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它
昏暗的坑道里,洛桑二世險之又險地擋開對手的兇險一劍。
他沒有猶豫,隨即屈膝進步,衝進視線不清的白色煙霧中,順勢反削!
這麼多年來,這一套軍團十式里的動作步伐早已成了他的本能,在千錘百鍊中熔入靈魂,無需觀察,無需思考。
直到他的劍鋒猝然受阻!
「鐺!」
刺耳的金屬銳響中,敵人穩穩格住他的劍刃:
「太隨意了,侍從。」
聽著對方的話,洛桑二世眼神一動。
「想成為騎士,就更認真些!」
只見華金騎士從彌散的白煙里現出身形,語氣嚴厲的他長劍一絞,力道十足!
「唰!」
劍刃摩擦聲中,兩人再度分開。
洛桑二世連退三步,穩住身形。
但他沒有馬上反擊,而是凝望著自己的劍,眼神飄忽。
想成為騎士……
成為騎士……
騎士……
【記得,侍從!騎士不僅僅是一個名號,它代表著一段歷史,一種文化,一個人群,一樣精神,一道信念……而騎士之道,是值得你傾盡一生去參悟踐行的升華之路!】
洛桑表情不變,卻握緊了劍柄。
淡淡白煙升騰而起,瀰漫在他身周,神秘而不祥。
在他面前,華金騎士神情平靜,不慌不忙,好像這只是一次日常訓練。
洛桑沉默了幾秒鐘,這才輕輕抬頭,望向眼前的人:
「這樣正統的軍團十式……你,真的是你?」
華金聞言一頓,隨即放下劍刃,微微一笑:
「我知道,侍從,此刻的你一定很困惑。」
困惑?
洛桑二世一顫。
【我知道,侍從,你此刻很困惑:這個世道,騎士的名號越來越廉價了,無論是各大家族冊封的騎士,乃至王室御封的騎士,好像都變成了功利的晉身之階,但凡是個男人,揮得動劍出得起錢就行……而相應的考驗、試煉和磨練越來越少,成為騎士的門檻也越來越低……所以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還要堅持這套守舊落後的騎士古法,堅持這套早已被人嗤之以鼻的信條?】
但這怎麼可能?
「你,你怎麼可能死而復生?」
洛桑輕聲開口,他打量著衣裝明亮,裝備整齊的華金騎士,華金大師,努力找到那個詞:
「還如此——年輕?」
就像記憶中的樣子。
但下一個瞬間,華金的劍刃就刺破白煙,在颯颯劍風中直奔他的咽喉!
「鐺!」
洛桑二世反應極快,側步轉身,將敵人的劍向另一側格開,但華金卻力道不減身形不退,整個人向他撞來!
「咚!」
一聲悶響,兩人的身位瞬間變化:
他們並排站立,肩膀相抵,面朝同向,兩把長劍絞在身前,於兇險的角力中不時顫抖。
洛桑二世死死踩住外側地面,神情發緊,全力相抗。
就像他們曾經在訓練場上,千百次做過的那樣。
「不,我的學生,我的侍從,你偏題了。」
詭異白煙中,華金冷笑一聲,看向身側的洛桑:
「你困惑的地方,不該是我的年紀,不該是這種淺薄外相。」
洛桑蹙起眉頭,看向華金的劍——那柄古樸卻鋒利,據說曾隨侍艾迪二世身側,直到後者登上王位的騎士劍。
一如從前。
「你該疑惑的是:侍從,為什麼你還是無法戰勝我呢?」
無法戰勝他?
戰勝華金?
洛桑目光一厲。
下一秒,他只覺得手上和身側齊齊一空,隨即聽見劍風呼嘯!
要糟。
洛桑不及思考,全身上下的每一處肌肉關節器官就急速運轉,瞬間作出最合理的反應,讓他轉身揚臂,挺身出劍,迎接洶湧而來的狂風巨浪!
「鐺!叮!鐺!」
金屬交擊,銳響連連,刺耳非常,連地上的積水都被震得波紋蕩漾。
這一次,洛桑放開自我,他不再執著于軍團十式,而是將這些年所見所聞所學所練的一切武術招式——流星擊、微笑劍式、怖懼殺、明燭八斬、斷地龍、冰川斧、寸襲、火海狂風、神諭賜教式、噤蟬劍……甚至兩式殘缺不全但神妙難言的精靈劍舞,信手拈來,悉數施展!
以迎昔日老師的檢閱。
「鐺!叮!鐺!鐺!叮!叮!鐺——」
金屬撞擊聲不絕於耳,整個坑道白煙滾滾,被劍刃交擊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兩人的影子在煙霧中鋪開,它們時長時短,時大時小,如走馬燈般映出不連貫的虛幻剪影,變幻無常,詭異莫名。
終於,兩束光影在十餘連擊后再度分開,坑道恢復安靜。
白煙淡開,顯露出相對而立的兩人:
洛桑矮身橫劍,嚴陣以待。
華金則矗立原地,好整以暇。
「難以置信,印象深刻。」
幾秒后,華金騎士滿意地點點頭:
「除了三種不同風格的帝風劍術之外,你還施展了聖殿一方的武藝:終結塔的風暴、薔薇以及罪殤,不少於三脈的風格。甚至還包括荒漠傭兵的陰險招式,很有特色的草原武術,北地人的搏命招兒,荊棘地的短兵技藝,焰海人的旋身連擊,神殿騎士的感應流派,以及一套先發制人的遠東劍術,噢,甚至還有精靈們的上古劍舞?」
華金騎士的語氣帶著欣賞與認可,彷彿記憶中的樣子。
但洛桑聽在耳中,只覺得心中越發沉悶。
「看來你聽進去了我的教導,侍從:雜習百家,互為鏡鑒,融會貫通,方成大家。」
年富力強的華金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緒,只見騎士微微一笑:
「但這仍然解答不了那個問題:為什麼?」
洛桑二世目光一凝。
只見華金眯起眼睛:
「為什麼你還是……打不過我?」
打不過他?
幾秒后,洛桑皺起眉頭:他自己的劍刃上,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好幾個豁口。
什麼?
他看向華金的劍:它完整無缺,鋒利如前。
洛桑心中一緊。
剛剛的這個回合,他輸了。
一如過往。
即便這些年來,自己已經,已經……
想到這裡,洛桑二世低下頭,死死盯著腳下的污水,眼神空洞。
為什麼?
「為什麼?」
華金騎士一聲長嘆,說出他心中所想:
「即便過去了這麼多年,即便一切早就物是人非?即便你已經找尋到了更加強大的力量,脫胎換骨,今非昔比?即便我的劍術理念過時已久,身體垂垂老矣,能力寸步不前?」
「為什麼,侍從,」華金嘆息道,「難道我,身為老師,對你而言,還是太強大了嗎?」
但他話音未落,洛桑二世身形突閃!
「話說早了,」劍風颯颯,洛桑怒吼著主動出招,「老傢伙!」
「鐺!」
華金一劍擋住洛桑的進攻,看上去如此輕鬆寫意。
洛桑二世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望著自己被死死擋住,無法寸進的劍刃。
「不,當然不是因為我強大,如你所說,我早就是個入土的老傢伙了……」
華金微微搖頭,發力推開洛桑:
「也並非因為你技不如人,無法戰勝老師。」
下一秒,洛桑二世攻勢再起,劍鋒如幻影般閃爍,掀起狂風巨浪,直撲華金。
但他驚恐地發現,無論自己如何變換招式,尋找破綻,施展殺招,卻每每都在關鍵的一刻敗下陣來,或被防住,或被閃過,無功而返。
「而是因為我,我親愛的學生和侍從,我永遠是那個你無法在訓練中戰勝的老師,永遠是那個在教學中指導你的人。」
激斗中,華金騎士居然還能有餘力出聲,他的嗓音蓋過劍擊,穿透劍風,無比清晰地在洛桑耳中響起:
「因為我必須是——身為老師,我必須從見識到經驗,從能力到考量,永遠比你多知道一點,多曉得一些,多藏上一招。」
洛桑越聽越煩躁,但他的進攻依舊無法奏效。
「因為『老師』這玩意兒啊,從它被賦予這個標籤開始,就無法被『戰勝』。」
華金的聲音不緩不急,像是在講故事:
「因為『老師』天生站在高位,居高臨下地指導教誨,而作為學生,作為學習者,作為模仿者,作為——順從者,你連挑戰和質疑的權利,都被天然地剝奪了。」
他巧妙完美地抓住洛桑劍勢中的一點微小瑕疵,攔下一記殺招:
「這就是世界運轉的基石之一:『老師』永遠不會也不能、更不允許被放到『對手』或『敵人』的範疇里。」
華金勾起嘴角:
「所以,我的學生:面對『老師』,保持謙遜吧。」
洛桑一震!
【小心,如果你不夠謙遜自省,不是正直忠義,不能英勇無畏,不屑捨己為人,不敢抗強扶弱……如果你不再相信這些信條,任它們在你心中腐爛發臭,成為你嘴上宣揚敬仰,私下卻嗤之以鼻的東西……小心,當這樣的事情發生時,往往連騎士自己也不知道……】
下一秒,洛桑只覺劍上一空,虛不著力!
「鐺!」
他下意識地回劍防守,險之又險地擋下華金的反擊,不無狼狽地翻滾開去。
華金也不追擊,只是靜靜地等著他。
【歸根結底,我的侍從,任你是一時風光還是一世落魄,是無敵當世還是屢戰屢敗,是千人敬仰之輩還是萬夫所指之徒,當那一刻來臨,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的內心知道:你究竟配不配得上騎士之名。】
不!
洛桑在心中怒吼一聲,單膝跪地的他從地上掙紮起身,激得周圍白煙退散。
「我早就超越你了,老傢伙!」
洛桑二世冷冷開口,殺機盎然:
「質疑,挑戰,超越,就像你教導的那樣——你的學生,超越你了。」
但華金卻笑了。
「你真的相信嗎?這套鬼話?」
華金騎士嘖聲搖頭,目中泛起精光:
「事實是,侍從,你從來沒有,也不可能主動超越我,而是我,是我『允許』你超越我了。」
洛桑表情一動。
什麼?
華金極快地挽了個劍花,像過去一樣輕巧熟練。
「沒錯,『老師』,特別是『老師』的資格,『老師』在這個世界里的存在和本質,永遠不會也不能被質疑、挑戰和超越——除非我,除非老師『允許』你,『恩賜』你,『鼓勵』你這麼做!」
洛桑緊蹙眉頭,緩緩舉起劍。
不對。
「只有這樣,只有當我,當『老師』允許你挑戰它,恩賜你質疑它,鼓勵你超越它的時候……」
華金的嗓音冷了下來,一如他漸漸冷酷的表情:
「……你才能得到許可,在那寥寥無幾的時間裡把『它「當作對手和敵人,來實現有條件的挑戰、質疑和超越,來欺騙自己:『質疑老師是學生的義務』、『弟子不必不如師』、『老師期望教出超越自己的學生』……」
華金話音未落,他就身形一動,攻勢再起!
「鐺!」
洛桑反應極快,經驗豐富的他一眼就看出對手此刻的強處與破綻,順勢舉劍,攔下這一擊。
但是……
「但是它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華金騎士神情可怖,他劍上發力,推動著洛桑不住後退:
「為什麼,為什麼『老師』要允許學生挑戰自己,質疑自己,超越自己?為什麼允許學生損害自己的權威和地位?」
洛桑二世緊咬牙關,痛苦莫名。
「不,恰恰相反!『它』這麼做,正是為了加強自身的權威,為了維繫自己的地位!目的地往往要另闢蹊徑才能到達,目標往往以看似捨棄的手段奪取,給出誘餌,往往是為了最終拴住獵物!」
華金怒吼道,軍團十式順勢出手!
是凱旋擊。
「鐺!」
洛桑使出渾身解數,堪堪擋住這一記終極殺招——相比數十年前,對方的劍招非但沒有絲毫褪色,甚至比記憶中更加難以應對。
華金騎士一記正踹,洛桑二世抵擋不住,悶哼一聲向後摔去。
「因為這個『挑戰』的擂台,這個『質疑』的舞台,是『老師』大發慈悲賜予你的!唯當你站上擂台登上舞台,遵照它的規則和允許,『挑戰』了老師、『質疑』了老師、『超越』了老師之後,它才能理直氣壯,理所應當地誘導你!」
不。
為什麼?
「……誘導你順理成章,低眉順目,甚至是滿懷感激地對『它』說出那些話:『即便這樣,你也永遠是我的老師』、『我一身本事,都是老師傳授的』、『我背負著老師的期望,青出於藍』……」
在憤怒、恥辱與痛苦中,洛桑二世從污水裡掙紮起身,下意識地握住劍柄,但華金騎士的話卻如無可抵擋的魔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就像本可建功立業的偉大騎士,卻甘願低頭向自私弱小的主君效忠赴死,因此被頌忠誠!或者本可反抗奔向自由的憤怒奴隸,卻甘願低頭讓殘暴的奴隸主蓋印戴枷,因此得到獎賞!」
洛桑痛苦地閉上眼睛。
風聲呼嘯。
「鐺!」
洛桑下意識地上舉長劍,堪堪擋住華金來到眼前的斬擊!
華金騎士向前傾身,貼近洛桑,輕聲道:「即便你已經真真正正,超越了老師,超越了『它』。」
「你,我的侍從,明白嗎?」
坑道里無比安靜。
周圍的白煙越發濃稠。
下一秒,洛桑猛地抬起頭來,目光如有火焰!
他盯著眼前的華金,咬牙開口,一字一頓地,帶著自己也感覺不到的痛恨和怒火:
「你,不,是,他。」
華金的柔和笑容消失了。
「你依舊不明白,對么,」騎士搖了搖頭,滿臉痛惜,「你會想,『啊,看,難道我不是已經超越華金,超越老師了嗎』?」
洛桑二世還不及回答,華金的劍刃就突然後撤,旋即再如旋風般襲來!
「叮!當!」
洛桑全力揮劍,連續移動,讓自己的每一個選擇和每一次動作都盡善盡美,以抵擋眼前的敵人——正當盛年,體魄強健,而劍術經驗,卻俱已爐火純青,近乎無敵於世的漢德羅·華金大師。
「因為那只是假象!」
華金怒喝一聲,長劍疾揮,轉為進攻的軍團十式在他的手中綻放光彩,一招一式都帶著金戈鐵馬的戰爭之資,鐵血鏗鏘,將帝風之劍書寫得淋漓盡致。
而洛桑只能被動應付,勉力支撐。
不是他。
他不是他。
它,不是他!
「那是它在引誘你以『它的方式』超越『它』!因為只要這樣做之後,你就徹徹底底,永遠不可能挑戰、遑論超越『它』了!」
華金的話語裡帶著痛心與喟嘆,但劍上攻勢卻不見稍減:
「因為老師,因為『它』只有維持這一套話術,把青出於藍勝於藍的必然,把自身遲早會被學生所否定、所超越的無奈事實,說成是更高框架和更大體系之下的一種恩賜,一種允准,一種授予,一種『這正是我想要的』和『我早知道會這樣』的話術,在無形中暗示你師生高下早分,主從地位已定,余者不過是居高臨下的賞賜——你哪怕變得再強再厲害,都tm不過是祖師爺在賞你飯吃!」
華金的攻勢越來越急,越來越密。
洛桑連續防守,奮力格開一劍之後,終於支撐不住,單膝跪地!
「只有這樣,『它』才能掩蓋自己的恐懼和無力,才能矯飾自身的薄弱和虛假,把『老師永遠是老師』這樣的謬言合理化,才能在『師不如弟子』成真的時候,也依舊保持『老師』的地位和權威,讓『老師』——這一完成傳承功能之後就毫無作用的虛無標籤,成功轉向,變成滿懷意義和掌握權力的實體,永遠,永遠,永遠站在高你一級的階梯之上!」
滾滾白煙中,華金目光冷酷,向著不支跪地的洛桑,舉起劍鋒。
最後一劍。
但下一秒,洛桑神情一動,反手出劍.
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唰——」
劍鋒彼此相交,擦出火花。
但洛桑神情堅毅,劍刃堅定,奮盡此生的經驗與見識,攻出他有史以來最完美,最神奇的一式反擊!
「嗤!」
劍刃刺入華金的右臂。
「噹啷!」
一聲鈍響,華金生生一顫,他的騎士劍落到地上。
洛桑二世顫抖著站了起來。
他的劍鋒,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華金的脖頸上。
「你輸了。」
華金怔住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劍,又看了看脖上的劍,明白了什麼。
華金看向洛桑二世,露出滿意的笑容。
「面對『它』,你即便雙手有力,劍刃鋒利,也早入枷鎖,無力反抗。」
白色濃霧中,華金毫無慍色,而是平靜地張開雙手,露出脖頸:「為了這個虛無標籤的轉向,它甚至用出了最下作的騙術:來吧,學生,我允許和期望你超越我,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你能成為新的我,新的『老師』。」
洛桑的劍鋒微微顫抖著。
華金無視頸部的劍鋒,繼續道:
「就這樣,『它』以此來虜獲你,令你成為這個標籤之下,『它』的新騎士、新守衛、新奴隸。」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表情掙扎。
華金騎士疾言厲色:
「欲擒故縱,欲拒還迎,用『弟子不必不如師』的話術,來維繫『弟子永世不如師』的基石,最終建立了一個『只有老師允許你超越它,你才能超越它』的永恆體系,傳承傳遞數千數萬年!麻醉催眠千千萬萬人!」
他神情一松,又再度讚歎道:
「無人懷疑,少人覺察,大部分人習以為常,更多人為之辯護,自發為之所虜,啊,瞧瞧,這手段,該是多麼狡猾,多麼陰險,又是多麼精彩,多麼巧妙,多麼令人迷醉啊。」
華金看向眼前的洛桑,重歸平靜:
「現在,你明白了嗎,我親愛的學生?」
迷霧之中,洛桑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人,搖了搖頭。
「你不是他。」
洛桑怔然道:
「你不是華金。」
華金騎士看著他的樣子,笑了。
「我?我當然不是他。」
他攤開雙手,嘆息道:
「所謂『尊師重道』,看,『尊師』只是個幌子,一個手段,最終的目的,是為了『重道』,為了困鎖,為了奴役。」
華金緊緊盯著洛桑的雙眼:
「所以,『我』不是華金,『我』不是你的老師,『我』甚至不是『老師』本身。」
他咧開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我』,『我』是某種更高、更大、更可怕的東西!」
洛桑二世微微一顫。
「某種讓『它』永遠永遠永遠都是你的老師,而你永遠永遠永遠無法超越,更無權質疑和挑戰,甚至無意和無能去察覺的『東西』!」
華金張開雙手,神情誇張,話語狂熱:
「一副你無論挑戰還是順從,無論肯定還是否定,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都被籠罩期間,無法掙脫,只會永世加固的恐怖枷鎖——」
「不!」
洛桑二世怒吼一聲,手臂一收一揮!
華金的話戛然而止。
咚隆一聲,騎士的頭顱離開身體,滾落地面。
他的身體跟著歪倒,摔落污水之中。
只餘下洛桑一個人,站在漸漸散去的白煙中,望著地上的屍體,神情恍惚,眼神空洞。
「怪物。」
不知過了多久,洛桑二世咬牙哼聲,僵硬地轉過身子:
「廢話,一堆。」
他艱難地舉步,在污水中跋涉,彷彿帶著難以取下的負重。
好了,他有,他還有任務。
他還要去追那個……
「難道我說錯了?」
洛桑身形一僵!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污水之中,華金的頭顱和身體寸寸碎裂,化成白煙消失。
但華金的聲音卻仍舊響起,逐漸變調:
「難道這不是你內心深處,最想擊碎的枷鎖嗎——喬?」
喬。
聽見這個名字,洛桑生生一顫!
白煙滾滾,地上的污水開始波動蒸騰。
幾秒后,一隻漆黑的手,在水面中央探出!
只見那隻黑手箍住污水的邊緣,露出手腕、手臂、肘部、肩膀——直到一整個通體漆黑的人,從水面中央爬起,起身站立。
洛桑眉頭聳動,驚駭莫名。
華金的聲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冷酷而剛毅,壓迫感十足的聲音:
「難道我說出口的,不是你在不公不義的血與淚中奮力掙扎,在萬人唾棄的灰與燼中忍辱偷生,在見不得光的污與穢中痛苦嘶吼,在失去一切的怨與憤中自暴自棄,卻也想不明思不透,只能對空揮劍,麻木自我直至癲狂的東西?」
「既然如此,為何要壓抑怨憤,為何要自縛手腳,」漆黑的人體抬起頭,露出沒有五官的臉,「為什麼不把委屈變成憤怒,為什麼不讓它們徹底釋放,鑒於這本就是你放棄一切,歸來此世的意義?」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
該死。
該死!
他迅速平息好自己的震驚和恐懼,重新舉起了長劍。
就像……華金老師教導過的那樣。
但想到這裡,洛桑二世又覺渾身一僵。
【就這樣,『它』以此來虜獲你,令你成為這個標籤之下,『它』的新騎士、新守衛、新奴隸……】
不,不,不!
洛桑怒喝一聲,高舉長劍,以超人的控制力逼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漆黑的人體抬起腿部,跨出污水。
「我可以理解你無法理解。」
它的漆黑身體開始變化,刻出一道道線條,分出一處處輪廓。
「那我給你一個邏輯相同,道理相近,卻更容易理解的例子,怎麼樣?」
漆黑的人體開始有了顏色,從身體到肩膀,從肩膀到手臂,再逐一幻化出詳細的五官、頭髮……
「一個你記得更清楚、更深刻,更無法忘卻的例子。」
隨著漆黑人體的變化,洛桑目光一凝。
不知何時,站在面前的人,變成了一個高大健壯的戰士。
他戴著厚重的頭盔,穿著銀黑色的甲胄,手持一柄帶著護手的長劍。
他的甲胄雕琢精細,內襯用料名貴,頭盔后還有兩束飄帶。
他頭盔上的縫隙里露出兩道目光,如冰雪般寒冷逼人。
最重要的是……
洛桑的表情變了。
不。
眼前的黑甲騎士跨前一步,舉起長劍。
「來啊,無論你是華金大師的騎士侍從,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必留手,更無需退讓。」
洛桑舉起武器,滿臉不可置信。
不。
「拋卻掛礙,用盡你的全力,擊敗我,戰勝我,超越我,以奪取這場選將會的桂冠,」黑甲騎士的聲音如利刃出鞘般刺耳,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勢,「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證明自己,去掙得封號,以成為貴族,成為臣僕,成為有資格向我,向我們,向王國盡忠效死的……」
下一秒,對方頭盔里的目光一閃,露出滿意與高傲:
「……騎士。」
騎士。
洛桑咬緊牙關,目光落到對方的胸前。
不。
不不不……
只見騎士的胸甲上,用名貴的瀝晶精心熔鑄出來的,是一個無比顯眼,彷彿要向所有人展現驕傲與榮耀的圖案:
銀色九芒星。
「你,你……」
洛桑呆怔地道。
黑甲騎士紋絲不動。
「你?」
下一刻,洛桑的面孔瞬間扭曲!
「你!」
他怒吼著,劍鋒如浪嘯斬出,狠狠破入對方的黑色胸甲,飽含無人能解的痛苦,撕開那閃耀銀光的九芒星:
「溯——光——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