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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二十四(下)

  「嚇走外人,遠離危險?」


  蓄水池旁,斯里曼尼小心翼翼地插話:「翡翠城治安不錯,而你們看著也不像會惹事或者有財產的人,額,抱歉,我是說,哪來的危險?」


  廢棄旳蓄水池安靜下來。


  沃尼亞克哼了一聲。


  「危險?太多了。」


  豪瑟大叔嘆了口氣:「一切,來自正常人的一切,對我們而言,都是危險。」


  斯里曼尼一頭霧水。


  「目光,」希萊突然開口,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正常人的目光、言語,還有他們因為體魄『正常』而能做到的一切,對我們而言,都是傷害。」


  「不止,他們的憐憫,同情,鄙夷,唾罵,排斥,孤立,太多了,」豪瑟大叔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感慨道,「而我們,我們在地面上,在他們眼裡,只能是半個人。」


  他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做了個諷刺的表情。


  「哈,在這兒可比上面好多了,」沃尼亞克抱起手臂,肩膀上的大瘤子一抖一抖,「據說還有人挖到過地下瀝晶礦脈,發大財了……」


  斯里曼尼揚起眉毛:「那你們怎麼還在這裡?」


  「我們……總得有人放棄榮華富貴,留下來照顧大家。」沃尼亞克的聲音小了下去。


  大家哈哈大笑。


  「所以,二十四,你找到你父母了嗎?」多蘿西問道。


  泰爾斯皺起眉頭。


  找父母?

  希萊一怔,幾秒后,她的表情沉了下去。


  「沒有,我還在找他們。」


  「我勸你趁早放棄,」沃尼亞克不屑哼聲,「他們能在出生時拋棄我們,這就說明很多問題了。」


  「我……」希萊欲言又止。


  「嗚嗚,嗚嗚嗚。」波波發表了一通沒人聽得懂的意見。


  「沒關係,像我們這種人,」豪瑟繼續拆著舊貨,毫不在意,「有時候,找不到才是好事。」


  迦達瑪大娘在一邊捅了豪瑟一肘子,瞪向大家。


  蓄水池旁的大家見狀,連忙像沒事人一樣散去,各干各活,就連斯里曼尼都發著抖被波波提溜走了。


  「關於這個地方,屍鬼坑道,還有這裡的人們,還有『父母』,」泰爾斯低聲對希萊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希萊回過頭,神秘地笑了笑:


  「你只需要知道,這是詹恩找不到的地方,這就夠了。」


  泰爾斯挑起眉頭:

  「好吧,那接下來怎麼打算?在這裡等著?」


  「當然不是,我們是來尋求幫助的。」


  「誰的幫助?」


  話音未落,坑道里傳出一陣不小的騷動。


  泰爾斯轉頭望去,火光之下,一個穿深色長袍的矮胖男人扛著大袋子,出現在坑道的轉角處。


  他身上的衣服裝飾簡樸,卻用料華貴,看上去跟周圍格格不入。


  一瞬間,不止這個蓄水池,坑道里前前後後,幾乎每個聚居處的人都站了起來。


  「大人!」


  「謝謝!」


  「落日保佑您……」


  這邊,迦達瑪大娘和多蘿西也站了起來,催促沃尼亞克:


  「大人來了,快快快,去把我們的禮物拿出來……」


  扛著袋子的男人走過一處處聚居點,每一處都停一下,分發點東西,而人們也熱情回應他:

  「這是給您的,請收下!」


  「這邊請!」


  「跟我們一起吃吧!」


  泰爾斯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不禁皺起眉頭。


  那個人……有點眼熟?

  「那是誰?」


  「啊,這不,」希萊回答道,「我們要找的人來了。」


  不多時,穿袍子的矮胖男人來到蓄水池,先笑眯眯地收下多蘿西和迦達瑪大娘的禮物——一包煙草,然後直奔豪瑟的工作台。


  「來,豪瑟,這周的份額,拿去。」


  豪瑟大叔接過男人遞來的袋子:

  「喲,賺得不少啊?」


  「最近世道不安穩,人人都想求神得佑,尤其是富翁。」男人嘟囔道。


  「順便一句,你的魔術道具很管用,很逼真,額,也許太逼真了,做禱告的時候,一位貴婦堅信她聽見了亡女的聲音,追著要給我錢。」


  豪瑟手上一滯:

  「那你怎麼說的?」


  矮胖男人嘆了口氣,他熟練地在豪瑟的工作台邊坐下,從檯子下撈出一座水煙壺:


  「我告訴她,沒錯,那就是她的亡女,而她已經安息了,不再痛苦。」


  看著對方撈水煙壺的樣子,泰爾斯這才腦子一動,想起了對方的身份。


  「查德維祭司?」


  泰爾斯脫口而出。


  「是。」


  穿袍子的男人不及點煙,他回過頭來,看向穿得破爛寒酸的泰爾斯:「嗯,我好像沒見過你?」


  泰爾斯眨了眨眼,不知何以作答。


  沒錯,眼前的男人,正是在落日神殿的告解室里偷偷抽煙的那個祭司——查德維。


  希萊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查德維祭司看向希萊,片刻后,他大驚失色:

  「你——」


  「對,我是二十四!」


  希萊大聲打斷他,不住地使眼色:「對,莪很久沒回來了,記得嗎?」


  查德維愣在原地。


  「希——二十四,你,你怎麼在這兒?」


  「對,我在這兒,」希萊眉飛色舞,展示著自己的十二根手指,「就在這兒,就像多年前一樣,記得嗎?」


  查德維嘿嘿一笑,頭疼不已。


  「哦,對了,這位是,」希萊笑眯眯地拉過泰爾斯,「嗯,我的……朋友。」


  「男朋友。」迦達瑪大娘在後面幽幽道,不出意外收穫了希萊狠狠的眼刀。


  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

  查德維一臉疑惑,但他隨即想起了什麼。


  祭司對著泰爾斯細細端詳了幾秒鐘,突然臉色大變!


  「殿——」


  「對!」


  眼見情形不妙,泰爾斯連忙開口:


  「我是懷亞!是二十四的男——額,朋友!」


  一邊的沃尼亞克不爽哼聲。


  查德維祭司聽得一陣頭暈,他做了好幾個深呼吸,這才緩和下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希萊:


  「好吧,道理我都懂,但是為什麼……」


  查德維話沒說完,希萊就一把將他扯走,到角落裡嘀咕起來。


  好吧,原來如此,查德維跟這個滿是殘障者的坑道……


  泰爾斯遠遠地看著查德維和希萊低聲爭辯著什麼,但前者顯然弱聲弱氣處在下風,後者則理直氣壯佔據優勢,時不時指指泰爾斯和斯里曼尼的方向。


  而泰爾斯發誓,他不用地獄感官,都能隱約聽見,希萊提了至少兩次「你和平托爾老夫人」,每提一次,查德維的表情就難看一分,顯得做賊心虛。


  「懷亞,你們會留下來嗎?」一個甜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泰爾斯發了一秒呆,這才反應過來:「懷亞」是在叫自己。


  他連忙回過頭,回答多蘿西:「額,是?」


  但多蘿西嘆了口氣。


  「好吧,是我想多了,」這姑娘搖了搖頭,面孔被叢生的毛髮遮得嚴嚴實實,「你們,包括二十四,都是不一樣的。怎麼可能會願意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呢?」


  泰爾斯一時語塞。


  他面對這個看上去性格溫和,可是卻有特殊面孔的少女,一時不知如何回話。


  「你一定很愛她,對么?」


  泰爾斯又是一陣頭疼;

  「什麼?」


  「所以她才會這麼愛你,」多蘿西嘆息道,「甚至願意把你帶到這下面來。」


  「不,你誤會了,」泰爾斯無比頭大,「我和她不是……」


  但是多蘿西沒有理會他的辯解。


  「要知道,從前,我們也有人把愛人帶來坑道,給他們看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最糟糕的朋友。」


  多蘿西的一雙眼睛晶瑩剔透,從毛髮之間露出,直勾勾地盯著泰爾斯;

  「但是大部分人,基本上在見過坑道里的大家之後,就再也不回來了。」


  泰爾斯怔住了。


  多蘿西小心翼翼地探頭,意識到什麼之後又小心翼翼地縮頭,不讓正臉對著他:

  「所以,懷亞,你,你還會回來嗎?回來看我們?」


  泰爾斯沉默了。


  他看著這個潮濕昏暗,還帶著陣陣惡臭的坑道,看著每個聚居點裡身體殘障或不全的人。


  他又看向遠處,還在跟查德維祭司談話的希萊。


  他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會的,」泰爾斯的聲音響起,平和而溫柔,「我會回來的,多蘿西。」


  他看向多蘿西,露出微笑:

  「這地方很棒。」


  多蘿西回望著他,幾秒后,她縮回原位,無謂一笑。


  「騙人,這裡一點都不棒,尤其是對上面的人來說——我知道的。」


  但泰爾斯搖了搖頭。


  「不,這裡很棒,真的很棒,」泰爾斯看著希萊自由自在地甩著無遮無掩的雙手,感慨道,「尤其對希——對二十四來說。」


  多蘿西沉默了很久,這才嘆出一口氣;


  「書上說得沒錯——你是真的很愛她。」


  書上?


  泰爾斯一愣,但多蘿西已經蓋上了手上的一本愛情小說,轉身離去。


  但多蘿西才離開不久,帶著瘤子,體態奇特的沃尼亞克就一屁股在泰爾斯身邊坐下。


  「說吧,你的毛病是什麼?」


  泰爾斯又是一怔:「啊?」


  「你一定有什麼地方是殘缺的,不然你不可能看得上二十四,對吧?」沃尼亞克悶悶地對泰爾斯道。


  啊?

  泰爾斯抽了抽嘴角,只能無奈地笑笑:


  「好吧,她說了,我腦殘。」


  「狗屁,」沃尼亞克心虛地望了一眼迦達瑪大娘的方向,放低聲音,「二十四,即便在我們之中,她也是最好的,她不會看上一個……腦殘。」


  泰爾斯捂額嘆息:

  「我重申一次,她真的沒有看上我。」


  「她讓你碰她的手。」


  「什麼?」


  沃尼亞克的表情陰沉下來:

  「剛剛在下水道里的時候,你牽了她的手。」


  泰爾斯一愣;

  「什麼?哦,剛剛那是緊急情況——」


  「二十四從不讓任何人碰她的手,任何人,」沃尼亞克悶悶不樂,有一搭沒一搭地捅著肩膀上的瘤子,「從第一天,從查德維祭司第一次帶她來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了。」


  泰爾斯啞口無言。


  「所以,你一定是哪裡有缺陷,對吧?」


  沃尼亞克的話語裡帶著希冀,彷彿這個事實能幫助他放心:「才不得不找二十四,找……像我們這樣的人。」


  泰爾斯看著他,久久不言。


  「怎麼了?」


  「你知道嗎,沃尼亞克,」少年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完整的。」


  沃尼亞克一愣。


  「只是有些人的缺陷看得見,有些人,則看不見。」


  泰爾斯出神道:


  「對我而言,那些看不見的缺陷,才更可怕。」


  沃尼亞克撓了撓頭,似乎不甚明白,又似乎有所觸動。


  但他最後深吸一口氣,扭曲起滿是瘤子的臉。


  「你知道,懷亞,出去之後,如果你敢對她不好,」沃尼亞克捏起拳頭,恨恨道,「我就,我就……」


  沃尼亞克話到嘴邊,才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泰爾斯只能禮貌地笑笑。


  「我就天天去你家門口嚎喪!」沃尼亞克終於想到答案,惡狠狠地道。


  啊?

  泰爾斯不解地看著他。


  「你知道,人,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天天出現在你家,」沃尼亞克吞吐道,「那人們就會,就會討厭……總之,久而久之,他們就不願意去你家了,你會遭殃的,倒大霉。」


  泰爾斯看著身形病態的沃尼亞克,怔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沃尼亞克嘟著嘴道。


  那一瞬間,泰爾斯沉默了。


  「但是,至少最近幾天留下來吧,地面上很危險。」


  泰爾斯皺眉:

  「什麼?」


  「你沒聽說嗎?血瓶幫和兄弟會開仗了,每天都有人死。」


  「噢。」


  沃尼亞克對他的態度很不滿:


  「我是說真的!我們甚至發現了順流飄下來的屍體,脖子都被砍爛了!我們,你們,你和二十四應該留在這裡,等到危險過去。」


  泰爾斯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


  砰!

  砰砰!砰砰砰!


  劇烈的敲門聲響起,在屍鬼坑道里回蕩,無比刺耳。


  一時間,坑道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看向一個方向。


  「怎麼回事?」泰爾斯疑惑道。


  砰!砰!砰!

  敲門聲越來越急,顯然敲門者相當不耐煩。


  沃尼亞克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來,指了指一個漆黑的洞口,那正是聲音傳來的方向。


  「沒關係,坑道不止一個出口,但都只有自己人才知道,」長著瘤子的年輕人搖搖頭,一瘸一拐地走向洞口,「那是其中一個,我去開門。」


  砰砰砰砰!


  泰爾斯皺起眉頭,本能地覺察出不對。


  這敲門的節奏也……太急了。


  太狠了。


  簡直就像,就像一頭野獸,在瘋狂地砸門。


  砰砰砰砰砰砰砰!

  獄河之罪燃燒起來,把泰爾斯帶入地獄感官。


  沃尼亞克艱難地行進,他側過身子,擠進洞口,身影消失在台階上。


  就在這一刻,泰爾斯感覺到了什麼。


  他臉色大變,猛地站起身來:


  「等等,別開門!」


  但是太遲了。


  啪嗒。


  機括聲響起,大門打開的聲音從洞口裡傳來。


  「嗯?你是誰?為什麼拿著刀子——誒,放開我,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


  洞口裡,沃尼亞克的聲音先是疑惑不解,隨後變得驚恐萬丈。


  直到最後,他發出痛苦絕望的呼號,繼以人體落地的聲音。


  聽見這聲音,坑道里的人——希萊,查德維,豪瑟,斯里曼尼,以及其他所有人——都驚呆了。


  踏,踏,踏……


  洞口裡,腳步聲響起,在坑道里回蕩。


  離他們越來越近。


  操!

  泰爾斯神經一緊,他掙起身來,拔出身上的JC匕首,面對漆黑的洞口。


  不!該死,該死,該死!


  泰爾斯恨恨地想。


  他該早點認出來的!


  沒錯,就在沃尼亞克開門的那一瞬間,他確認了。


  不對勁的地方,是味道。


  那先從門縫裡滲出,爾後在開門后猛烈湧來的味道……


  是血腥味。


  無比刺鼻的血腥味。


  以及在地獄感官里,無法忽視的——濃重殺機。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嚴陣以待。


  腳步聲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近。


  正如它帶來的血腥味。


  「我剛剛殺了五個,不,是六個人,才找到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就為了找到一個人,一個人。說實話,我的耐性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洞口裡傳來一個冷酷的聲音。


  踏,踏,踏……


  「現在,你們最好識相點。」


  終於,在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中,腳步聲的主人走出洞口,在坑道的火光下露出真容。


  「別逼我殺更多。」


  那一刻,泰爾斯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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