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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指(一)

  “大王嚐聞布衣之怒?”


  “何足懼哉,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爾。”


  “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呔!”


  城東的皮影鋪子裏鬧鬼了,就在主事的老李頭死了當晚。


  翻來覆去這麽幾句詞來回折騰,唱唱停停直至雞鳴才歇。


  街坊四鄰都聽得清楚,初還當是老李頭的徒子徒孫孝兒孝女趕來了在給師傅送行。這方圓十裏人盡皆知老李頭最得意的戲就是這出,死了聽點愛聽的,黃泉路上走的也安樂。


  可這聲音它一直唱個不休,三更半夜擾人清夢,越唱越是淒厲,難免有人要縮在被窩裏罵兩句“狗娘養的讓不讓人睡”。誰家還沒遇著個老不死的一朝伸胳膊蹬腿啊,哪有這個鬧法。


  何況老李頭六七十歲的的人,閉眼也是喜事。走的又舒坦,下午還見他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往回蹦躂,不定是從哪家唱完了拿了大價錢往回走,笑得一臉褶子堆成花,哪知晚上就有個後生來說人去了。


  這可不就是舒坦,老李頭對門那孫寡婦,生了惡瘡,床上躺了足足半年,爛的全身流膿還張著個嘴求人給口水喝,您說這死了他不比活著強的多。


  這麽舒坦的事兒,後輩鬼哭狼嚎的,它是跟天老爺賭氣哩。報應到李家也就算了,天老爺一怒,整個縣子遭殃找誰說理去?


  等太陽一出來,眾人趕緊圍到了一處要論出個好歹。這才發現,哪有什麽徒子徒孫,老李頭家院門大開,裏頭空空如也,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晃蕩。人皆麵麵相覷,誰也不敢領頭進去瞧,隻聚在院門口添油加醋說著昨晚聽到的聲音。


  越說越是玄乎,王二說:“八成有個女鬼,老李頭戲班子唱的我聽過,不是這聲兒。呔字後頭那叫喚,就跟跟我家婆娘犯了瘋病樣,又尖又高,男的哪有那嗓子。”


  張三一推搡嘲笑道:“你也就懂你家婆娘的事,你聽過,你聽過幾回啊。人家那叫唱戲,唱戲你能懂,生旦淨末醜哪個叫喚不出來?”


  候四讀過幾句知乎者也,熱心一些,勸著眾人道:“莫要爭了,昨兒剛入夜分明有人來報喪。今日本該上門奠基,怎出了這檔子事,還是誰跑一趟,請官老爺過來看看。”


  天兒熱得很,趙五卻把手往袖子裏縮了縮,嘟囔道:“有啥好報的,保不準就是官老爺上過門了”,說著把脖子往門裏努了努,嫌棄道:“瞧瞧瞧瞧,就是山裏來個土匪,怕著急忙慌的,還舔不了這麽幹淨”。說完還兀自搖了搖腦袋以示看不上。


  張三遠了王二,往趙五身邊湊了些,諷道:“不幹淨還能給你留下三瓜兩棗啊,誰不知道你盡盯著人家祖傳的家夥什。這可好,以後想貼冷屁股也是貼不著嘍。”


  嘲諷完,他又狐疑道:“你剛才那保不準是幾個意思,敢不敢再說一遍?”


  “貼什麽冷屁股,我怎麽就貼冷屁股”?趙五縮在袖子裏的手瞬間全劃拉出來,作勢要打,實則僅指著張三鼻子罵:“我貼冷屁股,你一天天的圍著人家打轉,還連個戲錢都舍不得給,你倒是想貼,人家給你貼嗎?”


  侯四趕緊過來勸:“莫吵了莫吵了,李老爺子不定還在裏頭躺著呢,去喊差爺過來看看吧,萬一真是撒手去了,也好有個見證,不然賴在你我頭上,跳門口那九丈河裏也洗不出個白淨。再不濟,總要找個挖坑的來啊。”


  他擠眉弄眼看著張三,後者想了一回,是這麽個理兒。萬一裏頭真有副死人骨頭擱置,不趕緊找個人來,這鬼天氣,要不了幾個黑夜就能漚成一包漿。閻王殿裏倒聞不著味,他們這些喘氣的,那還不得被熏的吐隔夜飯。


  生生死死的是小事,反正都有那麽一遭。但吃飯事大,吃進肚子裏的東西再吐出來尤其大,因為上頓有得吃,下頓可能就沒了。


  更要命的是,旁人有的吃,自家可能沒了。


  “我去我去,諸位當個見證,我張三欠李老爺子的戲錢,這一趟跑腿兒可就算給結嘍”。他唯恐旁人與他搶這活計,話說完嘴皮子還在禿嚕,就已經伸手拔開擋著自己的人,往衙門方向去。


  “還給結了,人家李老頭稀得他倆爛錢”,多的是人看不上張三那賴皮,也知他是為的啥跑那麽快。隻無人說出口來,反正走了大家也自在些。


  趙五多了點氣勢,往地上唾了一口,道:“黃紙都不舍得買一張,還說結戲錢”。說罷擼著袖子也往自家屋裏轉,估摸著是想找銀子買兩張黃紙去。


  人群裏錢六子問:“李伯最喜歡的小兒子怎麽也不見影兒?連個守靈的人都不安置,好賴活兒他總得燃個引魂燈放院裏啊。平日吆五喝六一大群,出事了散的比天上雀雀還快。”


  “是不是李老爺子安生著,一大早被誰家請去唱了,不然哪能連個人聲都沒有,往日裏早早聽見院裏又是念詞兒又是敲鑼的。”


  “那不是,誰拿這事兒開玩笑。昨晚報喪的來,我婦人娃娃都在院裏歇涼,他看見了也不忌諱著點,扯了把破喉嚨就喊駕鶴西遊。


  你說這唱戲的,還裝起了教書先生樣,要不是聽老李頭以前唱過,我還當他出遠門。”


  “這倒是”,眾人連連點頭,附和道:“對對對,是這麽說的,跟我們也是這麽說的。”


  “可來報喪的那人好像是個生麵孔啊,我問他啥時候咽的氣,他不答話就走了”。有人質疑:“這麽大的事兒,都沒見個老相熟的來”。他往門裏瞅了瞅,道:“不然大家夥兒一起進去看看,老李頭又不是惡人,怕的什麽事。”


  “他倒不是惡人,他護起家夥什來,比鬼還惡。老實點等著吧。差爺一聽老李頭死了,嘿”,說話的伸出個手指頭放嘴邊吹了口氣,又賊眉鼠眼四周打量了一圈,神秘兮兮道:“管保跑的一溜煙兒來。”


  說完臉上表情舒展,又將肚子挺了出來,神氣道:“你現兒進去,缺了啥少了啥,你老娘給你生了幾張嘴啊,到時候跟差爺說的清。”


  好些抬了半隻腳的人又飛快收回去,還不約而同的往後縮了幾步。這個說家裏有活計,那個念叨清早肚子還空著,三三倆倆交頭接耳走了去,剩下些平日與老李頭有些交情的看客還在原地遲疑著,一副甚是為難的樣子。


  等了好一會,人又散了些,張三總算出現在巷子頭,還隔著老遠就喜氣洋洋的喊:“散了吧散了吧,人家差爺不問這事兒,說昨晚有人去報過了。老李頭活的安逸,死的清淨,縣老爺還送了副聯子讓我燒給他。”


  說著將手裏東西興高采烈的揚了揚,眾人隻看清方塊狀的一疊紙,剛要細瞧,張三又寶貝似的捂回懷裏,衝眾人擺手,道:“讓開讓開,這詞得讓老李頭先看看,免得他死了怨你們搶著沾他的光,這老家夥小氣的很。”


  眾人識趣往兩側挪了挪,張三捏著紙大咧咧往院裏走,走到門口腳抬的老高,在空中懸了好一會,才踩進去,又回頭對人道:“可看見了啊,我給老李頭送行了。”


  話音未落,穿堂風從院裏呼嘯而來,吹的他一個趔側,慌忙抱穩了那兩張紙,嘟囔道:“這老東西死了還不待見我。”


  有了張三領頭,後麵陸續跟了些一起進。老李頭前院裏一切如常,連塊白布都沒掛。眾人越往裏走,越不敢喘大氣。


  這太不尋常了些,再想起那會各人說的玄乎,連帶著張三都抹了一把額頭虛汗。


  直穿了中庭垂花門,進到內院,張三大叫一聲“啊”,嚇的縣太爺墨寶都捧不牢實,撒手飛到半空,又手忙腳亂的趕在落地前接了回來。


  跟著的人也是驟然一驚,侯四看了兩眼又嫌張三大驚小怪,越過他先往裏頭走了兩步。


  是死了,老李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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