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化蝶
「啊,原來是泰爾斯殿下和希萊小姐啊……」
鳶尾區著名的老牌劇院「海潮劇院」里,一位衣裝華貴的劇院觀眾驚喜地來到二樓的包廂,卻被懷亞和卡奎雷警戒官雙雙攔住,他只能極力拔高音量,吸引包廂里兩位貴客的注意。
「方才離得太遠,恕在下眼拙沒看出來,但是從遠處看,啊,真是一對璧人呢!」
沒看出來就怪了——被打斷了談話的泰爾斯在面上禮貌回應,暗地裡卻無精打采地嘆息——整個劇院前前後後,里三層外三層的安保人手,他是看不到嗎?
很快,這位大膽的客人隨即被馬略斯禮貌地請出包廂,他回到一層的普通坐席,一邊觀賞戲劇,一邊在大家佩服和艷羨的眼神中,講述方才「王子與我談笑風生」的不凡經歷。
相比之下,希萊倒是毫不受打擾,一場戲劇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鼓掌捧場或大笑回應,給足了劇院老闆的面子。
翡翠慶典的第三天,空明宮的傳統活動之一是「貴主巡遊」:
據聞『南方人』海曼和雷吉娜小姐大婚後,八指國王和科克公爵留在宮廷里招待八方來賓,但新郎新娘卻雙雙出外巡遊,視察民情,所到之處賞善罰惡,濟困扶危。
所以每到這一天,鳶尾花公爵就要按照慣例再現兩位古代貴主的光榮典故,巡察整座翡翠城,與民同樂,忙上一整天——這也是泰爾斯有機會跟希萊出外觀看戲劇的原因。
「當然,無論是貴族領主還是官員百姓,人們會為了巡遊隊伍里,一個靠近南岸公爵身側的位置搶破頭的。」希萊不屑地道。
「哇哦,你知道的還真多。」泰爾斯刮目相看。
希萊全心關注著舞台上的表演,順手舉起一張紙:
「喏,阿什福德塞給我的小抄。」
「小抄?」泰爾斯愕然。
「為了對得起『凱文迪爾貴女的才智學識』。」
噢。
「那只有詹恩去巡遊,是不是不妥當?」泰爾斯皺起眉頭,「我們是不是也該跟著走?」
「為什麼?」
「你知道,海曼王子和雷吉娜小姐,璨星和凱文迪爾……」
「你和我?」
泰爾斯面色一變:「哦,抱歉,我,我發誓我不是,我真的沒有在暗示你什麼……」
希萊瞥了他一眼:
「是,本來沒有。」
泰爾斯只得閉嘴。
很快,台上的女主角隱到幕後,這一節結束,戲劇轉場。
「所以詹恩真是那麼說的?那個羊毛商是管暗賬的?」
希萊一面鼓掌,一面回到被客人打斷之前的話題。
「是的,」泰爾斯點頭道,「所以詹恩提前『處理』了他,以防被王國秘科翻出他那些不正常的賬目進項,損害統治根基。」
希萊皺起眉頭。
「不太對,他承認得也太痛快了。」
「是不太對,」泰爾斯吐出一口氣,「但我們會知道真相的。」
凱文迪爾小姐思索了一會兒,面色微變:
「等等,這麼說你非但沒有放棄,反而派了更多人去追查那個迪奧普的底細?」
被看穿的泰爾斯勉強笑笑:
「以更加低調、隱蔽的方式。」
想起馬略斯的報告,泰爾斯心忖但願殭屍和羅爾夫能查到點什麼。
「什麼方式?你確定詹恩不會知道?」
泰爾斯皺眉看著希萊。
希萊眉頭一挑,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
「好吧,我不問。」
泰爾斯鬆了一口氣:
「多謝理解。」
「但是你繼續追查的話,就不怕跟上回一樣弄巧成拙,在兇案現場被詹恩逮個正著,被他趕出翡翠城?」
泰爾斯沉寂了一瞬。
「我知道,但多虧了你,我和詹恩還沒有徹底翻臉,至少還維持著一些默契。」
希萊眼神一動:「默契?」
「下次再有類似的事,他將事先知會我,避免我的手下被逮到『入室殺人』。」
「而你相信他?」
泰爾斯嘆了口氣:
「至少是個姿態。」
希萊若有所思。
舞台上的幕布重新拉開,下一節開始,男主角穿著不合身的滑稽衣服,一搖一擺地走上舞台,配角們強顏歡笑,竭力誇讚,引來觀眾們的哄堂大笑(「你說什麼?這是你情婦的衣服?」)。
希萊重新開口:
「小時候,我曾打碎過一個蓓拉王后留下的花瓶,想嫁禍一個看不起我的堂兄,但就在母親發火的時候,詹恩一邊站出來承認說是他乾的,一邊卻偷偷耍手段,讓所有人知道花瓶是我打破的。」
只見凱文迪爾家的姑娘冷笑一聲:
「這件事過後,我得到了責備,詹恩得到了父母的誇獎、家族裡『有擔當的好兄長』的風評、以及一個堂兄弟的感激。」
泰爾斯被吸引了注意力,回頭看向希萊。
「你想說什麼?」
希萊搖搖頭:
「詹恩從小就懂得裝腔作勢,用好看的姿態,攫取最大的利益。」
她欣賞著台上的表演,目光慢慢聚焦:
「即便是他妹妹,我也從小就知道,你不能相信詹恩,至少不能全信。」
「落日在上,」一片笑聲中,泰爾斯皺起眉頭,「活在你們家真累。」
「來自璨星家族的人也這麼說?」
泰爾斯表情一頓:
「我們還是回正題吧。」
王子嘆了口氣:
「我很清楚,詹恩的保證只是一個好看的姿態:就像迪奧普的命案一樣,等他『知會』我的時候,想必已經把攤子收拾妥當了,一點線索和漏洞都不會給我留下。但我至少能肯定一件事:詹恩已經跟王國秘科交上手了。現在他沒有閑情專門來對付我,甚至在某些層面上,留著我在翡翠城裡對他還有好處。」
「好處?」
泰爾斯點點頭。
「從摩斯到迪奧普,王國秘科想方設法把他們帶到我的視野里,指望著衝動的泰爾斯王子挖出秘密曝光內幕,」泰爾斯沉聲道,「詹恩則根據我的行動,趕在我之前將他們搶先滅口深深埋葬,將陰謀彈壓化解於無形。」
希萊扁了扁嘴。
「聽上去,你是他們雙方博弈的棋子,人人都能捏起來擺弄擺弄?」
泰爾斯不爽地看向她。
「噢,抱歉,我該委婉點的,」希萊面無表情地轉過頭,「畢竟,真話最傷人了。」
還真是委婉呢。
「不,我頂多是一副棋盤,一個戰場,」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嘆息出神道,「翡翠城裡,那些被捲入其中,甚至為之喪命的人,他們才是真正隨波逐流、命不由己的棋子。」
希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盯著他。
「現在,光是人命就沒了三條,也許還有更多,而我們還蒙在鼓裡不知戰況,」泰爾斯幽幽道,「我不喜歡這樣。」
「但如果這就是秘科想要的呢?」
希萊輕聲開口:
「把你蒙在鼓裡,任由你本能般渾渾噩噩地胡亂揮拳?如果這才符合他們的算計?」
泰爾斯皺起眉頭。
那就讓他們去吃屎吧。
他默默地道。
說話間,又有一位莫名其妙逛到二層來,驚喜『偶遇』王子和小姐的客人,在馬略斯等人的禮貌請託下訕訕離開,而泰爾斯和希萊只得再度沉默一會兒,把注意轉移回舞台上。
劇院里上演的是今年極受歡迎的新劇目《化蝶驚變錄》,講述的是紅王暴政時期,目不識丁卻古道熱腸的傻小子奧里吉的故事:
奧里吉在一次巧合中救下了首相的外甥女,卻在首相獎賞他的時候說錯了話(「俺想要一份不用曬太陽/見不得光的好工作」),從而被誤編入了王國秘科。在秘科,這位單純直爽的新晉幹探鬧出百般笑話,卻也在機緣巧合間,通過盲打莽撞解決了無數難題,勇斗暗室,博弈昆塔那,智擒亂黨,縱橫迷海三國,拯救王國於水火,取得了君王的信任,還順帶贏得了首相外甥女的傾心。
一次任務,奧里吉在無意中發現,自己以國王的名義辦下的,其實是無數的冤假錯案,將害死成百上千的無辜人命。然而在秘科總管的蠱惑下,為了配得上心上人,與她長相廝守,奧里吉逃避了痛苦和內疚的折磨,選擇了麻木與逃避。慢慢地,奧里吉成長成熟,學會了虛榮,懂得了虛偽,通曉了人情,一路趨利避害,扶搖高升,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傻小子,而是如劇名般,從醜陋但單純的毛毛蟲,蛻變為麻木而掙扎的蛹,繼而化成美麗卻帶毒的蝴蝶。
故事的最後,在賢君加冕、暴政終結的前夕,位高權重的奧里吉捲入一場構陷首相的政治陰謀,他死在心上人絕望的刀下,並最終在愛人的懷裡幡然醒悟,含淚而終。
說實話,無論是劇本還是演員,論質量,確實比王都的要好上不少。
泰爾斯撓了撓頭,嗯,如果在王都,這種抹黑諷刺王國秘科,宣揚「不正價值觀」的劇目,想必也沒法上演——也不對,這要看每一代國王對紅王的歷史評價和定位,是大力批判深刻反思,還是「客觀理性多元看待」,是「歷史定論不容歪曲」,還是「敏感話題」避而不談?
總之,他也不知道能不能上演。
「我能給點建議嗎?」
泰爾斯一驚回神,發現是希萊開口了。
「當然,洗耳恭聽。」
只見希萊雙目灼灼:「如果你要從街頭下手,比如從血瓶幫身上追查線索的話,千萬小心。」
血瓶幫?
泰爾斯面色微變:
「你——」
「我是怎麼知道你要從血瓶幫下手的?」
希萊轉過頭,微微一笑:「跟你一樣。」
在泰爾斯驚疑的注視下,希萊毫不在意地端起茶水:
「如果迪奧普真是個見不得光的暗賬會計,那詹恩『處理』他時,就絕不能動用明面上的官方資源,比如警戒廳和翡翠軍團。」
泰爾斯想起D.D和哥洛佛所說的那個殺手。
「我兄弟必須利用另一套人手,走無法在書面和明面上出現的渠道。而迪奧普平素辦暗賬時,也少不得要用到類似的人手,恰巧,在翡翠城裡,這樣的渠道,干這份活兒吃這碗飯的人,七拐八繞,多多少少都能跟一個大幫派扯上關係……」
「血瓶幫。」泰爾斯嘆息道。
希萊欣然點頭。
「你的方向和想法沒錯,大部分有權有勢的大家族,都有替自己干臟活的手套,」凱文迪爾小姐望著台上,男主人公奧里吉和心上人的最後對峙,「而相比起滴水不漏的空明宮,這些手套當然相對更容易突破。」
泰爾斯嘆了口氣。
「除了一點。」希萊話鋒一轉,讓泰爾斯目光微動。
只見希萊勾起嘴角:
「據說很久以前,翡翠城的街頭幫派和團伙,從修鞋匠到掃大街的,從掏糞的到泥瓦工,有大大小小几十個,互不統屬——像世上大多數城市一樣,再正常不過了。」
泰爾斯有些疑惑:「直到?」
希萊的表情漸漸認真起來:
「直到幾十年前,凱文迪爾家族的某任公爵——『羊角公』科克突發奇想,一改舊日的貴族做派,把不沾泥土的高貴雙手伸出繁華的宮殿,探向底層,下沉民間,收編乃至投資『棋盤之外』的非傳統勢力,帶來了翡翠城街頭的轉折點。」
棋盤之外的非傳統勢力。
羊角公科克。
泰爾斯挑挑眉毛。
「轉折點,你是說……」
希萊嚴肅地看著泰爾斯:
「一個由西荒的退伍大老粗們組成、倒騰走私禁酒起家的外地幫派,就在那時進入了翡翠城,它得到默許乃至支持,迅速打破平衡,在短短几十年裡掃蕩了翡翠城的街頭和地下世界。」
泰爾斯明白了什麼:
「凱文迪爾家族,就是在那時跟血瓶幫勾結成奸的?」
「不止如此。」
希萊說道:「軍火,賣淫,毒品,人口,街頭情報,鄉村勢力,行市壟斷……從翡翠城的街頭開始,得到凱文迪爾家族的支持后,血瓶幫的『生意』不再局限在走私禁酒上,他們改變方針,轉型,壯大,擴張,進入過去不熟悉的領域,把觸手伸向全國的城鎮和鄉野,伸向軍隊和衛兵觸之不及的角落,和許許多多的官員乃至一方領主扯上關係,達成合作,提供『服務』,幫助『治理』。」
「服務,」泰爾斯皺眉道,「治理?」
希萊沒有理會他:
「就這樣,鳶尾花的權勢與金錢,血瓶幫的暴力和組織,官方和非官方的力量,它們互補合流,合二為一。」
合二為一。
泰爾斯想起了西荒的刃牙沙丘營地,想起傳說之翼和雇傭兵首領們的默契——也許還帶點小小的威脅——與合作。
「你是說,凱文迪爾家族是血瓶幫的後盾,上下隸屬?」
希萊搖搖頭:
「我不會這麼說,畢竟血瓶幫不是軍隊也不是忠犬,鳶尾花公爵利用他們沒法如臂使指,而巨大的鴻溝也不可忽視,這兩者之間絕非毫無分歧。」
可她話鋒一變:
「但是確實,凱文迪爾家族和血瓶幫的聯繫比普通的一方領主和黑幫來得緊密,互惠互利早成傳統,彼此相容已是習慣,關係比你想象得還要複雜,每一代的鳶尾花公爵也慣於通過這樣的非常規棋子,監視乃至掌控街頭與地下世界。」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難怪,難怪在翡翠城裡,詹恩能如此輕易地照他的心意,散播關於我的流言。」
「所以,如果你把突破口放在這樣的地方,」希萊結束自己的話,「可要多加小心了。」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看著台上的奧里吉痛苦流淚,在月下道出心聲。
他這才反應過來,隨著《化蝶驚變錄》的劇情進展,觀眾們已經很久不曾笑了。
「這些事情,街頭團伙,地下世界什麼的,」泰爾斯沉聲道,「身為一個貴族大小姐,你是怎麼知道的?」
「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希萊面色一沉,語含諷刺,「恕我友善地提醒你,泰爾斯公爵,你眼前的這位大小姐,姓凱文迪爾。」
泰爾斯表情一變。
「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說得對,你是凱文迪爾,」他嘆息道,「寧因友故,不以敵亡。」
希萊沉默了一會兒。
「我小的時候,有一回被人造謠,街頭議論紛紛。」
泰爾斯抬起目光。
希萊談起往事,悶悶不樂:「父親沒有訴諸公爵之威遏制流言,他知道那隻會弄巧成拙。相反,他通過血瓶幫,以流言對抗流言,最終挽回我的名譽。」
泰爾斯皺眉:「你的名譽?」
「對,我的名譽,」希萊滿臉諷刺,「關乎我嫁不嫁得出去的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