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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Z計劃

  「你說什麼?」


  剛剛輪換下來休息的米蘭達拄著劍,單膝跪地,難以置信地問前來傳令的孔穆托:

  「撤退?現在?」


  她努力調整呼吸,看向周圍:王室衛士們紛紛用手勢或耳語傳達著命令,不少人臉上現出同等的驚訝,但大部分人的表情都一閃即逝,聽令有序後撤。


  「那敵人怎麼辦?」


  米蘭達看向場中央:托萊多一聲號令之下,圍攻洛桑的四名好手同時後撤。


  洛桑二世稍得喘息之機,但托萊多又一聲令下,只見(被勒令待命了太久所以)怒氣滿滿的內特·涅希怒吼著躍入場中,劍出如虹!


  「鐺!」


  洛桑險之又險地格開這一劍,但涅希的第二劍隨即追來,毫不停息!


  「有趣,年輕人,」洛桑眼前一亮,動作卻不慢,「你比那個天馬樂章的姑娘還強呢。」


  但他話音落下,涅希卻面色大變,羞憤不已,只見他怒吼一聲,攻勢更急!

  雖然只有一人,但涅希劍刃疾閃,氣勢驚人,劍光籠罩了對手全身各個角度,絲毫不亞於之前的四人圍攻,一時間竟然將洛桑二世壓製得只守不攻,寸步難行。


  看得米蘭達連連蹙眉。


  奇怪。


  這個愣頭青,之前跟她對陣的時候,二打一也沒這麼強啊。


  「哎喲喂瘋狗出籠了……咳咳,抱歉,女士,我是說,」場邊的孔穆托連忙改口,他回到與米蘭達的對話,臉色為難,「這是王子的命令:放長線,釣大魚。」


  「這條魚還不夠大嗎?」


  米蘭達難以理解:「這傢伙的實力接近極境,而我們只差一點就……」


  「他就在極境,甚至更強。」熟悉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不緊不慢,胸有成竹。


  兩人回過頭,馬略斯站在他們身後,全神貫注地盯著場中的一對一決戰。


  孔穆托立刻肅正問好,守望人對他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去傳令。


  「更強?」


  米蘭達站起身來,長劍一甩:「可是他——」


  就在此時,馬略斯手臂一動,一把奪走女劍士手中的鷹翔!

  米蘭達一驚轉身:「你——」


  該死,是她剛剛一時沒防備,才被他……


  「唰!」


  場中,涅希抓住機會,攻出一記劍風颯颯的兇險殺招,卻被洛桑二世在千鈞一髮間閃開。


  馬略斯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他一甩手中的長劍,將它往地上一插。


  「為了姿態靈活多變,天馬一系的主流劍術里,單手執劍都多於雙手,」馬略斯看向米蘭達,「但你已連續用雙手握劍對陣,超過五分鐘了。」


  「這跟我們說的事又有什麼——」


  但下一秒,守望人就扣住米蘭達的右手手腕!


  米蘭達又驚又怒:「你干什——」


  「因為單手已經堅持不住。」馬略斯淡淡道。


  米蘭達聞言一滯。


  馬略斯表情不動,輕輕拉開女劍士的黑色手套:


  只見女劍士那滿是厚繭,乃至有些變形的右手,此刻正控制不住地顫抖。


  而她的手指嚴重充血,紅腫一片,虎口等關節處甚至有著磨損出的斑斑血痕,手背甚至還有一道划傷,不斷滲血。


  米蘭達呼吸加速,眼神聚焦。


  看著這遠超估計的傷勢,馬略斯蹙眉道:

  「我知道他的劍不好接,也知道你意志堅強,但是,你就不覺得痛嗎?」


  米蘭達面色一變,一把抽回手掌!

  「小傷罷了。」


  她咬緊牙關,滿面不忿地戴回黑手套,手指卻止不住顫抖:「現在的關鍵是我們已經佔據了優勢,他劍術再強,以寡敵眾也堅持不了多久,這時候撤退……」


  「無意冒犯,」馬略斯打斷她,話語冰冷,「但星湖堡上下,王子身邊的所有人,都要聽我的命令。」


  米蘭達生生一頓。


  馬略斯眯起眼睛:「當然,按照傳統,王子的情婦除外。」


  米蘭達牙關一緊。


  馬略斯表情不變,淡然盯著她。


  「是,馬略斯勛爵,」幾秒后,女劍士深吸一口氣,恢復平靜,退步躬身,「遵令,長官。」


  沒錯,她知道,雖然王子本人性子溫和,發話首肯,但自己半途加入星湖衛隊里,還是讓許多人不舒服了。


  有些事情根深蒂固,不是頭頭一句話,或者上面一道命令就能解決的。


  就像自己剛剛到斷龍要塞一樣——那些大頭兵們,他們不止尊敬索尼婭長官,更擁戴她,把她看作自己的一員,他們會跟要塞之花開那些能讓大家一起笑的下流玩笑。


  但他們從來不會跟自己開那樣的玩笑,即便開了,也是在背地裡,還是會讓她倍感不適的那種。


  但是……


  米蘭達看向周圍先後撤退,慢慢消失在視線里的星湖衛隊。


  但是保羅也是半途加入的,包括懷亞和啞巴,但是他們就能融入得很好。


  為什麼?

  米蘭達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


  罷了,比起艾希,她卻幸運得太多。


  就在此時。


  「我有個計劃。」


  馬略斯的聲音響了起來,解釋道:


  「代號叫Z,能以最小的代價,幹掉這傢伙。」


  Z計劃?


  米蘭達眉頭一挑,回首道:

  「真的?怎麼做?」


  說話間,涅希的攻勢迎來第二波高潮,只見他的進攻一劍快過一劍,招式一環扣著一環,一步步把洛桑二世逼得無可招架。


  但馬略斯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去跟其他人匯合吧,雨果,我是說富比掌旗官會解釋給你們聽。」


  米蘭達還要再問,卻還是在最後一刻收住,她咬緊下唇:

  「我明白了。」


  下一秒,場中形勢突變,只見涅希攻出必殺一劍的一秒前,洛桑在最不可能的角度送出一劍,正中前者的手腕!


  涅希痛哼一聲,所有人神經一緊。


  但傳令官托萊多適時地從一邊殺進戰局,平平無奇的三刀,堪堪招架住洛桑的反擊,讓挂彩的涅希有機會被替換下來,退出戰局。


  比想象中更快啊。


  馬略斯沉吟著。


  「幫我個忙,女士,去勸勸博茲多夫家的少爺,我看得出來他也對命令有異議,」馬略斯輕哼一聲,「這些衛隊之外,出身高貴又難服管教的少爺小姐們,可讓人頭疼。」


  「我不是——我明白了,」米蘭達先是不爽,但隨即控制住情緒,「是,我會保證保羅服從命令的。」


  或者服從她的劍。


  馬略斯看著她的反應,目光微妙。


  米蘭達想去拿自己的武器,但馬略斯卻先她一步伸手,抽出鷹翔。


  「古帝國劍?」


  「重鑄的,前身已毀,少了許多據稱的神奇力量,」米蘭達搖搖頭,「比不上殿下那把法肯豪茲家傳的『警示者』,或者其他家族的……」


  馬略斯卻搖頭否認:


  「錯了,它絕對比王子那把好,好得多。」


  米蘭達一怔。


  只見馬略斯手腕一動,劍柄向前遞出:


  「因為他從來不用它。」


  米蘭達頓了一下。


  幾秒后,她點點頭,用顫抖的手接過鷹翔。


  「記住今天的感覺。」馬略斯帶著深意道。


  「什麼?」


  馬略斯輕哼一聲,看向場中決鬥的兩人:

  「並不是常有這樣的機會,有十幾個超階好手保證你的絕對安全,又讓一個專擅劍術又毫不留手的極境高手來給你作免費陪練,讓你在生死之間放開手腳,磨練自我超常發揮的。」


  免費陪練,超常發揮?

  「不止是我,」米蘭達有些不舒服,她看向周圍的同僚們,「他們也一樣。」


  「不,他們不行,大多數不行,只是被揍的份兒,」馬略斯搖搖頭,轉身離開,「就像王子殿下上古帝國文課時,多伊爾也站在門口聽,但他聽在耳朵里就是嘰里呱啦,毫無益處,頂多有助睡眠。


  馬略斯回過頭,留給她一個側臉:

  「只有水平達到了,才能從中獲益。」


  米蘭達看了看自己顫抖的雙手,若有所思。


  幾分鐘后,托萊多穩守身周的刀光一陣不穩,連接洛桑二世三劍,倒退好幾步!

  「很好的防守,」洛桑冷笑道,長劍向前一送,「但還不夠。」


  下一刻,托萊多怒吼一聲,狼狽地就地一滾,後撤開去。


  但洛桑二世沒有追擊,他心有所感回過頭,發現馬略斯手扶劍柄,站在他身後。


  而周圍的衛士們不知不覺已經消失泰半,剩下零星的身影,也接連隱沒在遠方。


  洛桑二世皺起眉頭。


  奇怪。


  他們為什麼這麼快就放棄了?

  以多打少,他們難道不該很有自信,覺得很有機會,想要靠持久戰活擒自己,然後……


  「為什麼?」


  洛桑二世嗓音嘶啞:


  「你們明明已經逮到我了。」


  馬略是笑了笑,用餘光掃視周圍,確認衛隊成員們有序撤離:

  「你是說,你逮到我們了?」


  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砰!

  又一朵焰火在空中炸開,將對峙的兩人照得清清楚楚。


  「你一個人留下來了,」洛桑二世直面馬略斯,目光鎖死在對方的劍上,「為什麼?」


  「這樣你就用不著去追擊其他人了。」


  洛桑目光一變。


  馬略斯隨即反問道:


  「殿下說你叫洛桑,還是『二世』,為什麼?一個混道上的取外號,有那麼多厲害又有名的民間俠盜,為什麼偏偏是這個聲名狼藉,為人所不齒的惡徒大盜?就為了嚇人?」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瞬。


  「像姓名一樣,人選不了自己的外號,」他的面容隱藏在面罩下,唯有一雙眸子熠熠發光,「就像命運。」


  馬略斯眉頭一動:

  「嗯,有點深奧。」


  洛桑二世冷哼一聲就要出劍,但馬略斯卻連忙舉手擋在身前,示意對方稍後。


  「好吧,好吧,我承認:不得不說,單論劍術你可謂出神入化,在我所見過的戰士里,能排進前二。」


  馬略斯目光一動:

  「甚至不亞於終結塔的邵昱大師。」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至於你的身體素質……」


  馬略斯沉吟了一會兒。


  「身受圍攻,激斗許久,你卻不見氣喘,動作沒有變形,出手穩健如故,重心完美平衡,步伐絲毫不亂,」守望人越說越是凝重,「更可怕的是,每一擊的強度都能維持在極高水準,不曾衰減。」


  洛桑二世看他的眼神慢慢變了。


  「還有你的傷勢,雖然我不知道在我們趕到之前你受了多少傷,但是,你該不會也感覺不到痛吧?」


  馬略斯嘆了口氣:

  「總之,這樣充沛的體力,這樣可怕的素質,我只在王國之怒身上見過。」


  完全不符合之前的情報啊。


  想到這裡,馬略斯話鋒一變:

  「所有這些,跟剛剛的異降有關係嗎?你使用了某些……非人之力?」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會兒。


  「見識和眼力不錯,」他幽幽道,「不知道,實力如何?」


  馬略斯笑了,他搖搖頭:


  「額,我的長處可不是打架——」


  下一秒,隨著一聲爆響,又一朵煙花在天空炸開,洛桑的劍刃瞬間刺到馬略斯眼前!

  該死!


  馬略斯咬牙拔劍,堪堪格開這突然的一擊!

  看來不打也得打。


  洛桑二世的劍在空中一顫,隨著焰火的光影閃動,再度襲來,馬略斯只得奮力揮劍,連擋兩記進攻!


  「你剛剛說,你是守望人?」


  洛桑閑庭信步,卻步步向前,手中的長劍時快時慢,攻勢揮灑自如,與他的步伐恰成配合。


  「鐺!」


  相反,馬略斯奮力格擋卻顯得左支右絀,不停後退:


  「是的?」


  「離譜。」


  洛桑冷哼一聲:

  「我有印象,王室衛隊的上一任守望人可是強得離譜——華金對他讚歎連連,連布魯諾那樣心高氣傲的人,都甘拜下風。」


  洛桑二世的長劍換了一個方向攻來:

  「怎麼傳到你這兒,就弱得這麼離譜,比你的部下還差?」


  馬略斯再退一步,全面落入被動,防守極為吃力:「守望人,最重要的並不,並不是武藝……」


  但他話音未完,洛桑二世的長劍就如雷而動,從天而降!


  糟糕!


  「唰!」


  風聲呼嘯中,馬略斯連退三步,狼狽不堪地閃開這必殺一擊!

  場中恢復了安靜,直到洛桑冷冷地將長劍從剛剛馬略斯的立足地上抽出。


  「原來如此,你的身手不怎麼樣,」黑衣殺手語氣稍霽,「但你的直覺判斷,包括閃避的身法,都很不錯,很適合做個指揮官。」


  下一秒,洛桑話鋒一變,劍風呼嘯!


  「坐鎮後方,自保無虞,然後讓別人去送死!」


  馬略斯眼見避無可避,只得正面迎擊!


  「鐺!」


  一聲銳響,守望人單膝跪地,長劍攔在頭頂,死死抵擋住洛桑的縱斬。


  洛桑佔據了上位,他那滿是破損的劍刃壓制住馬略斯的武器,結合重量,將馬略斯壓得顫抖不已,動彈不得。


  「你知道,讓別人送死,」馬略斯一邊堅持著,一邊艱難開口,「可比自己送死難多了。」


  「沒錯,」洛桑冷笑諷刺,「想讓別人送死的人,都會這麼想。」


  角力中,兩柄劍微微變形,發出呻吟。


  馬略斯咬著牙,看著劍鋒慢慢逼近眼前,卻突然笑了。


  「你剛剛說得對,我的前任守望人武藝高強,世所難敵。」


  他辛苦喘氣:

  「但再高強的武藝,也,也沒法拯救他。」


  只見馬略斯目光一厲:

  「或者你。」


  下一秒,他體內蓄勢已久的終結之力轟然崩落。


  只見馬略斯鬆開劍柄,一個旋身,閃開洛桑居高臨下的奪命斬擊!

  「嗤!」


  一聲悶響,洛桑的劍刃斬入土中。


  但黑衣殺手卻目光一緊:只見馬略斯閃到側面,雙手銀光一閃,向洛桑二世的咽喉抹來。


  洛桑二世心中一沉,他頭顱一仰,堪堪避開馬略斯閃著銀光的雙手!


  唰!

  一聲悶響,馬略斯雙手抹過,帶出一絲血光。


  洛桑二世悶哼一聲,反應極快地後退。


  可馬略斯卻追身直上,如影隨形,貼著洛桑而去,就是不讓他拉開距離,兩人近得避無可避!

  唰!唰!唰!

  連續三聲衣物乃至血肉撕裂的悶響過後,洛桑二世怒吼一聲,長臂一振,兩人的身影終於分開!

  馬略斯像貼紙一樣,被他從身上「扯」下來,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這個回合結束,場中恢復了安靜。


  「草原上的近身摔技,」馬略斯痛苦地咳嗽著,從地上起身,「看來你擅長的,不只是劍術。」


  他的對面,洛桑二世形容狼狽——他把劍交到左手,舉起滿是鮮血的右手,難以置信地看著從肩膀一直到小臂的無數傷口,其中一道差點就波及胸口要害。


  黑衣殺手放下手臂,看向馬略斯:


  守望人的雙手裡扣著兩柄奇怪的匕首,一柄弧度怪異,刀鋒回鉤,另一柄則線條流暢,卻刃帶鋸齒。


  此時此刻,兩把樣式不祥的匕首都帶著滴滴鮮血。


  「原來如此,你方才的廢話,包括拙劣不堪的劍術,都只是掩人耳目的裝飾,你真正擅長的是這一對短兵,」洛桑二世醒悟過來,「王子的匕首,包括他的飛刀戲法,都是你教的?」


  馬略斯嘆了口氣,感受著體內的虛弱。


  可惜。


  明明很近了。


  「我沒有那樣的資格與榮幸,」守望人雙掌一翻,兩把匕首在空中一振,抖落鮮血,神奇地消失不見,「身為璨星,他還是少玩戲法,規規矩矩學帝風劍術的好。」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會,他緊緊盯著馬略斯的雙手,目光微動。


  「這兩把匕首……一鉤一斬,一正一反,雙刃一交,立現血光,」洛桑二世哼出一首諺語,語氣一變,「你是馬略斯家的人?」


  馬略斯皺起眉頭。


  「老華金有位舊識。」


  洛桑輕哼一聲,解答他心中疑問:

  「在帝國時代,許多騎士都會攜帶匕首作為副兵器,但只有世襲皇室拷問官的馬略迪奧斯家族——或者說,傳到今天的馬略斯家——把用匕首近身搏殺當作主修技藝,更勝刀劍射御,堪稱帝風武術的異端。」


  馬略斯神情一變。


  果然,這個黑衣殺手見聞廣博,可謂武術大家。


  洛桑嘖聲道:

  「但我聽特恩布爾說,這一家子勾連叛軍,在血色之年被一鍋端了——怎麼,你是漏網之魚嗎?」


  那一瞬間,馬略斯紋絲不動。


  洛桑二世也沒有催他,他甚至沒有去顧及手上可怕的傷口,而是一心一意地盯著馬略斯。


  「我說謊了。」


  半晌之後,馬略斯輕聲開口。


  「關於你的底細,掌旗翼查到的不多,」守望人緩緩抬頭,目中情緒難辨,「不如守望人的記錄多。」


  洛桑二世目光微變。


  「沒錯,華金大師先後收了九次侍從——然而在第八次,他一次收下了兩名侍從,包括若昂·阿克奈特,」馬略斯表情平淡,渾不在意,「但另一名出身寒微的侍從,出於某種原因,姓名事迹,早成禁忌。」


  洛桑二世握緊了劍,他的血流過劍柄,流下劍刃。


  「喬·伯耶爾。」


  馬略斯輕聲開口:

  「或者我該說,伯耶爾侍從?」


  啪!

  又一朵焰火炸開。


  喬·伯耶爾。


  洛桑二世僵立在原地。


  那個名字,已經被遺忘很久了。


  「我的名字,是,洛桑。」他下意識地道。


  馬略斯笑了。


  「三十多年前,翡翠慶典的『選將會』上,你偷穿了阿克奈特侍從的鎧甲,闖進決賽,堪堪惜敗於終結塔歸來的『溯光之劍』——一路橫掃諸強,最終奪魁的賀拉斯王子。」


  選將會。


  溯光之劍。


  洛桑二世微微一顫。


  「雖然是冒名頂替,但第一次亮相就成績斐然,又是華金大師高足,你本該年少成名才對,」馬略斯繼續道,聲音沉穩,「然而不久之後,你就犯下彌天大錯,害得王長子米迪爾墜馬重傷。」


  王長子。


  洛桑二世恍惚了一瞬。


  但僅僅幾秒之後,他就淡淡冷笑。


  「墜馬,重傷?」


  黑衣殺手的面容隱藏在面罩之後:


  「你還知道些什麼?」


  馬略斯眯起眼睛。


  「王長子深度昏迷,卧床不醒性命垂危,」守望人語氣一黯,「而有孕在身的娜塔莉王后愛子心切,在憂懼中不幸早產,傷身病逝。」


  「先王連失妻兒,悲怒交加,」馬略斯觀察著洛桑的反應,「於是一干人等被從嚴治罪,而你,你被毀劍奪甲,烙手除名,剝奪一切榮譽,關入白骨之牢,就連在選將會上留下的亞軍之名也被抹去,多年來無人敢提。」


  毀劍,奪甲,烙手,除名……


  洛桑緩緩低頭,看向自己的握劍手。


  馬略斯嘆了口氣。


  「直到聖樹王國送來靈藥,王長子方才醒轉痊癒,對當年的涉事者們逐一開恩赦罪——即便他因此卧病經年,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此後更是體弱多病,寸步難行。」


  洛桑二世冷笑一聲。


  「開恩,赦罪,哈,米迪爾,多麼高尚啊。」他咬著牙開口,一字一句滿含恨意。


  馬略斯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雙手:

  「剩下的故事,大概就是你在牢里結識了血瓶幫的人,出獄后無處可去,於是自甘墮落,干起了殺人滅口的骯髒活計。」


  「然後,多年後的一個夜晚,你碰到了同門——當年遠不如你,而今卻飛黃騰達,侍奉御前的王室衛士,阿克奈特勛爵。」


  「哈哈!」


  毫無預兆,洛桑二世突然仰天大笑:「無處可去,哈哈哈啊,自甘墮落,哈哈哈哈!」


  馬略斯輕輕蹙眉。


  洛桑笑了足足十幾秒,才漸漸停歇下來,一雙眸子重新望向馬略斯。


  馬略斯呼出一口氣。


  「也許你不知道,華金大師最後受你牽累,含疚辭任,歸鄉隱居,」守望人搖搖頭,「他靠著給孩童教授基礎劍術,勉強度日,終日買醉,晚景凄涼,鬱鬱而終。」


  「他活該。」


  洛桑二世毫不猶豫地打斷他,話里飽含複雜恨意:「他活該生不如死,淹死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幻夢裡。」


  馬略斯緊緊皺眉。


  幾秒后,他揚眉嘆息。


  「你知道,為什麼受了罪烙之刑的人,還能正常揮劍嗎?」


  洛桑目光一動。


  「當年,我的堂叔祖就在衛隊刑罰翼,他負責行刑拷問,當然了,也包括罪烙,」馬略斯抬起頭,看向翡翠城被焰火照得五彩繽紛的夜空,「如你所言,他跟華金大師是舊識。」


  洛桑二世握緊了手中的劍。


  但馬略斯話語一冷。


  「可我堂叔祖不是枉法之徒,衛隊也非法外之地,你以為他真敢,也真能在那麼多同仁們的眼皮底下,徇私舞弊放你一馬?」


  場中安靜了幾秒。


  「事實是,你將被執行罪烙的那天夜裡,一生高風亮節堪為騎士楷模,精研劍術堪稱武藝大家的華金大師,他違反禁令,闖入宮門……」


  馬略斯娓娓道來,語氣平靜:


  「當著先王和整個宮廷的面,華金大師除下頭盔——先王御賜給他的頭盔……」


  他輕聲道:


  「砸爛了自己的用劍手。」


  ————


  擊敗洛桑二世的不是黑劍,而另有其人?

  泰爾斯行走在路上,細細思索著這句話。


  就在此時。


  【西·古·喀拉那——】


  嗯?

  什麼聲音?

  泰爾斯目光一動回過頭:


  希萊依舊是那副狼狽不堪又滿懷心事的樣子,斯里曼尼顯得魂不守舍,還時不時絆個腳,哥洛佛一臉鬱悶地扶著羅爾夫和凱薩琳兩人……


  一切正常。


  奇怪。


  那是他聽錯了?


  泰爾斯搖搖頭,回頭繼續走。


  那接下來要去空明宮,是朝著這個方向……


  嗯?

  泰爾斯又是一怔。


  空明宮……空明宮在,在哪個方向?

  那一瞬間,他愣愣地望著腳底,再次感覺到:

  「永不迷途」失效了。


  他又失去方向了。


  泰爾斯下意識地左右張望:

  左右前後,四周……四周重新升騰起了淡淡的不祥白煙。


  【米·塔拉·納卡……】


  又來了。


  奇怪又生硬的音節呢喃著叢遠方傳來,模糊不清,沒有邏輯,不知何意。


  泰爾斯一急,轉頭招呼其他人:

  你們看見了嗎?大家?這奇怪的白煙,就像坑道里一樣,還有……這是怎麼回事?


  嗯?

  泰爾斯一愣。


  感覺好奇怪。


  但他來不及多想,只是繼續著急地呼喊大家:


  我問你們話呢!說話啊?你們看見這白煙了嗎?為什麼——


  下一秒,泰爾斯就心中一頓。


  少年深吸一口氣,瞬間意識到:不,他沒有在說話。


  他連嘴巴都沒有張開。


  他連舌頭牙齒都沒有動。


  他甚至沒有看見身後的大家。


  他目中所見,只有緩緩蒸騰的神秘白煙。


  他只是覺得,覺得自己好像說了那些話。


  就像半夢半醒的時候,總想做什麼事,也總以為自己做了什麼事:買了最想要的東西,達成了最棒的理想,做了最難做的作業……


  但實際上,你在夢裡,什麼都沒有做。


  什麼都做不成。


  想到這裡,泰爾斯心中一慌,猛地回頭大叫:


  你們看見了嗎?希萊!哥洛佛!羅爾夫!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怎麼了?回答我啊!


  周圍的白煙越來越濃,越來越高。


  泰爾斯奮盡全力怒吼著。


  但他再次意識到:他什麼都沒有做,沒有回頭,沒有大叫,沒有怒吼。


  他只是一步一步,迷迷糊糊地向前走著。


  半夢半醒。


  等等,這感覺……泰爾斯無比緊張:是洛桑二世追來了?是他的異能?

  他是什麼時候中招的?


  要怎麼醒來?


  但是。


  不。


  泰爾斯搖了搖頭——或者說,他覺得自己搖了搖頭。


  但他本能地感覺到:這次不一樣。


  跟洛桑給他們的,那種如有實質般的夢境幻覺不一樣。


  就像……


  就像鬼壓床,意識清晰,卻無能為力。


  就像他變成了行屍走肉,唯有靈魂困在身體中,呼天搶地而無可奈何。


  他眨不了眼,說不出話,甚至動不了一根手指頭。


  只能維持著之前的動作,靜靜向前,任人宰割……


  怎麼辦?

  【西·古·喀拉那·莫薩·福米亞……】


  奇怪的音節再度穿透白煙,從遠方傳來,依舊難以理解。


  泰爾斯一愣。


  等等,這些音節,他聽過,他剛剛聽過,這些不是夢囈!


  而是……


  下一秒,泰爾斯一個激靈!

  嗶——


  一陣耳鳴傳來,但這一次,泰爾斯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痛苦地忍耐著。


  嗶嗶——


  但耳鳴很快消失了。


  咕隆——他只覺耳朵一堵又一清,像是冒出水面一般。


  與此同時,那些奇怪的音節好像在耳朵中一跳,自動變成了可供辨認的語言:


  【拜託,別是現在。】


  這是一個熟悉的嗓音,說著他能聽懂的話。


  就來自……自己身邊?

  泰爾斯一驚,想要回頭,可無論他怎麼扭頭都看不見身邊的人,少年這才反應過來:他動彈不得。


  【那還能是什麼時候呢?塞西莉亞,我心心念念的好姑娘……】


  一個讓人心寒的沙啞嗓音從身後傳來——它響起的時候,泰爾斯只覺得渾身都在發顫,起著雞皮疙瘩。


  塞西莉亞?


  這個名字是……


  【好吧,你這次又是誰?】熟悉的嗓音。


  泰爾斯皺起眉頭——或者,他以為他皺起了眉頭。


  【哈,我怎麼知道?一個殘忍殘暴,對自家兄弟痛下殺手的王子?歷史上多得是,多了去……你們家不也挺有經驗的嘛……】這是那個讓人心慌恐懼的嗓音。


  泰爾斯慢慢反應過來:這是兩個人在對話。


  儘管他開始聽得懂這些話語,但這些話,它們卻像是隔了一層水幕……要他很用力,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聽得清。


  而他,泰爾斯此刻的思維好像也放慢了,要過上幾秒,才勉強聽懂意思。


  【好吧,你對洛桑二世,對那個黑衣殺手做了什麼?】這是那個熟悉的嗓音,帶著嫌惡和不耐。


  還有……強忍的恐懼?


  等等,洛桑二世,黑衣殺手……


  他好像有印象?


  【所以,他是個殺手,有趣。】那個讓人心寒得忍不住發抖的嗓音又傳來了。


  好像……近在耳邊。


  泰爾斯咽了咽喉嚨——如果他真的有這個動作。


  【別跟我來這套!】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幫了他一把。】那個讓人心寒的嗓音態度敷衍,渾不在意。


  【幫?】熟悉的嗓音壓抑著怒意。


  他們在說什麼?

  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泰爾斯緊皺眉頭。


  不。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


  他要聽明白,他要聽懂,他要反應過來!

  啊啊啊啊啊啊——


  泰爾斯用盡全力——雖然他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努力,但是下一秒……


  轟隆!


  他的耳膜一陣巨響,泰爾斯整個人生生一顫。


  是獄河之罪。


  熟悉的終結之力讓泰爾斯又驚又喜。


  是老朋友!

  快來!


  幫我!


  泰爾斯怒吼著。


  【一點小小的心理開導,交心深聊,讓他不再厭惡自我,不再掩藏自我,而變得更加……坦蕩真實?】外面,令人心慌的嗓音似乎相當愜意。


  【他發瘋了!你差點把我們害死!】


  【可你不是好好的嘛?】


  獄河之罪緩慢而艱難地擴張,像是被瞬間冷卻的熔岩,正在從內里重新燃起溫度,努力向前滾動,想要漫過高高的圍牆。


  一寸一寸,一點一點。


  終於。


  嘩啦!


  獄河之罪漫過圍牆,轟然巨響!

  它重新流動起來,升騰起來,燃燒起來,

  它像是失蹤許久,好不容易回到領地里的動物,在泰爾斯體內狂暴地來回衝撞。


  轟!

  泰爾斯的耳膜像是被獄河之罪衝破了,又痛又麻,還有難以言喻的燒灼感。


  但是……


  「對,我好好的!好你麻痹!好得『要死』!」熟悉的嗓音清晰了許多,充滿他並不陌生的諷刺意味。


  是個女孩。


  女孩兒?

  思維慢慢變得正常的泰爾斯突然反應過來。


  是希萊!

  是她,是她和……和其他人在說話?


  「但按照這一次的交易,你走出了下水道。」


  那個讓人心寒的嗓音傳來,清晰而準確,悠長而熱情,但不知為何,泰爾斯聽見它的剎那,就止不住地一抖。


  這……是誰?

  此時此刻,是誰走在他身後,跟希萊對話?


  他依舊轉不了頭,但是重新回來的地獄感官,讓他無比清晰地捕捉到身後的情形:

  哥洛佛腳步沉穩,卻不言不語,對周遭一切充耳不聞,一路向前,好像他這一生一世最重要的事,就是悶頭走路。


  不,不止是他,羅爾夫,凱薩琳,斯里曼尼……他們都如行屍走肉般前進,對周圍的事情毫不在意。


  即便眼前的白煙已經升級成了厚厚濃霧,遮天蔽日,看不清去向。


  「對,」希萊冷冷道,「現在交易完成了,你可以滾了。」


  「喲,別學神殿那一套嘛,」那個聲音疏懶又精明,「好不容易見個面,敘敘舊,聊聊天不好嗎?」


  「我跟你沒什麼可聊的。」


  「就這樣?」


  「就這樣!」希萊一口回絕,態度堅決。


  「真的?」那個聲音突然降調,連帶著泰爾斯也打了個寒顫,「我可愛的六指姑娘,你不再想想?」


  「想什麼?」


  「別裝蒜了親愛的,」那個可怕的聲音拖長尾音,「按照交易,你平安走出了下水道,身體完整,靈魂完好……可我,我的報酬在哪兒呢?」


  希萊沉默了一瞬。


  「剛剛那個洛桑二世,他就是你的獎勵,」希萊的聲音在輕輕發抖,「他的靈魂、生命、血肉、知覺、智慧、信念、記憶、經歷、知識、個性,還是什麼其他你喜歡的硬通貨,隨便拿走,不用客氣。」


  泰爾斯思維一動。


  他瞬間意識到:希萊現在在說的,並不是通用語。


  更不是其他語言,至少不是泰爾斯能辨認出的語言。


  而是……


  「看,親愛的,你又犯了想當然的毛病,契約的公平不止寫在紙上,不止停留口頭……」


  那個聲音友善地道,好像辯護師友善地接受客戶諮詢:


  「更存乎內心。」


  下一秒,它耐心又平和,一字一句地開口,卻讓泰爾斯越發心慌:


  「我親愛的塞西莉亞·雷吉娜·蓓拉·凱文迪爾,你真覺得,你邀請或者說催請我上來凡間,讓我承受穿界越障的痛苦,承受混濁不堪的空氣,還冒著被發現的危險,消耗精力和體力,幫你擋刀消災,然後你再順便把那個極境的敵人當作報酬,讓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你真覺得,這是一筆公平公道的交易?」


  「那……」希萊話語一頓,旋即理直氣壯,「對啊!」


  那一瞬間,儘管回不了頭,但泰爾斯幾乎可以看見:希萊臉上那副他常看見的、無所謂的、「你能拿我怎麼辦」的霸道表情。


  就連那個可怕的聲音都止息了一秒。


  「哈哈哈哈哈!」


  它爆發出驚天大笑,時高時低,連帶著周圍的濃霧波動不已:


  「我就喜歡你這副無賴的樣子!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害死更多的人!」


  希萊話語一頓。


  「閉上你的臭嘴,」等她再開口的時候,泰爾斯聽得出那份咬牙切齒的怒意,「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


  「啊,無情的合伙人,」它毫不慍怒,似乎習以為常,「沒關係,催債嘛,總得親力親為。」


  「我沒有獎勵給你,也不欠你什麼!因為你把事情搞得更糟了!」希萊急急喘息,她的回復有些失控。


  「但那不是獎勵,是我應得的賬款。」它慢條斯理,毫不著急。


  泰爾斯聽了一會兒,突然心臟一跳:是獄河之罪在轟隆作響。


  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希萊,希萊她做了什麼?

  那個聲音……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泰爾斯忍不住道:

  「這是什麼?」


  他猛地回過頭,大叫出聲:

  「他……它是什麼?」


  但就在話語出口的一瞬間,泰爾斯一驚,立刻反應過來: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動起來了。


  他轉過身了?

  空氣安靜了下來。


  周圍白霧籠罩,幾尺開外的一切都影影綽綽,能見度極低。


  而在泰爾斯身後,希萊震驚地看著轉過身的泰爾斯,嚇得臉色煞白。


  「你……你沒事?你醒過來了?」希萊獃獃地道。


  好像她第一次發現,這裡還有個人,叫泰爾斯。


  但是。


  只有她。


  泰爾斯獃獃地看著希萊:他的身後,只有她。


  沒有第二個人了——其他人都專心致志地走著路,如行屍走肉。


  那剛剛是……


  「呀呀呀,這下有趣了。」


  那一瞬間,泰爾斯渾身起了無數雞皮疙瘩!


  因為聲音是從後面傳來的。


  他的……耳後?


  泰爾斯下意識想回頭,卻被希萊一把捧住臉!


  「不,不要看它!」


  希萊一臉恐懼,焦急地大喊:


  「保持清醒,別看它,別想它,當作是一場夢,它就不能——」


  但她的聲音瞬間消失,只剩嘴唇上下彈動。


  像是被突然消音了。


  希萊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望著泰爾斯的身後,瞪大眼睛張大嘴巴,驚恐萬狀。


  「瞧瞧,親愛的塞西莉亞,早說嘛……」那個聲音輕輕地響起,驚喜又愉快。


  那一刻,泰爾斯神經一緊,渾身發軟!


  他感覺到了。


  他的脖頸,傳來冰涼的觸感。


  是它。


  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勾住了泰爾斯的脖頸,就像母親輕撫兒子——「它」碰觸著,摩挲著,撫摸著。


  希萊目光恐懼,表情焦急,下意識地搖頭。


  不,不,不!

  她眼眶晶瑩,眼角甚至滲出了淚珠。


  卻只能迎來低沉而不祥的笑聲。


  「呵呵呵呵……」


  那個存在再度開口,但這一次,泰爾斯感覺得到,「它」的話語里儘是難以想象的惡意:


  「你這不是有錢付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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