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謀反(下)
「陛下,諸位。」
王室衛隊的總衛隊長,法比奧·艾德里安勛爵提著一盞不滅燈,行止得體地走進大門,身後跟著幾位訓練有素的王室衛士。
「恕我打斷一下,晚餐時間到了。」
雖然是熟人,但他們全副武裝、嚴陣以待的樣子還是把所有人嚇了一跳。
「法比奧,你看上去氣色不錯,」庫倫公爵摸了摸自己的腰帶,不動聲色地挪了挪屁股,眼睛不離艾德里安隊長的腰間佩劍:
「就為了來喊我們吃晚飯?」
「托您的福。」艾德里安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他向著凱瑟爾王深深鞠躬:
「請勿慌張,我們只是做個小小的演習,現在,請大家隨我有序地離開這裡。」
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他:
「法比奧,發生什麼了?」
梭鐸顧問皺眉看著那幾位王室衛士和外面漸次增多的護衛,尤其關注他們按住劍柄的手:
「這個護衛陣型,還有這麼多人,是因為什麼?」
艾德里安勛爵微微一笑,他先是看了一眼長桌盡頭的國王,這才禮貌地道:
「沒什麼,梭鐸大人,我們提前了這個月的演習,僅此而已——」
但梭鐸不買他的賬。
「行了,法比奧!」
軍事顧問冷哼道:
「我們一起在常備軍服過役,一起經歷過血色之年,你我都知道,這才不是什麼狗屁的例行操練。」
「你面對的是整個御前會議,這裡的人都是王國的精英,有什麼不能直說的?」
這句話讓許多沒有軍旅經歷的大臣們緊張起來。
說話間,巴拉德室外的騷動不但仍未止息,甚至還越來越大,不時能聽見喝令與趕路聲。
艾德里安隊長嚴肅地看著梭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又望了一眼國王,欲言又止。
議事桌的盡頭,凱瑟爾王鎮靜如故? 他勾了勾手,示意艾德里安近前來。
「艾德里安大人。」
基爾伯特看出些端倪,溫和開口:
「若有不便? 我們當然可以先行配合——反正我們也餓了? 不是么。」
但就在艾德里安走近議事桌之前? 門外的腳步聲陡然增大,幾近震耳欲聾。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密集的武器出鞘聲!
「來了!」
「護衛翼穩住!」
「誰他媽把狙殺組喊來的!」
「保護陛下!」
「退後!」
王室衛隊的喝令聲此起彼伏? 各自不一? 卻讓艾德里安勛爵面色煞白,總衛隊長一個轉身,將凱瑟爾王護在身後。
梭鐸立刻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起身摸向腰間? 才想起來武器留在了宮門處。
室內的群臣這才意識到不妥。
庫倫公爵靈活地從椅子上彈起來? 從腰帶里抽出一把細小的匕首。
基爾伯特則扣住自己的手杖? 沖向國王。
裘可嗖地一聲不見了? 只留一個屁股露在桌底。
康尼子爵先往門口沖了一步? 想起了什麼,趕緊返回來靠近國王。
克拉彭勛爵面如土色但強自鎮定,居伊副主教則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夠了!」
艾德里安勛爵的怒吼聲響起,把所有人震住。
隨著他的號令? 門外的混亂最先停息。
而巴拉德室內? 三聲清脆的悶響自議事桌上傳來? 飄蕩開去。
咚? 咚,咚。
「穩住。」
只見凱瑟爾王收起手指,淡定地看著反應不一的群臣:
「又不是沒遇到過。」
他依然穩坐在議事桌后? 似乎絲毫不受影響。
反應過激的群臣這才反應過來,或羞赧,或尷尬,忙不迭地整理自己。
基爾伯特呼出一口氣,坐回原座,庫倫首相若無其事地把那柄不該出現的匕首塞回腰際。
梭鐸則不屑地彎下腰,從桌子底下把裘可提溜出來。
所有人恢復了得體的樣子,他們這才發現,巴拉德室原本尚算寬敞的大門,已經被王室衛隊們的人牆堵得嚴嚴實實,完全見不到門外的情景。
而每一個衛士都面對著室外,只把背部留給室內的御前群臣。
群臣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怎麼,鬧刺客了?」梭鐸疑惑道。
「艾德里安?」凱瑟爾王再次發聲,話語裡帶上了不滿與質問。
總衛隊長回以歉意而羞愧的笑容。
「長官!」
與此同時,一個高階的王室衛士分開守衛組成的人牆,氣急敗壞地擠進室內:
「艾德里安隊長!」
艾德里安面色一沉,喊出下屬的名字:
「瑪里科?」
王室衛隊的次席先鋒官,瑪里科按住自己的武器,先是懊悔地搖了搖頭,這才向其他大人物行禮:
「陛下,各位大人。」
艾德里安明白了他的意思,痛苦地嘆了口氣。
「門外怎麼了?」國王的聲音穩穩傳來,說出所有人的心聲:
「讓他們讓開,別堵著。」
艾德里安回過身,鞠躬行禮,擠出笑容;
「陛下,這只是例行措施,我們只需要一分鐘……」
但出乎意料,冷靜了一天的凱瑟爾王突然提高音量,對著門口的人牆怒喝道:
「王室衛隊,讓開!」
衛隊對國王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守住門口的衛士們幾乎是本能地退避向左右兩側,露出前一排的衛士,然後是下一排,再下一排,再下一排……直到露出門外燈火點點的深邃走廊。
所有人看見門外的剎那,都愣住了。
唯有國王鎮定如故,目光生寒。
艾德里安阻止不及,只得嘆了一口氣。
室外,只見王室衛隊密密麻麻,嚴陣以待,以巴拉德室為圓心,站滿了走廊上所有能站人的地方。
所有衛士都面目嚴肅,警惕緊張地面對著走廊深處。
似乎那裡有著最可怕的敵人。
嘈雜的復興宮,在這一刻安靜下來。
「咯噔……咯噔……咯噔……」
從走廊深處,從視線盡頭傳來的,是奇怪而清脆的聲音。
巴拉德室里的人們瞪大了眼睛:
一匹高頭大馬踏著復興宮裡的石板,迎著周圍的無數衛士與燈火,自走廊里緩緩而來。
最前方的王室衛隊們壓力最大,他們死死按住劍柄,卻在馬蹄靠近的同時不住後退。
「搞什麼……」克拉彭勛爵難以置信,但他隨即住口。
因為在那匹黑色駿馬的周圍,幾個裝束明顯不同於王室衛隊的人,漸次出現在大家眼前。
那是一小隊人,他們神情緊張地圍在馬匹四周,戰戰兢兢地向前。
「我不想這麼說,但我認得那個大個子。」
梭鐸頭疼地看著小隊里,領頭的那個高大男子,後者滿頭大汗,看著周圍的王室衛隊,雙手上舉:
「是卡拉比揚家的小子,他父親曾經把他送到軍隊歷練,好像立過功,我到西荒勞軍的時候還嘉獎過他……」
卡拉比揚?
眾人頓時一愣。
「該死,那是哥洛佛家的小兒子,」裘可眯起眼睛,望著高大男人身側,那個甚至比前者還要壯碩的同伴:
「洛薩諾託過我人情,幫他這個弟弟解決一樁在紅坊街爭風吃醋的麻煩……」
哥洛佛。
這個姓氏加重了眾人的懷疑。
「啊,」庫倫公爵的聲調耐人尋味地上揚,他的目光聚焦在另一個氣喘吁吁,一瘸一拐的人身上:
「昨夜那個遭遇決鬥的倒霉傢伙,多伊爾家族的……叫啥來著?好像是達尼?大衛?」
多伊爾。
所有人的心情越發凝重。
那一小隊人離巴拉德室越來越近,但面前的王室衛隊只攔不阻,只是一味後退。
「額,這麼說的話,那匹馬,我想起來了……」
康尼子爵的目光則聚焦在那匹畜生身上,疑惑道:
「當初我去北地的時候帶上的,是國內給泰爾斯王子的禮物和坐騎……」
眾臣里,基爾伯特一言不發。
他只是愣愣地盯著最前方那個手持單刃劍,面對一眾王室衛士,一臉緊張的年輕劍士。
如同被什麼擊中了。
但這些來歷不凡的入侵者都不算什麼。
當他們的身影散開,露出所簇擁的那個人時,空氣才徹底凝滯了。
那是一個少年。
跟周圍人的緊張表現比起來,他悠閑自在地踱步向前,似乎全無擔憂。
那一刻,議事桌之後,凱瑟爾王的瞳孔倏然收緊!
而巴拉德室里,所有大臣都倒吸一口涼氣。
「王子?」
「見鬼了……」
「星湖公爵!」
「泰爾斯殿下!」
「麻煩精又惹麻煩了……」
「願落日保佑他……」
沒有人注意到,秘科的疤臉探子在袖子底下捏緊了拳頭。
國王的聲音幽幽響起。
「法比奧·艾德里安。」
鐵腕王緩緩喊出親衛隊長的全名,似有徹骨深寒。
「發,生,什麼,了?」
巴拉德室里,群臣立刻安靜下來。
艾德里安勛爵身形一僵,這才回過頭,行禮回應,言辭正式:
「陛下,泰爾斯殿下念父心切,去而復返,不慎,不慎……」
看著越來越近的高頭大馬,艾德里安眉頭聳動。
「說人話。」國王的回答很簡單,節奏緩慢,意蘊詭異。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王子年紀尚輕,不慎誤入宮門……」
咚。
一聲輕叩,把艾德里安的話掐斷。
「顯然,」鐵腕王的聲音很輕,就像是用氣聲悄然開口,溫和而淡然:
「你的長官不懂說人話,瑪里科。」
次席先鋒官,瑪里科微微一顫。
艾德里安閉眼暗嘆,但這攔不住國王的要求:
「你來回答。」
兩秒鐘的時間裡,瑪里科胸膛起伏,他看了自己的長官一眼,咬牙道:
「陛下,就我所見!」
瑪里科上前一步,怒指走廊:
「星湖公爵及其隨員八人,不曾預約,未經通傳,攜帶武器,擅闖宮禁!」
「意圖——不明!」
所有人倏然一驚!
庫倫公爵死命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似乎在懷疑聽力出錯,而基爾伯特難以置信地盯著泰爾斯,嘴唇開合。
巴拉德室的空氣起初只是凝滯,此話過後,已成寒冰。
「嗯……」
長桌盡頭,凱瑟爾王的瞳孔里倒映著緩緩靠近的泰爾斯。
他似不在意地哼聲回應:
「而你們就這樣,把他放進來了?」
瑪里科一皺眉頭,正待回應,可是艾德里安比他更快:
「陛下,衛隊今天值守宮門的衛士們,不善言辭,行事死板,他們與殿下的人發生了衝突,口角摩擦,還有些許推搡……」
可國王的聲音再度響起:
「瑪里科?」
次席先鋒官咽了咽喉嚨,又看了長官一眼,艾德里安為難地看著他。
最終,瑪里科不再猶豫,不忿地道:
「陛下,方才泰爾斯公爵欲強行闖宮,守門的衛隊兄弟們盡忠職守,不肯放行,就跟公爵的人動起手來,兩邊都見了血——」
「既然你們盡忠職守,」凱瑟爾王不留情面地打斷他,語氣平淡,卻令人莫名心驚:
「那他是怎麼進來的?」
瑪里科一顫,登時低下頭,難掩羞愧。
群臣的目光在緩緩靠近的泰爾斯和瑪里科之間來回,最終回到國王的身上。
「瑪里科……」艾德里安在旁邊小聲提醒道。
但是凱瑟爾輕輕一眼,把艾德里安的話封死。
瑪里科深吸一口氣,咬牙道:
「流,流血之後,事情蹊蹺起來,好多人迅速聚集在宮門處圍觀,場面鬧得很大……」
艾德里安咳嗽一聲,接過危險的話頭:
「決定是我做出來的,我們必須放殿下進來,在宮內處理此事,否則整個永星城都會看見那一幕,為王國計……」
砰!
一聲重響,卻是國王重重一拳,狠狠捶上桌面!
隨之而來的,還有他冰冷到極點的怒斥:
「現在就沒人看見了嗎!」
此言一出,艾德里安和瑪里科齊齊躬身,單膝下跪。
室內的群臣則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就在此時。
「父親!」
少年人特有的聲音遠遠傳來:
「何故動怒?」
群臣齊齊扭頭,不知何時,泰爾斯已經走到他們可以看清動作的距離。
在這個緊張的時刻,王子的聲音竟帶著几絲慵懶和寫意。
而奇怪的是,王子殿下居然還在肩頭上扛著一把劍,劍刃向後,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搖,直指復興宮的天花板。
凱瑟爾王眉頭一皺。
「瑪里科,怎麼回事?」
自知罪過的次席先鋒官一驚,不知如何回話。
還是旁邊的艾德里安立刻意會,知道國王在問什麼的他恭謹回答:
「進宮后,我們正待擒拿,可殿下立刻把劍抵上了自己的脖頸,力度之大,甚至割出了血。」
群臣悚然一驚,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泰爾斯的衣領上帶著几絲不正常的鮮紅。
「他步步向前,劍不離頸,我們不敢輕舉妄動,為防意外,只能一路退後。」
聽著王室衛隊的解釋,庫倫公爵望著泰爾斯的目光越發有趣,基爾伯特則是越發擔憂。
相比之前的盛怒,凱瑟爾王沒有立刻回話。
他的後背重新靠上椅背,眉頭緊鎖。
「原來,這就是我的王室衛隊。」
國王呼出一口氣,語氣回復了之前的平靜,卻帶上了幾分譏諷:
「現在我算是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了。」
所有人呼吸一滯。
此話分量極重,艾德里安勛爵唯有低頭閉目,嘆息謝罪。
另一邊,年輕些的瑪里科委屈不忿,咬牙道:
「陛下,請讓我們……」
但泰爾斯的話再次傳來,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父親!」
眾人齊齊看去:星湖公爵和他的隨員們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停在一排誓死也不肯後退的衛士身前。
王子吃力地把重劍換到另一個肩頭,讓周圍的王室衛隊一陣緊張。
他卻看也不看巴拉德室里的人們,只是端詳著左近的畫像:「沙王」凱瑟爾四世全副武裝地騎在馬上,昂首遠眺,眼神堅定,體態挺拔,雄姿英發。
可泰爾斯知曉,一個世紀前,畫上的「沙王」所奔向的……
是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
「一場會議開了這麼久,不累的嗎?」
泰爾斯把目光轉移回巴拉德室,地獄感官啟動,讓他看清燈火與夕陽下的凱瑟爾王。
他無視了前後左右眼神可怕的王室衛隊,微微一笑,揚聲道:
「我們談談?」
巴拉德室里,所有人都把眼神放回到凱瑟爾王的身上。
議事桌后,鐵腕王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半晌之後才開口。
「讓他進來。」
瑪里科急急回頭:
「陛下?」
凱瑟爾王冷笑一聲:
「我說,讓他進來。」
艾德里安對瑪里科搖了搖頭,隨即對室內外的王室衛隊下令。
入侵者一方,看著眼前的衛隊防線露出一個口子,王子侍從官懷亞咽了口唾沫:
「殿下?」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你們留下吧,」王子齜了齜牙,感受著肩膀的酸痛和脖頸的割傷:
「待會兒配合點兒,別反抗。」
負責開路,一路上嚇得大臉煞白的科恩一愣:
「啊?」
殿後的羅爾夫同樣回過頭來,目光不滿。
「放心,你們畢竟是我的手下,他們應該不會……」
泰爾斯頓了一下,把下半句話咽在嘴裡。
不會揍得太狠?
畢竟,是謀反嘛。
他們周圍,密密麻麻的王室衛隊依舊神經緊張,如臨大敵。
泰爾斯身邊,黑馬珍妮感受到糟糕的氣氛,不安地嘶叫了一聲。
「我知道,這兒太黑了,你不喜歡,對吧。」
泰爾斯回過頭,悄聲安撫著珍妮:「沒關係。」
「我也是。」
珍妮嗚咽一聲,委屈地安靜下來。
星湖公爵收起笑容,扛著那把奇重無比的長劍,大踏步前進。
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孤身向前。
王子突然欺近的身影讓周圍的王室衛隊猛地散開,如響箭入林,驚起無數飛鳥。
泰爾斯感覺得到,在他跨過門檻,與王室衛隊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叫瑪里科的先鋒官緊緊盯著他脖頸上的長劍,肌肉律動,似要伺機出手,可一邊的艾德里安死死地按住他。
「終於,」泰爾斯安然無恙地跨進巴拉德室的大門,一眼就看見議事桌后的凱瑟爾王:
「這一路上可真不容易。」
王子停在議事桌前,頗有些興高采烈:
「您被保護得很嚴實,父親。」
「就連親生兒子要見一面,也不得不流血呢。」
凱瑟爾王只是冷冷盯著他,臉上連一絲明顯的表情也欠奉——正如泰爾斯所料。
跟以往不同,王子沒去注意國王,他饒有興趣環顧一周:
身前,御前會議的群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表情精彩。
身後,無數王室衛士憤恨不已地瞪著他,咬牙切齒。
「果然,安克說得對……」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嘆了口氣,緊了緊脖頸旁的劍刃,自言自語地感慨道:
「不殺人奪命,就無人傾聽啊。」
即便是自己的命。
他眯眼回望凱瑟爾王。
同樣,不謀叛造反,暴君就肆無忌憚——興許還以為自己很得人心。
什麼世道嘛!
「殿下!」
御前會議里,基爾伯特第一個忍不住,他竭力掩飾著焦急,擠出笑容:
「您在干……」
泰爾斯轉過頭,眼前一亮。
「基爾伯特,你好嗎,」王子的語氣很明亮,絲毫不見陰霾沉鬱,與復興宮的氛圍恰成對比:
「順便一句,懷亞回來了。」
泰爾斯向身後甩了甩拇指,也不管有沒有指對,嘿嘿一笑:
「父子團聚,多感人啊。」
不知為何,幾次出入復興宮都壓力滿滿的泰爾斯,此刻居然覺得輕鬆愉悅。
像是卸下了一切負擔。
但他的笑容沒能維持多久。
因為那一刻,基爾伯特的表情極為複雜。
他望著泰爾斯的臉,又望著他肩膀上的劍,像是在苦笑,痛心,又像是在嘆惋,悲憤。
讓泰爾斯怔了一瞬。
「我知道,殿下!」
基爾伯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已經是滿面春風:
「您對您的婚事不滿意。」
基爾伯特僵著笑容,壓抑著急促的呼吸:
「我理解。」
此言一出,許多人都一頭霧水。
泰爾斯也是一愣:
「婚事?什麼婚——」
「但您也不必如此著急啊!」基爾伯特狠狠打斷他的話,一邊自顧自地講述,一邊焦急地給泰爾斯打眼色:
「我說了,在宮門口等我就行,我會解釋給您聽的……」
基爾伯特哈哈一笑,轉過頭,對著其他人苦笑道:
「你們知道的,年輕人嘛,對婚姻的人選不滿意,有些衝動,想找我說個清楚……」
「而我們的會議開得太久了,他待不住,於是就……」
泰爾斯眨了眨眼,逐漸明白過來,心裡不由湧起一股暖意。
但是很可惜。
基爾伯特……
「原來如此,」居伊副主教極快地反應過來,同樣淺笑頷首:
「婚姻確實是大事,願女神保佑……」
康尼子爵出身高貴,同樣反應過來,開懷大笑:
「噢,是啊是啊,當然,我們也都年輕過,明白……」
庫倫首相也眨了眨眼,像個慈祥和藹的老人一樣搖頭:
「我還記得,陛下以前也曾經為婚事大鬧,當著先王的面……」
御前會議上的大臣們笑聲連連,默契出色,很快打成一片,把巴拉德室內的氣氛變得舒適許多。
大部分的王室衛士們也明白過來,不知不覺地跟著笑了起來,鬆懈下緊繃的肌肉。
但艾德里安悲哀地注意到:面對這樣的氛圍,唯有兩個人不為所動。
凱瑟爾王沒有笑,他空洞地盯著泰爾斯,彷彿此刻眼裡再也沒有其他人。
泰爾斯堆著假笑,他回望國王的眼眸里沒有溫度,只有躍躍欲試的挑戰。
「法比奧,很好,你們很盡責,就是虛驚一場,」梭鐸顧問呼出一口氣,對艾德里安豎起大拇指:
「但演習很有效,我建議給衛隊弟兄們賞賜……」
鐺!
一聲金屬撞擊的悶響,突兀傳開!
沒有完全鬆懈下去的王室衛士們一個激靈,齊齊掣劍出鞘!
「穩住!」
艾德里安高聲厲喝,安撫住一場可能的衝突。
醒悟過來的衛士們呼吸急促,緊張得面面相覷,這才在長官的嚴令下收起武器。
御前群臣則張口結舌,難以置信。
「抱歉,它太重了,」悶響的責任人,泰爾斯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哈哈一笑,把劍刃從地上拖動起來:
「難怪它叫『承重者』。」
凱瑟爾王眯起眼睛,眼縫間的情緒越發難言。
經此一事,大臣們的努力被徹底打斷。
基爾伯特的表情唯有更加苦澀。
這讓泰爾斯有些愧疚。
但很快,他把這些拋在腦後,不以為意地跨步向前,倏然伸手。
唰!
幾個衛士的武器再度出鞘。
「放心。」
這一次,泰爾斯嘿嘿一笑,走到議事桌旁,示意大家放鬆:
「我只是想給自己……」
王子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來,拍拍身邊人的肩膀,正上對鐵腕王的雙眼:
「找把椅子。」
他的左近,財政總管裘可看著王子拍他肩膀的手,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感受著周圍或不解或不安的目光,泰爾斯笑了。
是啊。
無論在英雄廳還是這裡。
他都得自己給自己找椅子。
他都得揮舞一把,力不從心的重劍。
賭上……自己的性命。
泰爾斯直勾勾地盯著凱瑟爾王,他突然發現,每次與父親對視都能覺察的那種厚重和壓力……
不見了。
儘管,國王的視線依舊鋒利,與之相對,依舊隱隱刺痛。
「抱歉打擾了,各位。」
泰爾斯一拍大腿,靠上議事桌,笑眯眯道:
「恐怕,今天的御前會議得早些結束。」
巴拉德室里,無論群臣還是衛士們,盡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國王的目光越發深沉。
泰爾斯看了看窗外天色,忍不住勾起嘴角:
「或者……也不算太早?」
他突然有種感覺:眼前這方小小的桌子上,奔騰著不斷流動的浪濤,拉起了來回牽扯的線條。
而此時此刻,他踏入這個房間,恰似船舶分水,快刀斬麻。
終於。
「你在做什麼,」凱瑟爾王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他的咬字很慢,很慢:
「兒子?」
兒子。
聽見這個稱謂,泰爾斯覺得有些恍惚。
「我?」
泰爾斯一頓,露出誠摯的笑容:
「我來救你啊。」
王子莫名其妙的回答讓所有人皺眉。
「噢?」
當著所有人,鐵腕王發出一陣似笑非笑的嗓音。
「救我?」
他向後倚靠,融入陽光不能到達的暗處,重新變得淡然。
就像憤怒和瘋狂到了極點,恢復極致的平靜。
「是啊,父親。」
泰爾斯的態度輕鬆愉快,彷彿在享受一場父子之間的天倫敘話。
「我來拯救您……」
王子同樣向後一倚,投入夕陽溫暖的懷抱里。
唯有目光倏然一寒。
如利刃出鞘。
「脫離那頂王冠的重擔。」
泰爾斯勾起嘴角,笑意盈盈地望向鐵腕王。
王冠。
此言一出,御前群臣登時面如土色,王室衛隊盡皆悚然瞠目。
基爾伯特驚惶難掩,失態叫道:
「殿下!」
那一刻,凱瑟爾王目中的光芒來回變換,演化無數。
卻最終歸於一處。
直射星湖公爵的笑容。
泰爾斯眉毛一挑,笑容一僵。
「哦,抱歉,我忘了。」
在無數人得恐懼失態中,泰爾斯反應過來,指了指凱瑟爾王今天並未著冠的額頭,抱歉地笑笑:
「它不在你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