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不朽常新
聽見這句讓旁人費解,卻令事主驚悚的問候語,泰爾斯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
科特琳娜·科里昂……
七年前,樺樹林的驚魂一夜回到他的腦海里,泰爾斯只得全力忍住去摸脖頸的慾望。
黎·科里昂再行一禮,恭敬得體,卻散發莫名冷意:「見諒,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只能於合適的夜晚到訪空明宮,是以遲來覲見。」
詹恩看看泰爾斯,又看看眼前的血族伯爵,若有所思。
「好,很好,非常好,」泰爾斯咳嗽一聲,「那個我和科特琳娜陛下——」
「彼此欽佩,友誼恆久,」黎發聲果斷,不容置喙,他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我在此奉上陛下的信件。」
彼此欽佩。
友誼恆久。
泰爾斯咬了咬嘴唇,心情複雜的他擠出笑容,在詹恩的奇異目光下伸手接信。
「陛下還讓我帶上一句話,」黎似乎還嫌不夠,「內海之約,猶記未忘。」
泰爾斯表情一僵。
「內海,什麼內海?」詹恩忍不住開口。
落日啊,他能不再跟這幫喝血的扯上關係了嗎?
「這個啊,額……」
王子看著信上的血獠牙徽記,嘿嘿笑道:
「我不用現在讀吧?讀完要回信嗎?回給哪邊?有固定的信鴉嗎?或者鴉舍的定向石?」
但黎直接轉向了另一邊,理也沒理他:
「詹恩·凱文迪爾。」
南岸公爵溫和地點頭回應:
「黎伯爵,或者,輔政官。」
「好,懂了。」沒人理會的泰爾斯小聲嘀咕著,他搖搖手裡的信,默默自覺地縮回座位。
黎盯著詹恩,他的眼神格外冰冷,滲出莫名壓力:
「過去三百年,翡翠城有不少公爵叫過這個名字,我見過其中兩個。」
但詹恩恍若不覺,笑容如故:
「而我久仰您的大名,血海王座之下的黎伯爵。家族有記載:您是最克己自製的科里昂,人血在前,卻能毫不動容。」
「我大概知曉此等記載從何而來,」面對讚揚,黎毫不動容,他冷冷回應,「只希望您不要像您曾祖父一樣,邀我赴宴,卻在席間找了八名來月事的姑娘侍酒奉餐,就為了看一個吸血鬼渴血失控的樣子。」
什麼?
泰爾斯皺眉看向公爵。
詹恩咳嗽了一聲,對泰爾斯小聲道:
「那時我曾祖父才十九歲,而且事後他被嚴厲懲罰了。」
泰爾斯眯起眼睛。
「總之,這足見我們兩家交情悠久,歷史豐富,」詹恩很快地略過尷尬,直入主題,「但因為七年前的一些瑣事,凱文迪爾和科里昂,已許久不曾往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瑣事?」
泰爾斯小聲嘀咕道,不出意外換來詹恩的怒瞪。
「確是如此,公爵大人,」黎點點頭,言語毫無波動,「女王陛下尤為遺憾——特別是她差點失去王位,乃至性命。」
一旁的泰爾斯鄭重其事地點頭。
詹恩有些語塞,但他很快一隻手拿起酒杯,擋住身側泰爾斯的鬼臉,同時長嘆一聲:
「是的,我為當年的意外感到抱歉,伯爵,為此我願意補償,但我也知道什麼樣的補償都無法償還……可是長期的隔斷對雙方都有弊無利,尤其我們處於終結海上最佳信風環航帶的兩端……」
但詹恩還未說完,黎就再度開口:
「因此陛下她認為,在兩家重新來往,恢複合作之前,我們總得先把前債了結,恩怨兩清。」
語畢,他直勾勾地看向南岸公爵。
前債了結,恩怨兩清。
詹恩蹙起眉頭。
但下一秒,他就變臉般大笑出聲:
「那是自然!如您所見,連當年在場的當事人,泰爾斯殿下也已與我冰釋前嫌,同桌共飲——」
「什麼?」泰爾斯探出頭,難以置信。
詹恩笑意盈盈地轉了轉酒杯,把泰爾斯探出來的臉重新擋在視線之外:
「——那我們兩家,鳶尾花和血獠牙,還有什麼解不開的舊怨呢?」
啥?
泰爾斯瞪圓了眼睛:
還能這麼搞的咯?
臉皮這麼厚的咯?
這一次,黎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靜謐而死寂,在周遭人聲鼎沸的宴會襯托下,反而越發令人不安。
但下一秒,泰爾斯就覺眼前一花!
搞什麼——王子一驚,下意識地喚醒體內的獄河之罪!
「塞席爾!」
詹恩的聲音響起,嚴厲而警惕。
聲音落下,泰爾斯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黎的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杯酒。
而在詹恩身側,管家阿什福德皺眉看著身前的酒盤:上面少了一個杯子。
「請勿緊張,殿下,公爵,」黎面無表情,「我只是口渴了,取杯酒。」
詹恩警惕地望著血族,深吸一口氣。
幾秒后,他向後揮了揮手。
公爵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塞席爾騎士怒哼一聲,收劍回鞘,坐回座位。
周圍的客人們宴飲如故,音樂熱烈如常,似乎沒人發現這一刻的驚險。
遠處,馬略斯放下拳頭,幾個熟悉的星湖衛隊面孔重新滲入人群。
黎舉起酒杯緩緩喝完,又慢慢地放下,似乎要特意避免方才的情況。
而詹恩只是靜靜地盯著他,等待回應。
「那麼,我願意相信凱文迪爾的誠意,且拭目以待,」終於,有著遠東人面孔的血族緩緩開口,「但願您的補償足夠。」
話音落下,詹恩滿足地松出一口氣(泰爾斯則遺憾地嘆出一口氣):
「沒問題,我們什麼都可以談:瀝晶、永世油,抑或別的東西,須知,終結海很大。」
「很好,」黎向南岸公爵施了一禮,「有明主如您,凱文迪爾定能血脈永治。」
詹恩重新掛上笑容,彷彿忘記了方才那一幕:
「也願科里昂家族血脈永治。」
「化敵為友,真感人。」泰爾斯在一邊酸酸地道,又迎來詹恩的不快目光。
但就在此時,大家都以為緊張不再,威脅已消的時候,黎的頭顱像木偶轉動般瞬間一扭,望向左側!
「黎·科里昂,夜君座下的得力將官,真是驚喜!」
泰爾斯和詹恩雙雙一驚:不知何時,一個二十許歲,衣飾華貴的青年貴族出現在黎的身側,滿面驚喜。
這位青年面相英俊,笑容爽朗,眉毛、眼睛和稜角都經歷過精心修飾,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他舉著一杯酒,但泰爾斯注意到,杯里的酒面波瀾不驚。
「糟糕。」詹恩皺眉小聲道。
「怎麼了?」泰爾斯小聲問他,卻只能得到搖頭回應。
這青年笑意十足,他隨性地在泰爾斯身旁坐下,舉了舉酒杯:
「夜翼君王最近如何?你們找到他了嗎?兩百年了,他究竟是閉關睡覺了還是出門散步了?可別是被曦日神殿抓了,當然了,萬一要是被吸血鬼獵人們坑了——」
「你不配跟我說話,小輩。」
黎沉聲開口,語速不快,卻恰到好處地打斷了青年,話語里還令人感覺到隱隱的警告之意:
「換你母親,或者老馬沃羅來還差不多。」
英俊青年的笑容一滯。
「嘖嘖,年齡歧視害人不淺啊。」
他看了看詹恩與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再回望黎伯爵。
「但請放心,我一定把這話帶到母親和老議長的墓前——或墓里。」
黎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注視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泰爾斯事不關己,但他饒有興趣地注意事態。
詹恩顯然認識那位青年,他謹慎地出聲提醒:
「揚尼克。」
但名喚揚尼克的青年像是沒有聽見,他前傾身體,毫無顧忌地盯著眼前的血族:
「小心了,詹恩大人,這可是出了名瘋狂暴戾的夜之國下七支,一旦他們生氣,翡翠城可是要流血呢。」
黎目光一厲!
「兩位!」
詹恩提高音量,笑意不減:「今天可是爭鋒宴,是翡翠城最值得慶祝的日子之一。」
揚尼克和黎對視一眼。
「哈,玩笑罷了,畢竟在這座城市裡,」揚尼克噗嗤一笑,「誰又有那個本事能讓鳶尾花流血?」
黎冷哼一聲。
詹恩鬆了一口氣。
但青年突然回過頭,對著泰爾斯伸手:
「我叫揚尼克,泰爾斯殿下,來自盛宴領。」
泰爾斯只得回禮,握上對方的手。
「我是泰爾斯·璨星——哦,你的手可真冷,等等,盛宴領?」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下意識地鬆開對方冰涼刺骨的手。
「對,沒錯,這就是為什麼我也只能在晚上過來。」揚尼克微微一笑收回手,不以為忤。
他看向黎,意有所指:
「而且一樣不受歡迎。」
盛宴領。
泰爾斯的笑容消失,他想起西陸的地理,盛宴領和野茫山,這些都是黃金走廊上的地點,毗鄰萊沃爾城邦,然而……
盛宴領,是終結之戰後,留在西陸的血族的神秘領地,由上六支組成的暗夜議會管理統治。
他是血族。
泰爾斯皺眉看著揚尼克,但這位血族毫不在意,他笑著攤手,任由泰爾斯打量。
難怪他要化妝。
否則,他的臉色大概會像黎一樣,讓人一看就曉得不妥……
或者像尼寇萊那個死人臉一樣。
詹恩咳嗽一聲,向揚尼克示意:
「泰爾斯,這位是來自盛宴領,暗夜議會的議員……」
「啊,公爵大人,我們改名了,不再叫暗夜議會,」揚尼克眼前一亮,打斷了詹恩,「現在,我們叫不朽議會。」
詹恩皺起眉頭:
「不朽議會?」
黎也同樣眼神一動。
揚尼克微笑點頭:
「正是,您知道,溫血種們總對夜晚有恐懼和不好的聯想,總覺得黑暗是邪惡和恐怖的,再加上對寒血種長期以來的誤解,所以我們通過決議,不再叫暗夜議會……」
黎冷笑一聲,似有不屑。
詹恩從善如流,立刻改口道:
「很好,不朽議會。泰爾斯,允許我重新介紹,這是揚尼克·霍利爾,不朽議會的第七議員,代表盛宴領上六支中的霍利爾家族。」
暗夜議會,不朽議會。
第七議員。
霍利爾家族。
無數的名詞飛快地從泰爾斯腦海中閃過,但他注意到另一個點:
「揚尼克議員,你剛剛說——溫血種,寒血種?」
揚尼克欣然點頭:
「啊,很高興您注意到這個,殿下。我們以前喜歡自稱『長生種』,把人類叫作『短生種』,我年輕的時候也這麼用過……但毫無疑問,這是歷史形成的對立稱呼,缺乏尊重,反映出的思維狹隘又老舊,是時候該淘汰了。」
揚尼克友善地看向公爵和王子:
「所以,你們是溫血種,我們是寒血種。殿下,相信這是更加客觀,更加尊重,更加友善的稱謂,有助於消除人類和血族多年以來的誤解、隔閡與仇恨。」
溫血種,寒血種。
泰爾斯明白過來。
「棄幾千年的長生種驕傲於不顧,反而自甘卑鄙,自縛手腳,自輕自賤,」黎在一旁發出冷笑,「簡直是自取其辱。」
詹恩皺起眉頭。
但揚尼克笑容不減:
「噢,是么?但在我看來,黎伯爵,也許自稱『長生種』才是自取其辱:血族就算再長生不老也罷,壽命跟永生的精靈們一比,不也少了一半?」
泰爾斯疑惑道:
「哪一半?」
揚尼克回頭,輕鬆一笑:
「白天。」
泰爾斯恍然。
「幼稚,天真,可笑。」
黎·科里昂繼續冷笑,他不屑道:
「小輩的無聊兒戲。」
詹恩重重地咳嗽一聲,但顯然幫助不大。
「很抱歉,但這不是幼稚,也並不可笑,更不無聊,科里昂,」揚尼克搖了搖酒杯,換了個舒服的坐姿,「這是出於現實的政治考量。」
「政治考量?」泰爾斯問道。
「我們跟東陸的親戚們不一樣,泰爾斯殿下。盛宴領是血族和人類、寒血種和溫血種共同棲息乃至一同統治的地方,我們需要與外界打交道——不僅僅是用劍。」
揚尼克微笑道:
「所以,尊重就是必要且相互的:如果血族不想再被稱為噁心的『吸血鬼』,不想再被人類當做敵人,不想再被世界孤立,不想再在仇恨的循環里,無止境地遭受憎惡和畏懼,那就要改變外人對我們的印象,改變我們處世的態度。」
「就像你們的王國:終結之戰後,復興王不再以帝國皇子的面貌示人,才能拋下暴君暴政的惡名,讓星辰王國立足於終結紀。」
泰爾斯眼珠一轉。
詹恩輕笑一聲,似有無奈:
「但世人從不放過這一點,七百年了,依舊諷刺我們為『帝國人』。」
來自夜之國的黎不屑輕哼。
「尊重不是靠低聲下氣求得的,」這位科里昂冷冷開口,煞氣逼人,「而是靠力量,死亡,恐懼,和敵人的鮮血——我們賴以維生之物,第四代的小輩。」
「是啊,躲在地堡里,藏在迷霧間,收留十惡不赦的強盜匪徒,把周遭環境變得恐怖陰森閑人勿進,然後自稱『夜之國度』,」揚尼克諷刺道,「跟周圍的國度永久敵對,跟一波波的討伐者廝殺不止,靠著搶劫、謀殺、威逼、蠱惑、勒索、脅迫過日子。」
盛宴領的血族議員仰起頭,準備喝酒:
「這可真是太受人尊重了呢,第二代的老傢伙。」
但下一秒,黎就突然伸手,牢牢拿捏住揚尼克的酒杯!
揚尼克緊皺眉頭,和黎對視一眼。
「兩位,拜託,」詹恩無奈嘆息,「我很珍惜自己的宴會,也珍惜你們兩方的名聲。」
黎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放開對方的酒杯。
「可笑。」
「若沒有藍利陛下昔日的跨海征戰,沒有他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績,沒有他證明血族在大規模戰爭里的作用,」黎寒聲道,「盛宴領的親戚們能在西陸活得如此舒適?能在形勢複雜的黃金走廊上活到現在?」
「看看野茫山的下場——狼敵之後,西陸還有狼人的群落嗎?」
揚尼克抿起嘴。
「有的,我相信,」這位議員有些底氣不足,他對著泰爾斯無奈一笑,「只是,比較稀少?」
「若沒有復興王在沙文故地建立永星城,沒有黑目在數十年間的血腥征伐,沒有刀鋒王西進南下的滾滾鐵蹄,」黎咄咄逼人,繼續道,「星辰王國是怎麼獲得今日的版圖和地位的?靠把埃克斯特人的稱呼改成『北方的好兄弟』?還是靠對外自稱『帝國的無害小寶貝』?」
泰爾斯眨了眨眼睛。
揚尼克皺眉:「可星辰也不是——」
「記住了,第四代的小輩,口頭和形式的虛偽,改變不了本質的殘酷:我們依舊是血族,依舊在與周遭各族競爭,敵人們也不會因為一個稱謂的改變,就跟我們相親相愛,和諧共處。」
黎冷冷道:
「唯有戰爭能贏得尊重。」
揚尼克一時語塞。
「也許。」
但泰爾斯的聲音卻在此刻響起:
「也許打贏戰爭的人里,有一些贏得了尊重。」
「但這不意味著:戰爭就能贏得尊重。」
詹恩、揚尼克和黎齊齊看向他。
「是的,黑目贏得了戰爭,至少贏了大多數,但他沒有贏得尊重:他死後,星辰一片火海,四分五裂,」泰爾斯嘆息道,「贏得尊重的,是他的兒子——『太平王』凱瑟爾一世,是他嘔心瀝血休養生息,『寧耗財費,勿動兵戈』的國策。」
詹恩若有所思。
「刀鋒王托蒙德二世也贏得了戰爭,但他還是沒有贏得尊重:他死後,刀鋒領群賊蜂擁,西荒領幾如地獄,」王子想起自己的歷史課,想起基爾伯特,不由一陣感傷,「贏得尊重的,是後來的『仁王』蘇美和『八指』賀拉斯,乃至更後來的鐵刺太后和『胡狼』蘇美,是他們持續數代的支援、治理與安撫。」
黎依舊一動不動,但揚尼克看泰爾斯的眼神卻不一樣了。
泰爾斯長出一口氣,坐正身姿,看向兩位血族:
「戰爭能贏得的,只是獲取尊重的條件,而且只是條件之一。」
「但那絕不是尊重。」
泰爾斯斬釘截鐵,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
「永遠不是。」
「如果我們止步於此,那尊重更是無從談起。」
席間迎來一陣沉默。
「恕我眼拙了,王子殿下,」黎突然開口,他緊緊盯著泰爾斯,「您還是像復興王多一些。」
「那殿下可是要建功立業了,對吧?」揚尼克笑道。
黎轉向他在西陸的同族,冷哼一聲:
「繼續吧,小輩,拋棄長生種的驕傲,沉迷安樂,自甘墮落,卑躬屈膝,低聲下氣——你們會付出代價的,遲早。」
「習慣高高在上的人,當然認為點頭就算卑躬屈膝,」揚尼克的笑容消失,「在骨子裡自卑的人,也總覺得抬頭就是低聲下氣。」
他前傾道:
「科里昂家的,你們是哪一種?」
「諸位!」
詹恩終於忍不住了,他強行打斷兩人的對話,舉起酒杯:
「讓我們喝一杯怎麼樣?為了今天的相聚——這組合,也許百年難遇。」
南岸公爵看看泰爾斯,又看看東西兩位血族,眼神嚴厲,表情寫滿了「給我一個面子」。
「不必了,」黎冷哼一聲,他看了泰爾斯一眼,轉身就走,「反正,我在此不受歡迎。」
揚尼克卻好整似暇地坐在原位,還向著黎的背景舉了舉舉杯:
「額,應該不是我的錯吧?」
好不容易跟科里昂修復關係的詹恩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讓我送您出去吧,黎伯爵,」公爵無奈道,「我們可以談談恢復往來的事情……」
詹恩隨著黎·科里昂離開,還不忘了遞給泰爾斯一個「別搞砸我派對」的警告眼神。
怎麼了?
泰爾斯無辜地回給他一次攤手。
不是你要我跟你保持敵對關係的嗎?
「現在,我算是知道為何鳶尾花要邀請我了,」眼見主人和敵人離開,揚尼克的笑容慢慢消失,「為了平衡。」
泰爾斯禮貌地笑笑。
但揚尼克嘆了口氣,繼續道:
「據聞在帝國時代,夜翼君王——那時他還沒有這個稱呼,族人們都叫他『不屈的藍利』——是新生代和變革者的象徵。」
泰爾斯眼神一動。
不屈的藍利?
「他厭倦了血族元祖和第一代長老們越發腐朽的統治,帶著年輕族人——我母親也在其中——率先反抗強大的長老會,廝殺延綿三百年,方才獲得自由與新生,奠定了今日血族十三姓的局面。」
藍利反抗第一代長老,奠定血族十三姓。
泰爾斯點點頭。
「但事到如今,」揚尼克的話充滿感慨,「夜翼君王及其族人們,已經是這世上最古老,卻也最保守,舉世皆敵,不知變通的血族了。」
他看著泰爾斯,搖頭一笑:
「很諷刺對吧。」
但泰爾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常有的事,」王子想起努恩王,同樣感慨,「人類更多。」
揚尼克注視著王子,重新伸出手。
「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或者叫我揚就好。很高興認識您,殿下,」年輕的血族眼神犀利,「在我母親結束沉睡之前,我是盛宴領煥新庭的代主人,歡迎您來做客。」
「很高興認識你,揚。」
泰爾斯調整好心情,握住揚尼克的手,這一次,對方的手同樣冰冷,但泰爾斯沒有排斥,更沒有提前鬆開: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你也可以叫我泰爾斯,暫住星湖堡,額,那裡小動物比較多,又臟又亂,我就不邀請你了。」
「可以理解。」
「好吧,我說實話,」泰爾斯憋了一會兒,深重嘆息:
「主要是招待預算不夠。」
揚聞言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我不得不說,泰爾斯,你是我所見過的,比較特別的人類之一,嗯,溫血種。」
「彼此彼此,揚,你也是我見過的特殊的吸——寒血種。」
「你想說吸血鬼吧?」
「抱歉。」
「哈哈哈哈哈!」
「盛宴領的血族都像你這樣嗎?」
揚聞言一滯。
「我當然希望如此,泰爾斯,」血族搖搖頭,「可我也得說,那就是高估我們了。」
他嘖聲道:
「就跟人類一樣,總有人滿口仁義道德,卻滿肚子男盜女娼,有的血族,說不定表面也看似溫和禮貌,背地裡卻野蠻嗜血。」
看似溫和禮貌,實則野蠻嗜血……
泰爾斯想起什麼,皺起眉頭:
「我……還真認識一個這樣的。」
揚尼克點點頭:「所以我一直認為,無論人類還是血族,當面向自我時,我們所面臨的艱巨考驗都是一致的:戰勝自己的慾望。」
「很有道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我猜,黎這會兒應該已經離開了,」揚尼克沉聲道,「我母親說過,黎·科里昂可謂是族人里最能剋制自我,謹守理智的人之一,但諷刺的是,他卻對殘酷暴虐的夜翼君王忠心不二。」
泰爾斯想起科里昂家的雙胞胎姐妹,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當然,他也許是對的,稱謂的改變,意義確實有限,」揚尼克嘆息道,「言語是蒼白的,為我們帶來平衡,予我們一席之地的,唯有力量。」
「但言語恰恰是有力量的。」
泰爾斯的話讓揚尼克抬起目光。
「改變稱謂也許無濟於事:它改變不了背後的權力體系,改變不了人類與血族的關係實質,改變不了千年的怨恨仇殺。」
泰爾斯想起了什麼,他肯定道:
「但至少,它能在一次次被提及、被使用的經驗里,提醒每一個使用者:你們意識到舊稱謂是有問題的,也意識到這是歷史遺留下的困境,且你們在努力解決它。」
揚尼克目光微動:「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泰爾斯對他露出笑容:
「再不濟,它也是一種態度,一個姿態,一項行動,哪怕改變的只有形式。」
「而言語的力量,就是靠著這樣被許多人不以為然的發聲,靠著一次次的重複、強調、解釋,在歷史上留下聲音,刻下划痕,以告訴後來人:曾有一個時期,曾有一群人,作出了價值上的選擇,他們想要從改變稱謂開始,改變血族的地位,改變更多——就像你作為後輩所聽到的,『不屈的藍利』反抗長老的故事。」
揚尼克的表情慢慢變了。
「而非抱著『這改變不了根本』『反正也沒用』『形式大於實質』『政治正確真虛偽』『為了正確而正確』的態度,連稱謂也不願改,連小事都做不來,醉心於『我們要著眼於根本』『從逼格屁扯看問題』的敘事邏輯,就這麼擺爛下去,裝聾作啞得過且過,甚至自命清高地故作反對、挖苦諷刺,好像只要把想做事的人的努力貶得一文不值,就能遮掩自己的冷血無情麻木不仁,顯得自己多麼高瞻遠矚聰明優越似的。」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或者走向極端,把暴力和恐怖當作信仰,把恐懼和厭惡當成尊重,以為這樣能夠贏得尊嚴。」
他有些出神:
「恕我直言,那才是高高在上的自以為是。」
這一次,揚尼克注視著他,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殿下。」
他嘆出一口氣,放下酒杯。
「那個老傢伙剛剛說,你很像復興王?」
「也許吧,我不知道,反正跟畫上的不像,」泰爾斯撇撇嘴,「你覺得呢?」
「不知道,我也只從畫上見過復興王。」揚尼克搖搖頭。
他凝望著泰爾斯:
「但我見過賢君。」
泰爾斯一怔。
好幾秒后,他才反應過來:
「噢,謝謝。」
揚尼克又是一笑。
「說實話,來之前,我有個熟人很討厭你,恨得可謂牙痒痒。」
泰爾斯蹙眉:
「熟人?討厭我?」
揚尼克點點頭:
「但今日一見,我敢肯定她失之偏頗——應該是私人恩怨或性格作祟,讓她對你作出了不理智的評價。」
泰爾斯越發疑惑:
「她?」
只見揚尼克微微一笑,正襟危坐。
「瑟琳娜·科里昂女大公,血海王座的真正主人——自稱的,」眼前的血族行禮鞠躬,還不忘伸出手打了個引號,「托我向您問好,『願親愛的泰爾斯身體健康,營養豐盛,大補如昔』。」
瑟,瑟琳……
營養豐盛,大補如昔……
泰爾斯機械地眨了眨眼睛。
瑟琳娜·科里昂!?
王子悚然一驚,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來!
「你說什麼?」
揚尼克轉了轉眼珠:
「她說,如果您不相信,這兒還有個暗號,額,我記得好像是……」
「『死不出血』?」
揚尼克撓了撓頭,疑惑道:
「還是『不出血就死』?抱歉啊,我對東陸的典故不熟……」
但星湖公爵已經無暇理會他了。
那一刻,泰爾斯只覺得自己的脖頸更疼了。
搞什麼?
好半晌,泰爾斯才抽搐著臉龐道:
「丑,醜臉——瑟琳她在盛宴領,在你那裡?」
揚尼克不置可否,他愉快地抽出一封信:
「她的信件,祝您展信愉快。」
泰爾斯木然地接過信件,發現信封上留著一個鮮紅的唇印,心臟不禁一梗。
王子痛苦抿嘴,把它胡亂塞進已經有一封信的內兜里,卻發現連信紙的樣式都一樣。
果然是姐妹。
姐尼瑪的妹。
揚尼克看見泰爾斯的表情,瞬間瞭然於心。
「我不曉得您和瑟琳娜女大公有什麼恩怨,泰爾斯,但我敢肯定,那不是你的錯——我也不喜歡她。」
他瀟洒一笑。
「但是,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泰爾斯。」
血族站起身來。
「我猜,這宴會裡應該沒人想和我喝酒,而唯一的族人又……」
盛宴領的揚尼克·霍利爾搖搖頭:
「那我們下次再見了——當然,是晚上。」
無語凝噎的泰爾斯嘆出一口氣,無精打采,只覺胸口重若萬鈞:「好,再見。」
血族看了看四周。
「請小心,我能感覺到,翡翠城此刻暗流涌動,有不少髒東西都在這兒。」
髒東西。
這句話讓泰爾斯面色一變,正待追問,卻見揚尼克眨了眨右眼,他腳步不快,身形卻在幾秒間詭異地閃過人群,消失在門外——還無人發覺。
「為此,我想把盛宴領的上六支之一,霍利爾氏族的族語送予您,泰爾斯殿下。」
血族遠去,只剩一道特別的輕笑傳入少年的耳朵里:
「周而復始,不朽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