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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空口無憑

  「掌控?」


  基爾伯特目光數變,但經驗豐富的他維持住了語氣的溫和平穩:

  「恕我駑鈍,無法明白您的意思。」


  泰爾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基爾伯特,」泰爾斯笑了笑:

  「你是這宮廷里最聰明的人,聰明得知道該何時駑鈍。」


  走廊里燈火幽幽,映得基爾伯特面沉如水。


  「你知道得很清楚,從被你帶進閔迪思廳開始,我所擁有和成就的一切:無論是藉王子名義使北地大公耐心聽我說話,還是以利害關係讓龍霄城投鼠忌器,抑或是靠地位身份使一小撮人甘願被我使喚,包括我千辛萬苦阻止衝突、消弭戰禍、援助朋友……」


  泰爾斯的笑容漸漸凝固:


  「所有這些,究根結底都源自於他。」


  基爾伯特一怔,欲言又止。


  泰爾斯繼續道:


  「更源自於他所代表的:王國、體制、傳統……一切的一切。」


  「這就是為什麼,面對努恩、查曼和詭影之盾,我皆夷然不懼,卻唯獨忌憚他,害怕他。」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因為若沒有他,沒有他給我的這些……」


  「我就只能打回原形,變回下城區的廢屋裡,那個孤獨弱小的乞兒。」


  泰爾斯握緊拳頭。


  他想起龍血一夜裡,在英靈宮的房間內,艾希達對他一針見血的質問。


  「我就……」王子艱難地道:

  「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凱瑟爾陛下歷來強勢,」基爾伯特竭力找到插話的地方,安慰道:「他對您的要求過於嚴厲,這讓您疏遠他乃至害怕他……」


  「嚴厲?」泰爾斯重複著這個詞,冷哼一聲,搖了搖頭。


  「努恩王逼迫我,查曼王利用我,詭影之盾傷害我——可他們都必須先舉起刀,訴諸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段。」


  「可只有他,唯獨他,他藉以掌控我的不是某一把刀,不是某個命令,不是某句威脅,甚至不是什麼直接明晰的上下等級,利益關係,權力鏈條。」


  泰爾斯緩緩轉身,面對走廊里燈光都照不到的陰影,言語苦澀:


  「而是一個參天羅網。」


  「名為『星辰王國』或者「這該死的世界」。」


  基爾伯特一震,脫口而出:


  「殿下!」


  但泰爾斯猛地舉起手,止住老師要說的話。


  「而他就在這個羅網的頂端,根本不需要說什麼、做什麼,甚至不需要現身,光是羅網本身的存在與重量,光是它四面八方密不透風的形制,就足夠壓得我低頭屈頸,步履蹣跚。」


  泰爾斯神情恍惚:

  「直到我被羅網裡的無數絲線,捆綁束縛成他,或者,它想要的樣子。」


  「我明白!」


  基爾伯特再也無法忍耐,焦急搶話:

  「我明白,殿下!但是你們畢竟是父子,血緣相牽,你又是他的繼承人,立場一致,只要你們把矛盾和誤會解開——」


  「解開?」


  泰爾斯抬高音量,回過頭來。


  他望著外交大臣,嘴角泛出冷笑。


  「基爾伯特,你是外交家,你能解開一個繩結,一個誤會,你能解開兩個人的仇怨,兩個團體的矛盾,你甚至能解開兩個大國的戰爭困局。」


  「但是你要怎麼解開一個——羅網?」


  基爾伯特的眼神一凝。


  「那個藥鋪老闆,他若和黑幫打好關係,也許可以少交點保護費,」泰爾斯向基爾伯特邁進一步,頗有些咄咄逼人:


  「但是基爾伯特,回答我:他得怎麼擺脫那個羅網?那個他早已習慣便麻木不仁,那個片面強調人不可兼求自由與安全,必須放棄其一,從而合理化暴力、剝削與壓迫的殘酷羅網?」


  寒風從縫隙間透入,冰冷刺骨。


  基爾伯特沒有反應過來,他愣愣地看著泰爾斯,難以置信。


  「那個好姑娘,也許能找個像我這樣所謂的好男人,從此幸福美滿,」泰爾斯死死瞪著自己的老師,不惜代價也要問出答案:

  「可是卡索伯爵,回答我:她要怎麼跳出這個羅網?那個她早就看透卻無可奈何,那個女性被設計、規訓成只能依賴、臣服另一種人,只能拿裙子換麵包,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寸步難行的不義羅網?」


  走廊里燈火疾閃,鬼影幢幢。


  看著眼前這副模樣的王子,基爾伯特右手一抖,整個人不自覺地倚上手杖,呼吸急促。


  「至於那個傷殘的狠角色,也許幫會的老朋友們能幫忙接濟他的生活,」泰爾斯咬緊牙齒,語氣不忿:

  「然而外交大臣,請你回答我:他又該怎麼離開這個羅網?那個他久居其中而不聞其臭,那個不斷重複著強弱決定所得、落後就要挨打,邏輯上倒果為因處處漏洞,卻甚少受到質疑的扭曲羅網?」


  宮廷里的石壁靜靜地聽著泰爾斯的質問,一如既往,沉默無言。


  基爾伯特的胸膛起伏不定,他怔怔回望泰爾斯。


  「回答我,尊敬的老師,回答我,」泰爾斯提高音量:


  「用盡你歷史、政治、文法、哲學的一切知識和素養來回答我:這些羅網,你要怎麼解開?」


  回聲在空曠陰暗的走廊里傳揚開來,就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無底無邊的漆黑深澗。


  「殿下,」基爾伯特擔憂又焦急:

  「我不明白,您在說的事情和我們——」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昨夜。」


  王子緊緊盯著外交大臣:


  「我,星湖公爵,泰爾斯王子,我明明站在閔迪思廳的最高處,卻依舊感覺自己無依無助,搖搖欲墜,卻連撤步退後扭頭放棄也不被允許。因為屬於我的那個羅網,早已把我捆得結結實實,密不透風。」


  聽見這句話,基爾伯特的表情黯淡下來。


  「在那個羅網裡,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活人在我面前為了可笑的緣由廝殺至死,束手無策地坐視我的部下犧牲送命,僅僅因為這符合『我』的立場,符合王國的利益,符合最好的結局。」


  宴會上的那一幕閃過泰爾斯的眼前:

  「而我只要稍作反抗發力撕扯,就像昨夜那樣,訴諸我的人性而非利益,在離經叛道的邊緣試探,就會立刻招來這個羅網從上到下毫不留情的懲罰反制,或逼我低頭俯首,做回乖乖王子,或將我徹底清除,變成歷史傳說。」


  傳說與王座。


  傳說,或王座。


  那就是他的全部選擇。


  「基爾伯特,你能感受到嗎?」


  泰爾斯心中苦澀:


  「你能感受到這些,我們的生活里無跡可尋卻無處不在,偏偏絕望壓抑到讓人無法呼吸的羅網嗎?」


  「它是如此不可抵擋又難以覺察,以至於連我所見過的最堅強最聰明最通透的人,都會不知不覺潛移默化,變成它最忠實乖巧的奴隸。」


  基爾伯特不言不語,陷入苦澀的沉思。


  「這,基爾伯特,才是一直以來讓我恐懼的東西。」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退後兩步,用力搓揉著自己的額側。


  「一如詹恩所言:我回到了星辰,得到的卻不止是王國的蔭蔽。」


  「更是王座的陰影。」


  兩人陷入沉默。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後,基爾伯特這才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眼角皺紋明顯。


  「我明白,泰爾斯。」


  他小心翼翼,就像在安慰受傷的小獸:


  「我明白,星辰王子不是一個容易的頭銜,星湖公爵和王位繼承人同樣如此,您不僅僅要負擔您自己的人生,更要背負整個王國的未來,但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也知道,我們的王國很複雜,它不是完美的,而是缺憾的,甚至某些時候是惡劣的,我們只能竭盡所能,最大限度地去彌補和修正它。」


  「而這正需要您的智慧,但在那之前,您得手握大權,身居高位,才有資格和條件去談解決……」


  泰爾斯抿緊嘴唇,搖了搖頭。


  不。


  他不明白。


  就像其他人。


  基爾伯特帶著希冀的話語還在繼續:

  「但我發誓,以我的名譽和責任發誓,我會竭盡全力,今天的事情不會再發生,我會建言陛下,而他會給你更多時間,更多的自由和餘地,更多的……」


  「我見過了,基爾伯特。」泰爾斯發聲低沉,打斷對方。


  「我看見御前會議上,你是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國王和首相,在財政與軍事,在溫和和激進,在人性和利益之間取得平衡。」


  基爾伯特一怔。


  泰爾斯諷刺一笑:

  「即使身為擁王黨人,你也不贊同國王,至少不認可他做事的方法和手段——激進,霸道,不近人情,激起怨聲載道,全無當年米迪爾王子的舉重若輕。」


  基爾伯特面色微緊:


  「不,殿下,您這是強事臆測……」


  泰爾斯搖了搖頭,卻目光堅定:

  「可你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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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你,基爾伯特·卡索,《要塞和約》的締造者,曾孤身北上,逼退十萬虎狼之師的西陸狡狐,因為你跟我一樣,也身在這個參天羅網裡,受其掌控,而無力反抗。」


  外交大臣愣住了。


  「光是保證自己在御前會議的坐席,光是保護自己不在偏歧的天平上摔落,光是維持著自己不被它傾軋同化,你就已用盡了畢生智慧,全身氣力。」


  泰爾斯盯著他,伸出雙手,扣緊基爾伯特的雙肩:

  「更無多一分餘力,留給自己,留給曾經的理想和抱負。」


  基爾伯特眉心微顫。


  泰爾斯慢慢地攥緊手掌,咬牙道:


  「所以當六年前,你第一次發現了我,發現了星辰國王也可能有另一個人選時,才激動不已如獲至寶,苦心孤詣甘為臣佐,前前後後,為我做了那麼多的事。」


  「因為你指望著我終有一日……」


  「取他而代之。」


  那一刻,基爾伯特猛地抬頭,眼中震驚無以復加!

  泰爾斯露出笑容:

  「不是么?」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整整三秒。


  下一刻,基爾伯特反應過來,一驚之下本能後退,擺脫了泰爾斯的手掌。


  泰爾斯凝望著他,平舉雙手,掌中卻唯有虛空。


  基爾伯特驚詫地望著眼前的學生,像是再也不認識這個少年。


  「你該高興,老師。」


  「因為我會的,」泰爾斯收起心中失落,低頭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上面的傷疤越發明顯:


  「就從現在開始。」


  基爾伯特倏然變色。


  「殿,殿下?」


  他意識到什麼,趕緊上前,重新攬住泰爾斯的一側肩膀:


  「您在說什麼,您要做什麼?」


  泰爾斯笑了。


  「基爾伯特,你知道為什麼在行此大逆不道之舉后,我還能安然無恙地走出來嗎?」


  「你知道,關於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羅網,最有趣的一點是什麼嗎?」


  面對著基爾伯特震驚的眼神,感受著肩膀上的沉重,泰爾斯看向身後,看向通向巴拉德室的黑暗走廊。


  「那就是:在這個國度里,被羅網束縛得更緊更深更重,更無力自拔的人,並不是我,也不是你。」


  少年笑容依舊,目光深寒:

  「而另有其人。」


  ————


  「我怎麼相信你?」


  巴拉德室中,凱瑟爾王重新開始進食,他的聲音淡淡響起,少了幾分鋒芒,卻更多一絲冷酷:

  「我怎麼知道你所言為真?」


  議事桌對面,泰爾斯面無表情,靜靜地聽著對方步步遞進的話:

  「我怎麼知道,你是真要為我所用,而非暗中壯大自身,累積名望,聚集支持?」


  「我怎麼知道,此舉不是養虎為患,讓你成為前所未的威脅?」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亂中得利,趁勢而起,最終反戈一擊……」


  下一秒,凱瑟爾王話語生寒,殺機驟現:

  「取我而代之?」


  在這一瞬,促狹的密室似乎更加窄小,再無餘地以供騰挪。


  泰爾斯冷笑一聲,只覺得無比荒謬: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擔心這個?」


  國王用叉子挑起一塊肉,眯起眼睛:

  「你能欺騙法肯豪茲那樣的諸侯,自然也能欺騙我。」


  「而你要如何取信我,保證你會履行職責,成為我最鋒利的長劍,最忠實的棋子,最信任的王牌?」


  泰爾斯沉默了一會兒。


  在這一刻,他終於發現,自己與凱瑟爾王坐在同一個房間里。


  就像他在秘科里,曾拿來威脅黑先知的話一樣。


  他單獨面對著鐵腕王。


  面對面。


  王對王。


  璨星對璨星。


  為了這一刻,他犧牲了多少?


  又將失去多少?


  最終,少年深吸一口氣,目光直逼國王:

  「首先,不管我居心如何,事實勝於雄辯,過程和現實騙不得人,你的權力和利益,將在我們的合作里切實可見地擴張增長。」


  「比如這次,我將說動西荒諸侯削兵繳稅,以支持常備軍擴編。」


  凱瑟爾王沒有回答——但跟他交鋒多次的泰爾斯漸漸摸清楚,這就是對方最好的回答。


  「其次,如果你擔心我一條道走到黑,真真正正跟不臣者沆瀣一氣,變節投敵……」


  泰爾斯語氣平穩,娓娓道來:


  「我相信,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才給出這個提案,才踏上這條路的。」


  「與你兵戎相見,流血相爭,以至於王國盡毀,犧牲無數,那與我的初衷相悖,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局面。」


  凱瑟爾王哼了一聲,不辨情緒。


  「其三,如你所說,我走這一步,是有代價的。」


  泰爾斯目光不移:

  「如果我還想回到復興宮,走進視我為敵的擁王黨大本營,還想安全、和平、優雅、不流血不殺人地戴上王冠繼承王位,還想保證我的首級在我自己的肩膀上,那就得指望你在最後時刻的背書和承認——唯有跟國王一起謝幕,我才能不被台下的觀眾砸雞蛋。」


  這一次,凱瑟爾王微微蹙眉,沉默良久。


  「但如果,你不是在明面上變節背叛,塗炭生靈,」鐵腕王目光一轉:

  「而是效法你最親愛的北方朋友,暗中謀算,猝然一擊?」


  他的北方朋友。


  想起倫巴的那把舊劍,以及努恩王滾落地面的人頭,泰爾斯皺起眉頭。


  「經驗豐富如你,也怕刺客?」泰爾斯不無諷刺地道。


  凱瑟爾王的刀叉在空中一滯。


  「你知道,約德爾不在了,」國王重新開始進食,嗓音一如既往,似乎毫不在意:「現在要取我的首級……」


  「還來得及」


  約德爾不在了。


  泰爾斯心中一沉。


  「改日吧。」


  王子看著眼前早已冷掉的餐食,淡淡道:

  「這湯匙……不稱手。」


  凱瑟爾王同樣冷笑一聲。


  「即使你此刻真是豬油蒙了心,真心誠意要這麼做……」


  國王緩緩道:

  「可你又能怎麼保證,日後一旦局勢生變,時過境遷,而你依舊能恪守承諾,牢記約定,為我披荊斬棘,懲奸除惡?」


  披荊斬棘,懲奸除惡。


  泰爾斯在心中冷笑。


  「不知道。」


  少年毫不示弱,果斷回擊:

  「我無法擔保尚未發生的事,也不想說什麼不改初心的漂亮話。」


  凱瑟爾王皺起眉頭。


  直到泰爾斯話鋒一變:

  「但這取決於你。」


  國王目光一動:「什麼?」


  「跟我一樣,你走這一步,也是有代價的。」


  泰爾斯身體前傾,語帶威脅:


  「如果你不想某一天被我厭棄背叛,不想某天被迫發動內戰,討伐逆子,不想我使盡渾身解數,發動王國群雄來對抗你。」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登台,配合演出,共同謝幕。」


  凱瑟爾王靜靜地聽著。


  「別做舞台戲霸,也別偷工減料,更別篡改劇本,乃至另懷居心陷害傾軋。」


  「只要你不搶先下車,我便會安安分分,為你披荊斬棘。正如我不中途反悔,你才會遵守規則,在終點予我王位。」


  國王眉心一動:「你想說的是……」


  「政治的精髓,是利益的捆綁。」


  泰爾斯冷冷道:


  「我想我們都承認,這場合作只是各取所需,註定不會一帆風順,親愛精誠。」


  下一秒,泰爾斯目光一寒,語氣嚴厲:「但我們更了解對方的秉性:無論誰先反悔背叛,無論誰先動手翻臉……」


  「另一方,都能讓他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打量著泰爾斯的表情,國王的嘴角慢慢勾起。


  「這架戰車上,我們綁在了一塊兒。」


  泰爾斯肯定道:


  「我們自己,就是彼此的擔保。」


  這一次,巴拉德室安靜了很久。


  就在泰爾斯以為不滅燈都要熄滅的時候,國王厚重的嗓音終於響起:

  「不夠。」


  泰爾斯眉心一動。


  長桌對面,鐵腕王推走餐盤和刀叉。


  「你想成為國王之敵?」


  第一次,一向以冷厲示人的凱瑟爾·璨星抬起頭,對少年露出一個後者從來沒有見過的,明亮、淡然,甚至還帶著幾分戲謔的笑容:


  「空口無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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