如何再去同她圍桌而座,替她加菜,看她驚喜的笑容?

  說什麽他命途多舛,是身上有大任未完成,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為何自己必須爭鬥才能得以存活下去,他曾是受萬眾矚目,眾星捧月一般降生到這世上來的。在老百姓的眼裏他不是應該活的更自在一些麽?


  結果,將要到手的需要去爭,不是自己的需要去搶,那座金色宮殿中的眾人仿佛中了魔咒一般,不笑裏藏刀的來一場廝殺,就會活不下去。沒有人告訴他操之過急是錯,沒有人引導他如何才能擔得起這份殊榮,為萬民造福。


  齊二周圍隻有一種聲音,不厭其煩的告訴他,這萬丈山河是他的,金鑾殿上的寶座也是他的,因他的身份所以不需要理由。可是,哪怕上書房幾十年如一日的教導禮義仁孝,到頭來他竟不知若真成了皇帝,又該做什麽?

  他爭奪皇位從不是因為自己想要代替先皇打理基業,他不過是在替自己或是身後那一群想要借他的肩踩上去的餓狼,然而,即使他災不願意承認,這狼群中領頭的便是他的母後。責任二字說起來像是諷刺,難道他不是為了自己爬的更高才急著登基的麽?不對……齊二本以為若是母後心願達成,他就能做他想做的事,至少是之前做太子時不能做的事。


  可他錯了,新的帝王登基並不意味著皇宮內的殺戮會就此結束,他會開始忙碌於死後的記載而勤政為民,底下的人則開始虎視眈眈的等待著又一次的循環……


  他早就看透了這一場殘忍遊戲背後的真諦,卻又不得不為之做些什麽,即便從未有人問過他想或不想。當他開始試圖掙脫層層枷鎖的時候,福伯的話卻又再次回蕩在耳邊,陰魂不散似的給他潑了一瓢冷水。


  誰說不是呢?同齊二有糾葛的女子,不論曾給齊二帶來過什麽,讓他丟失了什麽,可事實證明她們中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所以哪怕隻是萬一的概率,他都不願意嚐試,愛上秦聽韻已是覺得對她不住,又怎麽忍心她受那撕心裂肺的苦楚呢?

  他已經不能再給予她任何東西,所以也不該還不斷了這份念想,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路並非是齊二選的,卻偏是他要走的。有朝一日,若是真到了針鋒相對的時候,他心裏就隻有一點餘念希望有機會能夠達成,那就是,希望秦聽韻不要怪他謊話連篇,不要怪他心冷似雪,因他當初說的每一句謊話背後,都隱藏著自己內心深深的恐懼,他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如實相告,卻也並不代表他對她的那份愛意用少了真心。


  記起秦聽韻以前給他說過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有位仙子因戀慕凡人被天帝降罪,罰她永世不能說話,就算開口也隻能斷續重複他人的話語,後來那仙子再次遇到凡人,卻無法對他表明心跡,多年過去,凡人談婚論嫁,娶了美嬌娘,迎親前他自言自語聯係著新婚夜要說的話,而仙子正在他身後跟著他一字一句費力的重複。


  而今齊二恰恰覺得他就是這個仙子的角色,真怕隻有到了秦聽韻出嫁之時,方能遠遠看見她身披嫁衣的模樣,而那些還未得時機吐露的真言,到那時她已不再需要去聽了。


  他隻需要記得自己曾給多少人帶來過不幸,而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對他好過的女子,他們到底該不該得到如此的結局,這雖然不是齊二能夠輕易下了結論的,他卻也無比讚同福伯的幾句話,那些人若是不遇到齊二的話,他們的人生想必不會艱難到如此境地。耳他錯就錯在,明知道自己無法決定一切,也無法看到未來,卻偏偏要擅自主張動搖他們原本該走的路,一切並非他所想,卻也因他而起。


  齊二至今也不敢說他給過秦聽韻什麽,也許多年以後他們二人早已白發蒼蒼垂老之時,卻也記得,哪怕從未說出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哪怕從未告訴她,他傾心於她,卻還是感激這個謎一樣難解的女子的出現,能得她陪伴左右,哪怕不告訴她那些心意也不曾有絲毫減少的跡象,隻在加深,沉澱,然後與生命的軌跡融合為一體,無法再分離開來,那些時光回憶起來,恐怕都會覺得幸福。


  “福伯,她是走了麽?”


  沉默了半晌的齊二,似是想起什麽,眼神在發問的刹那竟有些迷離。


  “對,此時恐怕已經走遠了……”


  福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要說的話吞回到了腹中,也沒有辦法說福伯是錯的,是愚忠。因為世上有太多人,到生命終將完結那一刻都未必知自己處在什麽位置,而福伯一開始就無比清醒,甚至比齊二都要清醒許多。


  他在他的位置上做的一切皆是叫人找不出差錯的,這一點上,齊二很佩服福伯。


  福伯的回答換來了新一輪的沉默,是啊,秦聽韻不是早早就已經走遠了麽?她要去的地方就算是再有重重障礙,艱難險阻,也比待在自己身邊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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