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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告解

  翡翠城的落日神殿不比永星城的大神殿巍峨氣派,肅穆莊嚴,但勝在玲瓏有致,布局精妙,屬於以舊世帝國的紀前凱旋風格為基礎,兼顧新時代數學幾何美學的建築傑作。


  這一穩中求變的宗教建築風格,證實了三世紀末的星辰王國處在一個風雲激變而焦躁不安的時代,「上至國王公侯,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在舊世規則與新紀思潮之間痛苦拉鋸,進則背井離鄉荊棘遍地,退則垂垂老矣固守待斃」(終結歷349年,博瑟·卡安迪《世紀之難——星辰在,抑或帝國存?》)。


  主持修築這座神殿的人,是「胡狼」蘇美三世在位時期的兩位高層神職人員:一人是精通歷史與神學的祭祀部副主祭,另一人則是精通數學和建築的宣教部副主教。


  在那個時代,他們的攜手合作以及這座神殿在翡翠城的落成,是落日信仰體系內,祭祀部與宣教部雙方達成宗教和解的成果與標誌之一,證明星辰王國反覆不休長達一個世紀的血腥宗教紛爭——「祭教之爭」終告一段落。


  (有文獻以「割者」托蒙德四世無視莉迪亞·璨星大主祭的神諭任命狀,插手神殿事務,擅自欽封奈里夫大主教的「虛妄之諾」為起始標誌,將這次宗教派別紛爭稱為「聖凡分裂」。但因為「割者」國王的正統性爭議和宮廷史家們對他的惡劣印象,這一歷史名詞在宮廷史學者中的接受度遠不如由「斬棘」國王紙上親書,將登高祭子作為起點的「祭教之爭」廣泛。)

  (後世亦有學者相信祭教之爭的根源可向上追溯到「斷脈」蘇美二世,認為正是他以一介宗教學士之身加冕為王,非家族世襲的教士們在落日神殿的地位才逐漸提高,步步掌權,最終威脅到神聖不可侵犯的神諭解讀與祭祀主持大權。)

  在「胡狼」國王的斡旋調停(也許還有東陸入侵者的威脅)下,落日信仰的至高權威——落日神殿正式和平分家:

  祭祀部得以獨享「神殿」的傳統舊稱,王國上下一眾落日祭司,皆由落日大主祭統管。


  宣教部則離殿獨立改稱「教會」,為首的落日大主教有權任命各教區負責宣教的落日教士。


  就這樣,神殿與教會共奉落日,一者近神,一者近人,分掌神聖與世俗事務,彼此承認但互不統屬,職權兩分而不論尊卑。


  作為和解的條件,祭司們不再使用「異端」、「歧信」、「墮落」、「惡魔蠱惑」等名義攻訐迫害異見信徒,寬容對待教義解讀;教士們則將「異星紋路」的標誌從教袍上移走,不再宣稱解經自由,放棄煽動下層教眾對抗祭祀與領主。


  至於那些曾經掀起無數血雨腥風的敏感問題,比如「真理寄於聖道還是隱於凡俗」,「祭壇與教堂哪裡更靠近神」,「祭司與教士誰更有資格為神代言」,「大主祭與大主教孰高孰低孰輕孰重」等宗教爭議,則被共同擱置乃至避而不談。


  因為和平需要互信,但信任需要妥協。


  而這座頗具意義的神殿,就成為了第一座,大概也是至今唯一一座神殿與教會、祭司與教士們共享的宗教建築,翡翠城的祭祀儀式和教堂佈道都在這裡進行。


  此時此刻,作為最尊貴的客人之一,泰爾斯就坐在神殿祭壇最前一排的瞻仰台上,貌似莊嚴肅穆地望著落日女神的聖像——嗯,相比起永星城神殿里那副對上眼神就要瞪死你的樣子,她在這兒的面容是不是溫柔和人性了許多?


  他的後方,隔開近十米的地方,無數貴族和有身份的人士坐滿了祭壇前剩餘的客座,他們俱都身著禮敬神靈的深色(據說海對面的曦日神殿相反,所宗的是白色和淺色)正裝,看著翡翠城的神殿主祭抑揚頓挫,幽幽念出一篇祭祀長文,準備開始公禱。


  泰爾斯偷偷回頭,在第一排人群中看見了澤地的拉西亞伯爵父子、鹽壁港的哈維亞伯爵、任何時候都一副笑臉的長青島伯爵修卡德爾——以及卡拉比揚家的惡魔雙胞胎,只見她們倆舉起扇子(這次上面的字換成了「落日護佑,應有盡有」和「落日保佑,功成名就」)遮住臉,偷偷地向前方的泰爾斯眨了眨眼睛,但在她們身邊的米蘭達「嗯」了一聲,兩姐妹頓時坐得規規矩矩,目不斜視。


  泰爾斯向米拉豎起大拇指。


  不知為何,泰爾斯明明昨天還覺得卡拉比揚雙胞胎順眼許多,但今天一見,又覺得頭疼不已了。


  但他很快就不用頭疼了。


  因為在第一排的最邊上,希萊·凱文迪爾還是那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她用膝蓋架著肘部,無精打采地支著下巴,腦袋在祭司們的念頌聲和神殿的莊嚴氛圍中起起伏伏。


  注意到泰爾斯的目光掃來,圓臉少女精神一振,悄無聲息地張開手掌,再擋住光源——「魂骨雅克」的猙獰鬼臉再度向他微笑。


  糟糕。


  泰爾斯連忙回過頭。


  其實回頭想想,卡莎和琪娜還是很不錯的嘛。


  「我聽說你一大早就派人去監獄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萬眾矚目下進入神殿,來到泰爾斯身邊,壓低聲音,語氣冷漠,「為達戈里·摩斯的死。」


  泰爾斯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心情下沉。


  王子低聲冷哼:


  「所以你知道了。」


  詹恩沒有坐下,而是向著落日女神的聖像恭謹行禮,作勢祈禱。


  泰爾斯不得不站起身來跟著他做,免得被人詬病星湖公爵飛揚跋扈,仗勢欺神——於是連鎖反應之下,後方立馬傳來噼里啪啦的座椅碰撞聲,在場信眾們接連起立,匆匆作禱。


  詹恩表情未變:


  「我正打算告訴你,泰爾斯,關於那個酒商的意外……」


  「是啊,那是翡翠城的監獄,你的監獄,」泰爾斯冷笑諷刺道,「確實是該由你來告訴我。」


  詹恩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


  「我承認,那是我的屬下看管不力——不,那就是我的疏忽。」


  泰爾斯挑眉:「只是疏忽?沒別的了?」


  「節哀順變。」


  「節哀尼——」


  氣憤鬱結的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好歹記住這是在神殿里。


  「承輝明神,攜光聖日,女神恩旨無盡,落日照耀無邊,願佑我王國,護此城池,一如您曾眷顧海曼國王與雷吉娜王后,挽救無數生靈於戰火之……」


  祭壇前,一位位祭司們從祭壇兩側步出,先後舉燭跟上,隨著主祭的唱和,有節奏地行禮祈禱,信眾們也跟隨開口,恭謹祈禱。


  沒有人注意到,最尊貴的瞻仰台上,兩位公爵正在無聲對峙。


  「卡奎雷警戒官跟我說,監獄是昨夜零時發現達戈里·摩斯身亡的,」在一遍遍的宗教吟唱中,泰爾斯瞥向身邊的詹恩,低聲開口,「但我的手下,昨夜也是在零時前後得到消息的——我還記得慶典的煙花。」


  作勢祈禱的鳶尾花公爵睜開眼睛,目光有神。


  「知道得這麼快,看來你的星湖衛隊消息靈通啊。」


  「恰恰相反,我知道我手下的能耐,」泰爾斯冷冷回應,「在人生地不熟的翡翠城,消息從監獄傳到我這兒,肯定已經滯后許久了:達戈里的死只會比零點更早,而且早很多。」


  詹恩眼神一厲,沒有回答。


  「但是監獄依然報告說是零點發現的,為什麼呢?」


  泰爾斯想起米蘭達他們的回報,眯眼質問:

  「或者說,監獄方為什麼要修改、謊報案發時間呢?」


  謊報時間……


  詹恩幽幽地望著祭壇前的一眾祭司,片刻之後,他微笑開口:


  「具體的我不清楚。但我猜,他們修改案發的時間,是想掩蓋監獄自己的失職,放心,我會關照有關部門——」


  「夠了。」


  泰爾斯冷冷地打斷他:

  「落日女神——字面意義的——在上,你就少扯點謊吧。」


  南岸公爵目光一動,笑容不改:


  「我不明白?」


  王子搖搖頭:「三次。」


  「什麼三次?」


  泰爾斯冷笑一聲:「昨夜的爭鋒宴上,我們談了很多東西,話題從每位客人的來歷概況,到翡翠城的過去與現狀。」


  「但是唯獨有一件事,小花花,你卻有意無意,前前後後地提了足足三次。」


  詹恩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但他很快想起了什麼,瞳孔一縮!

  神殿里,宗教吟唱漸漸低沉下去。


  「沒錯,你提起了那個酒商,達戈里·摩斯,」公禱禮畢,泰爾斯抬起頭,緩緩坐下,一字一句地道,「整整三次。」


  「可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們的南岸守護公爵惦念那麼久的——坐下吧,別再折磨後面的人了。」


  詹恩表情嚴肅,無比莊重,但幾秒后,他還是緩緩落座。


  於是整個神殿後方,這才響起窸窸窣窣的一片落座聲。


  祭壇上,神殿主祭身前的燭台噌地一聲,火焰變成銀色。


  在信眾的竊竊私語間,主祭大人沉穩地等祭司學徒們為自己戴上綉著落日徽記的祭儀手套,再接過副手的餐盤,將聖餐——精糧麵包——撕成一片一片,莊重而熟練地在銀色燭火上一掠而過,奉到下一個祭司遞來的銀質餐盤上。


  最尊貴的瞻仰台上,泰爾斯雖盯著主祭的動作,話語卻不離主題:

  「甚至,在我昨夜追問要不要把摩斯放了的時候,你還急匆匆地拿米蘭達轉移話題,裝成一副被她變裝之後的美色迷倒的樣子。」


  詹恩輕哼一聲:

  「是么,我都不記得了。」


  聖餐儀式開始,兩位教區副主祭走上前來,不卑不亢,將最早用落日神火烤過的兩片聖餐奉上銀盤,交給兩位公爵。


  「沒關係,我幫你記著,而且不止這個。」


  泰爾斯端起銀盤,拾起那一小片聖餐,咬進嘴裡——味道真不如空明宮。


  詹恩則莊嚴但自如地奉起聖餐,展示出比星湖公爵不知道正統了多少倍的禮儀,泰爾斯甚至懷疑他連嚼都沒嚼就吞下肚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王室宴會上,在安克·拜拉爾亮出那把來歷不明的短劍,為他們的土地問題喊冤之前,同樣是某位年輕有為的公爵,眼巴巴地湊上來,跟我絮叨起封臣的土地問題。」


  泰爾斯眯起眼睛:

  「所言映所思,這你總該記得了吧?」


  詹恩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緊了緊。


  「告訴我,詹恩大人,昨夜的爭鋒宴上,為什麼要提起達戈里·摩斯呢?」


  泰爾斯輕聲開口,話鋒卻犀利:

  「除非你早在那時就心知肚明——摩斯已死,字裡行間只是在試探我。」


  詹恩輕輕站起來,微笑著將銀盤奉回給祭司:


  「泰爾斯……」


  但王子不管不顧,手中銀盤咚地一聲落到地上,將不少人嚇了一跳。


  南岸公爵不得不歉意一笑,不辭辛勞拾起王子的餐盤,溫和地交給祭司,再回到座位。


  「所以,小花花,你心裡有鬼,卻還在早早知情的情況下,故作不知不動聲色地辦完了爭鋒宴,裝模作樣,全程向我隱瞞摩斯已死的消息。」


  泰爾斯忍著話語里的不快:

  「你甚至叮囑監獄的人掩蓋蹤跡,包括把案發時間改到零點,就為了不引起我的懷疑,從而蠱惑我相信:達戈里確確實實,死於普普通通的自殺或仇殺?」


  詹恩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回應每一個走過他身邊,向祭司奉回銀盤的信眾。


  「為什麼?」


  泰爾斯緊緊咬著牙根:

  「達戈里·摩斯,他到底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


  最後一個信眾回到座位,主祭大人的嚴肅表情鬆弛下來,笑著宣布聖餐儀式結束。


  身份尊貴的信眾們這才齊齊一松,靜謐莊嚴的氛圍被打破,交談與問候聲此起彼伏。


  「可笑。」


  第一次,詹恩冷冷回擊泰爾斯:

  「摩斯是個變節者,替我做事,卻借著我的資源,吃裡扒外私吞本屬於我的錢。哪怕作為生意人,他也是個人渣,進入酒業以來坑蒙拐騙害人無數,本就死不足惜。」


  趁著沒人注意,公爵狠狠剜了他一眼:

  「而你上次跟他牽扯上關係,只是白白惹得一身污,又何必這麼上心?」


  「這不是我剛才的問題,」泰爾斯絲毫不吃他這一套,「我問的是:昨夜,你為什麼要殺他?」


  詹恩表情一變。


  他猛地站起身,把幾個準備來向公爵問好的客人嚇了一跳。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鳶尾花公爵瞥了一眼泰爾斯,「跟我來。」


  言罷,詹恩轉身離去,一路上都陰沉著臉,對於旁人的問候只是點頭,並不答話。


  泰爾斯冷哼一聲,起立跟上,絲毫不懼。


  這下,所有人都看出兩位公爵之間又出問題了。


  面對兩種程度不一卻同樣糟糕的氣場,沒有人再敢上前搭話,就連惡魔雙胞胎都在交頭接耳中向後一縮,雙雙舉起手扇,翻出背面——「卡莎琪娜,添頭算上科恩;消災抵難,定能平安一生」。


  神殿里的信眾們再度開始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一片嘈雜中,隱約能聽見幾個模糊的字眼,什麼「因妹成仇」、「內兄弟之誤」啊,什麼「欺男霸女」、「北方野蠻人」啊之類的……


  泰爾斯跟著詹恩走上神殿二層,後者推開一扇門,裡面有一個看上去頗為私密尊貴的告解室——兩個相互以透聲板連通的木製小隔間,詹恩毫不猶豫地拉開其中一扇隔間的門。


  泰爾斯皺起眉頭,扇走刺鼻的氣味——一個頭髮稀疏,臉色紅潤,從上到下散發一副富態的落日祭司挺著大肚腩,舒服地坐在隔間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含著手裡的金屬軟管,吞雲吐霧。


  「查德維?」


  正在抽煙的富態祭司大概五十來歲,聞言一驚睜眼,從告解室里蹦了起來,一頭撞上門板。


  「啊,公爵大人!王子殿下!」


  查德維祭司疼得涕泗橫流,卻也顧不上許多,他神色慌張,手忙腳亂地把水煙壺塞進袍子里:


  「我那個就是……正在準備待會兒的告解,需要進入絕對理性和平靜的狀態……」


  但詹恩毫不客氣,一把將他揪出告解隔間:

  「出去,守著門,別讓人靠近。」


  查德維抱著水煙壺一個趔趄,有些發懵:


  「可是我一會兒還要給貴人們做告解……」


  「從現在開始,你先後給南岸公爵和第二王子做告解,還不夠嗎?」詹恩冷冷道,「其他的人,讓他們去別的告解室。」


  查德維愣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看詹恩,又看了看泰爾斯,最後看了看狹小的告解隔間,突然福至心靈,恍然大悟。


  他不再緊張,而是抖了抖肚腩,大大方方地亮出水煙壺,邪惡一笑:

  「可是嘛,公爵大人,落日女神可不會原諒我們弄虛作假噢,除非啊……」


  泰爾斯眯起眼睛。


  「出去,現在,查德維,」但詹恩面色不變,只是語氣更冷:「落日女神就會原諒你和平托爾老夫人的好事兒,不讓她兒子知道,更不讓他為了亡父的名譽來找你作生死決鬥。」


  查德維祭司瞬間石化。


  「嗯?」詹恩挑挑眉毛。


  下一秒,反應過來的查德維祭司連滾帶爬地衝出房間,砰地一聲關上大門。


  泰爾斯有些驚訝:

  「那傢伙,查德維是祭司還是教士來著?誒,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


  但詹恩只是冷哼一聲,坐進一側的隔間里。


  有來有往,於是泰爾斯也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拉開另一個告解隔間的門,扇了扇煙味,坐進隔間里的一片黑暗中。


  「現在可以講了——」


  但泰爾斯話未說完,另一個隔間的人影就晃了晃。


  只聽詹恩啪地一聲推開隔間門,再來到泰爾斯的隔間前,開門擠了進來。


  「往邊上讓讓。」公爵冷冷道。


  「喂!」


  泰爾斯被詹恩擠到一邊,咬牙切齒:


  「那邊不是有空位……」


  「煙味兒。」詹恩目光不悅,言簡意賅。


  泰爾斯一怔。


  「抽煙的人,不應該再怕煙味了吧?」


  「窮過的人,不應該再怕窮了吧?」


  泰爾斯頓時語塞。


  於是乎,星湖公爵和南岸公爵氣呼呼地擠在狹小的告誡隔間里,在黑暗中怒目以——以聽對方的鼻息。


  「我沒有殺他。」


  詹恩咬牙道:「我沒殺達戈里·摩斯,或者授意其他人去殺他。」


  泰爾斯不屑搖頭:

  「得了,到這份上了,狡辯還有什麼意——」


  詹恩呼吸加重:


  「看在落日的份上,我以父親的名義發誓!當監獄的人上報這個消息時,泰爾斯·璨星,我跟你一樣震驚!」


  泰爾斯話語一滯。


  只聽南岸公爵在黑暗中怒道;


  「達戈里·摩斯也許是秘科的棋子,但他都已經在我的監獄里,任我處置了,我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在監獄里殺他滅口,再回來跟你編造借口,自找麻煩?」


  泰爾斯皺起眉頭,略加思索。


  「但你的人篡改甚至瞞報了案件,從時間到現場,從嫌犯到事實,包括卡奎雷的彙報,」王子有條理地開口,「他們把一樁謀殺案做成了自殺案,壓了下去——摩斯不是普通罪犯,他們不敢私自這麼做,這隻能是你授意的。」


  「沒錯。」


  這一次,詹恩大方承認,毫無掩飾之意:

  「為了維持穩定。」


  「穩定?」泰爾斯諷刺一笑。


  「那酒商是因我們的矛盾而進監獄的,他被謀殺,會成為輿論的中心,」詹恩忍住怒意,耐心解釋,「我們不能也沒必要讓這件事打擾爭鋒宴、打擾翡翠慶典的開始,賓客們沒必要知道。」


  「騙鬼去吧!賓客們沒必要知道,但我呢?你甚至還在事後編造故事,遮掩真相,就為了蒙我?仇殺?呸!」泰爾斯呸聲道。


  「那故事只是拿來——」


  「夠了!小花花,我受夠跟你兜圈子了,關於達戈里·摩斯的死,你到底有什麼非瞞著我整整一個晚上不可的理由?」


  「你!」


  泰爾斯怒而點頭:「對!」


  詹恩憤然道:「不,你!」


  「對,我!」


  「不不不!我是說,你,是你!」


  泰爾斯莫名其妙:「我怎麼了?」


  詹恩一時氣結。


  他深吸一口氣,舉起食指:「不——我的意思是,因為你!因為我擔心是你!」


  泰爾斯愕然:

  「什麼?擔心什麼是我?」


  詹恩連喘了好幾口氣,終於將情緒穩定下來。


  「好吧,事已至此,我就直接問了。」


  他在黑暗裡轉向泰爾斯,一雙眸子冷漠清幽:

  「達戈里·摩斯,他是你殺的嗎,泰爾斯?」


  啊?

  我殺的?

  泰爾斯愣了一下:

  「什麼?」


  詹恩冷哼一聲:

  「那是你的人殺的嗎?還是你授意手下人或者宮外的人,去監獄里把他做掉的?」


  泰爾斯反應過來,憤然否認:


  「你在說什麼屁——當然不是!」


  「那你事先知情嗎?至少在宴會上?」詹恩語氣懷疑,步步緊逼。


  「不!這該是我問你的問題!」


  詹恩諷刺地冷笑一聲。


  「那你,或者你在秘科里的『好朋友們』,有什麼圍繞著摩斯的死來展開,來對付我的陰謀計劃嗎?」


  秘科的「好朋友們」……


  那個圓臉少女的形象在眼前出現,泰爾斯頓時一窒。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黑暗中,詹恩沉默了好一會兒。


  「哼,想來也是,」南岸公爵寒聲開口,語帶不屑,「就你這副慫樣和蠢樣……也不像有能力幫王國秘科施行陰謀的樣子。」


  「你——」


  泰爾斯竭盡全力,靠著獄河之罪穩定住情緒: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瞞著我,是因為你懷疑我?」


  「昨夜是爭鋒宴會,萬眾矚目,」詹恩一副理所應當不容置疑的樣子,「如我所言,你父親若要動手,那是很好的機會。」


  「至於我,我再怎麼多疑小心都不為過。」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呼出一口氣:


  「所以你就連我也懷疑,覺得達戈里的死是我乾的?」


  「廢話,那個酒商是主動去找你的,王子殿下!」


  詹恩不忿至極,痛斥道:


  「他還是你帶進城的!也是你來告訴我他是秘科的人!他都進了監獄你還在過問他!所以,當然,當達戈里·摩斯蹊蹺地在爭鋒宴的節骨眼兒上死於非命的時候,是的,我有一萬個理由,第一個就該懷疑你!」


  泰爾斯憤怒得倒抽一口氣:


  「我——你他媽腦子抽了嗎?」


  但詹恩毫不示弱:

  「別忘了,你是個該死的璨星!誰知道是不是你乾的?或者跟你站在同一陣營的人乾的?誰知道你是不是要在爭鋒宴上就此事發難?是不是準備了什麼我措手不及的陰謀?誰知道摩斯的死是不是就是那把屠刀,而你恰好就是執刀人!」


  「我?」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氣得左右四顧,卻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我昨夜就站在你身邊,跟你一起分析我父親和王國秘科可能的陰謀!警戒警惕了一整個晚上!直到爭鋒宴結束!」


  詹恩諷刺道:

  「對,卧底和間諜也會這麼做,保證比你更像那麼回事兒!」


  泰爾斯氣極反笑:

  「而我們甚至還在一起討論翡翠城的弱點——好吧,就算你有問題有懷疑好了,但你本可以直接問我的!」


  「問你?問你什麼?『嘿,泰爾斯,爭鋒宴快樂,你剛剛殺了誰嗎?』」


  「你至少可以試試啊!」


  泰爾斯怒道:「你是啞巴嗎?連『無面科克』都至少有張嘴能用!我的啞巴手下都會比劃手語!」


  「我可以試試?」


  詹恩顯然也來了火氣,在小隔間里的他不再顧及禮儀:


  「對,我可以,我當然可以!但是我選擇不試——因為你tm不可以!」


  「啥?我不可以?」


  南岸公爵恨聲甩手:


  「噢,別裝蒜了,泰爾斯,我們鬥了七年,我tm太了解你了——要是我在爭鋒宴上面帶笑容,輕描淡寫地告訴你這件事,告訴你摩斯死了,告訴你你的好玩具好酒商被人弄壞弄丟了……那同情心泛濫、正義感過剩,或者說,裝模作樣偽善如泰爾斯王子這樣的熱心腸大聖人,難道不是第一個懷疑我?」


  「我——」


  「難道不是首先懷疑我監守自盜,懷疑我心狠手辣,懷疑我賊喊捉賊,懷疑我暗中滅了摩斯的口?」


  「你——」


  「難道你不會一身正氣、滿腔憤慨地來興師問罪,質問我到底怎麼回事——就像剛剛那樣,在落日神殿里當眾摔盤子,給我臉色看?還有像現在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對我一通破口大罵?」


  「詹恩·凱文迪爾,」泰爾斯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一字一句恨恨咬牙,「你tm是說真的?」


  「比你的身高還真!」


  「沃日你——」


  「而昨夜可是爭鋒宴,是翡翠慶典的開場!凱文迪爾的百年傳統!」


  詹恩憤怒不已:

  「誰知道像你這樣人人皆知的麻煩精,出了名的大災星,會不會毀了我的宴會,我祖祖輩輩都沒出過岔子的宴會!


  「誰知道你會不會又突然腦子一抽精神失常,像在王室宴會上那樣當眾丟出一把劍『是你帶來的嗎』?或者像在復興宮和御前會議那樣,為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綁架勒索犯闖宮造反?甚至當著所有爭鋒宴賓客的面,鬧出誰都難以收拾難以想象的大場面大亂子——『不,翡翠城的大家來評評理啊,詹恩好壞壞,是不是你弄壞了我床上可愛又可憐的小小酒商男寵!』?」


  詹恩捏著嗓子學著泰爾斯,效果既滑稽又可笑,但可惜星湖公爵本人不在能欣賞的觀眾之列。


  「我不是——開什麼玩笑!」


  泰爾斯怒捶門板:

  「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更不會那麼說,不會毀掉你的宴會!」


  「不,我不知道!」


  詹恩大力反駁:


  「但就算我知道好了,我也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


  「其他人?」


  「對!我不知道其他人,比如你父親有沒有後手!我不知道王國秘科會不會從中作梗,拿你的脾氣和性格做文章,在連你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挑撥算計趁機發難——誰敢說一定不會這樣?你敢說嗎?你知道嗎?你能保證嗎?」


  泰爾斯依舊怒氣難消:


  「但如果你來找我,跟我說實話,我至少能保——」


  「你tm只是個無權無勢無根無基還被爸爸厭棄,屁股比腦袋還大的窮鬼王子,你能保證個屁!」


  「你——對,我窮!但是我有籌碼,我有屬下的支持,有他們維持場面,至少能保證……」


  「噢,你的屬下?那個每天都來主廳里無恥地蹭免費泰倫邦的高價清泉飲,再去跟紈絝子弟們嘻嘻哈哈吃喝玩樂,還每次都要賒賬再回來找阿什福德報賬的丹尼·多伊爾嗎?」


  「你——他,D.D他只是……別光盯著他一個人啊!」


  泰爾斯和詹恩吵完這一輪,話題有些偏,吼得也有些累,再加上告解隔間里空氣沉悶,兩人都氣喘吁吁,不由默契地停戰一輪。


  好幾秒后,詹恩總算順過了氣。


  「所以,事關整個翡翠城的傳統和凱文迪爾的顏面,還有鳶尾花的安全與統治。」


  他生硬地道:

  「我在爭鋒宴上,當時所能想到的,最穩妥最可靠的方法,就是把摩斯之死壓下去,變成一樁普通的畏罪自殺案——當大家都不知道,也就沒人關心,更沒人能拿來做文章,包括我們的敵人。」


  泰爾斯不由冷笑:

  「你是說包括我?」


  「我說了,這是為了大局,為了穩定!事實也證明這是成功的,當晚一切正常!」


  詹恩一再重申,咬牙切齒:


  「我本打算在事後再告訴你的,以一種更穩妥更理性的方式,而不是你擅自……」


  「噢,當然,在事後讓卡奎雷來告訴我,摩斯只是被幾個欠債的小混混尋仇幹掉了?而我不用再操心了,回房間睡大覺就行——這還真是穩妥又理性呢!」


  泰爾斯再度呸聲:

  「要不是我這人死心眼,執著不放往下追查,你是不是就準備把我當傻子,一直蒙在鼓裡虛與委蛇,等到大禍臨頭了再把我推出去擋刀?」


  詹恩聞言,不屑地哼笑一聲,擺手道:

  「果然,我的猜測應驗了,瞧瞧你這被人搶了棒棒糖的小孩脾氣——你指望我怎麼相信你?」


  「原話奉還!」


  泰爾斯恨恨道:


  「你既然把我當傻子,那就最好做好被小孩脾氣煩到死的準備!友情提醒,上一個吃到這小孩脾氣的人叫查曼·倫——」


  砰!

  一聲巨響,告解室的隔間門被打開了。


  下一秒,一個臉上長著濕潤紅色肉須的怪物撲上門邊,向震驚的兩人張開帶著黏液的巨口,發出噁心的吸溜聲:


  「窸窸窣窣~」


  千鈞一髮之際,詹恩怒吼著一把抓住怪物的臉,一把將它的皮扯落:

  「滾!!!」


  咚!

  一聲悶響,詹恩把手上的怪物皮狠狠扔到腳下,怒視著眼前一臉迷糊的圓臉雀斑少女。


  時間彷彿靜止了。


  好幾秒后,希萊·凱文迪爾眨了眨眼睛,無所謂地低下頭,撿起濕乎乎的皮套:


  「好吧,這是吮吸魔,據說是很久以前一位……」


  「滾蛋!聽不懂嗎!」詹恩怒氣未消,大喝著打斷她。


  希萊聳了聳肩,有些無奈。


  「好好好,這麼凶幹嘛,唉,好不容易才帶進來的。」


  她抓起吮吸魔的皮套,揉成一團塞進裙子底下,轉身離開:「唉,碰到不懂欣賞也無心配合的無趣觀眾,那也是沒有辦法……」


  臨走時,希萊不舍地望了一眼泰爾斯:


  「算了,演出也總不能次次都成功吧。」


  眼見希萊搖晃著走出房間,鳶尾花公爵這才怒哼一聲,把告解隔間的門關上。


  「缺管教的野丫頭!」


  詹恩恨恨地詛咒著,轉過頭:


  「總之,我們現在——你,你縮在角落幹什麼?」


  在南岸公爵的古怪目光下,泰爾斯緩緩地直起腰抬起頭,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面無表情:

  「系鞋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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