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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衛隊之心

  殘次品。


  嗬,殘次品。


  守望人抿緊嘴唇。


  他在荒蕪的世界裏抬頭四望,看見寸寸凋敝,處處殘缺。


  沃格爾啊,你憑什麽就相信,這世上真有‘優良品’?

  “相信我,馬略斯勳爵,我討厭這麽形容衛隊的手足們。”


  沃格爾冷哼一聲,靠上椅背:


  “但是顯然,你也沒有給我留下太多餘地。”


  難堪的沉默裏,馬略斯凝望著對方,久久不言。


  一邊的維阿早就把自己當成死人,幾乎與牆壁上的法陣融為一體。


  直到馬略斯歎出一口氣。


  “你想要什麽,沃格爾?”


  守望人少見地稱呼對方的名字而非姓氏,淡淡道:


  “你若真的想找我手下的麻煩。”


  “直接上報陛下乃至隊長,乃至首席刑罰官法昆多,都會有效得多。”


  沃格爾回望著他,麵上的怒意慢慢消退。


  幾秒後,他變回那個嚴謹的副衛隊長。


  “維阿掌旗官。”


  沃格爾輕聲開口。


  另一邊,努力裝作自己不在這兒的維阿下意識一抖。


  “為什麽你不放過那個可憐的複聲法陣,去外麵散個步呢?”


  維阿從他“修”了快五分鍾的法陣上抬起臉來,麵如土色。


  “散步……”


  體悟到什麽的他現出喜色:

  “當然!我正好坐久了有點累,塔倫長官您真是體貼入微……”


  “維阿,”這次是馬略斯,他平靜溫和,簡潔明了:

  “出去。”


  “現在。”


  還想說些什麽的維阿立刻噤聲。


  幾秒鍾的時間裏,他先是躡手躡腳地起身,離開兩人的視線,再如逃難般溜出值宿室。


  留下房間裏,麵對彼此的兩人。


  以及發著奇怪光芒的複聲法陣。


  “別人可能看不出來,托蒙德,”沃格爾輕聲開口,稱呼對方的名字:


  “但是掌旗翼是衛隊耳目,專司內部審查。”


  “是以昨夜之後,我發現你手下這些所謂的星湖衛隊,要麽名節有虧,要麽性格有缺,要麽紈絝難教,要麽麻煩纏身,要麽暗地裏狗屁倒灶一身屎……”


  他敲了敲桌上的衛士檔案:

  “當你成為王子的親衛隊長,近水樓台人人羨慕,卻淨選這些王室衛隊裏的邊緣人乃至爭議者,來做你的左膀右臂?”


  “是更容易控製,還是更少威脅,更不可能帶來麻煩?”


  沃格爾的眼神銳利起來:


  “也許是我該問你:你想做什麽?”


  王子的親衛隊長。


  近水樓台,人人羨慕?

  馬略斯麵無表情。


  你羨慕,沃格爾。


  我可不。


  馬略斯沉默片刻,回答道:

  “你在懷疑我。”


  值宿室安靜了一會兒。


  沃格爾冷笑著抱臂:


  “你知道,當我昨晚見到星湖公爵的義舉時……”


  他拿起桌上的最後一份檔案:

  “我想起了什麽嗎?”


  沃格爾略略出神:

  “他。”


  “他不願舍卒以保王。”


  馬略斯微微動容。


  沃格爾的眼神聚焦起來:


  “舍卒。”


  下一刻,副衛隊長將檔案推到他麵前。


  “卒。”


  馬略斯低下頭,那檔案上,他本人的素描畫像正向著自己望來。


  淡然。


  平靜。


  無所在意。


  啪!

  沃格爾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剛好蓋住馬略斯的姓氏欄。


  “我不知道守望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自主權。但是接手掌旗翼後,我的工作就是盯緊衛隊裏的每一個人。”


  “好讓悲劇不再重演。”


  兩人目光相遇,呼吸齊齊一滯。


  馬略斯默然不語。


  他那荒蕪的世界中,沃格爾身上的陰影無比巨大。


  “所以,對,我在懷疑你,守望人。”


  掌旗官身體前傾,精明的目光落在馬略斯的身上:

  “如你所言,你那些守望密室裏的檔案裏,有不少是絕密的永世檔——包括血色之年的。”


  “因此我懷疑你,在你成為他親衛隊長,為他挑選星湖衛隊的時候,就另有主張。”


  “一些遠在王室衛隊職責之外,甚至不為陛下和隊長知曉的主張。”


  馬略斯的目光望向發光的複聲法陣。


  沒有等到回應,沃格爾輕哼一聲,語帶警告:


  “告訴我,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才這麽做?”


  沃格爾的目光寒冷下來。


  “告訴我,王子的身上到底有什麽蹊蹺?”


  “有什麽隻有曆代守望人才知道的秘密?”


  “以至於讓你在他身邊的行事忌憚、謹慎、特殊乃至荒唐若此?”


  馬略斯麵色不動,心裏卻歎息一聲。


  “告訴我,托蒙德,否則這份永世檔將直呈陛下和隊長。”


  沃格爾冷冷道:


  “告訴我,你手下的那二十四人包括你自己,並不是你自作主張,不是你心生怨懟,而專門為那位特殊的王子特別篩選的……”


  下一秒,沃格爾的語氣裏升起令人心寒的警惕:


  “消耗品。”


  在那一刻,馬略斯在荒蕪的世界裏望見,沃格爾的陰影與火焰同時化作無限,遮蔽了一切。


  房間裏很安靜,唯有複聲法陣頑強地運轉著,無視著此刻的壓抑氣氛。


  幾秒後。


  “沃格爾。”


  守望人緩緩抬起頭,就像許多年前一樣稱呼對方的名字:


  “你所在意的是什麽?”


  沃格爾一怔。


  隻見馬略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是我一年前得到提名,搶走了本該你誌在必得的守望人職位?”


  沃格爾表情一變。


  “是六年前,那個因你失誤而逃脫押送隊伍的掌旗翼前輩,科林·塞米爾?”


  “是你結束見習,正式加入王室衛隊的前一天,在群星廳親見‘血色詠歎’取走先王頭顱?”


  “是血色之年裏王都大亂遭劫,最終連累你的父母歿於暴民?”


  馬略斯每問一個問題,沃格爾的臉色就蒼白上一分。


  “還是六年前的國是會議,因為第二王子的橫空出世,”守望人緩緩道:

  “十三望族裏,身為璨星遠親的塔倫家族,沒能在國王無嗣的情況下,順利成為王室的繼承人?”


  “沃格爾·塔倫?”


  下一刻,馬略斯站在自己的荒蕪世界裏,不出意外地看見:

  屬於沃格爾的巨大陰影顫抖不已,無邊火焰飄忽不定。


  渴望,忐忑,不安。


  以及恐懼。


  “失去一切時,人們總想抓住些什麽——無論那是救命的稻草,還是惡魔的條件。”


  “別讓恐懼主宰你的人生,老朋友,”馬略斯搖頭道:

  “不值得。”


  沃格爾的呼吸越來越快,怒意越來越熾熱。


  “如果這就是你的回答,守望人……”


  馬略斯打斷了他:

  “D.D。”


  “他有一項很特別的能力。”


  沃格爾眯起眼睛。


  “沒錯,包括你在內的大部分人,也許都會覺得他天真紈絝,臉皮厚重,覺得他憊懶怠惰,莫名其妙,甚至吊兒郎當,頗不靠譜……”


  馬略斯瞳孔聚焦:

  “但有一點。”


  “輕視也好,鄙夷也罷,無奈也好,歎息也罷。”


  “大部分人在與丹尼·多伊爾相處,在真正接觸到他的性子之後,都很難發怒生氣。”


  “很難真真正正地……討厭他。”


  “遑論厭憎和傾軋。”


  沃格爾微微變色。


  “隻要他想,他能在一分鍾的時間裏拉近與任何人的距離,毫無滯礙,毫無負擔,哪怕對方是個不近人情的瘋子抑或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馬略斯望著茶杯裏自己的倒影。


  “讓這世上的大部分人不討厭你——您知道這有多難嗎,塔倫勳爵?”


  他幽幽道:


  “鍛煉到極境,可比這容易多了。”


  “這就是為什麽,論能力素質,丹尼·多伊爾或許不是最強的,卻能與衛隊打成一片,頗得人心,有事寧願讓他出麵。”


  沃格爾望著馬略斯,眼中的憤怒依舊未散。


  “還有哥洛佛先鋒官。”


  馬略斯同樣盯著沃格爾,平靜淡然:

  “他雖沉默寡言,不善交際,但辦事穩妥,心思細膩。”


  “他參加過荒漠戰爭,是在先鋒翼的年輕一代裏對實戰理解最透徹的人,就連瑪裏科次席,拚起命來也未必有把握穩贏他。”


  沃格爾皺起眉頭。


  “至於他的汙點,如果您不局限於冷冰冰的記錄和數字,撕開旁人的偏見與誤解,塔倫勳爵。”


  “那也許就會發現:嘉倫·哥洛佛與同儕鬥毆,是因為對方長期以來不斷辱及他的家人與出身,對他排擠孤立,傾軋陷害,整整五年。”


  “身為王國的禦封騎士,嘉倫·哥洛佛忍無可忍,被迫回應。”


  沃格爾皺眉重複:

  “被迫?”


  馬略斯點點頭:


  “如果我是您,也許會去好好關注衛隊內部的紀律整肅。”


  “尋思一下,為什麽先鋒翼會出現六人圍攻一人的情況。”


  “還有為何以實戰強悍著稱的先鋒翼,以六打一,還落得個三傷一殘的結果。”


  沃格爾沒有說話,他皺眉看著桌上的檔案。


  “至於其他人。”


  “帕特森脾氣古怪,史陀行將退休,所以他們不會被輕易收買——特別是王子歸來,人人都想撲上來吮吸一口的時候。”


  “說實話,孔穆托確實不完美,但我們需要了解城中警戒廳與官吏事務的人才。”


  “我不知道佐內維德和他繼母的緋聞,庫斯塔也確實是荊棘之子,但鑒於王子殿下過去六年的經曆,”馬略斯毫不猶豫:


  “我們有必要保證衛隊成員的地域多樣性。”


  “涅希是很令人頭疼。但我們年輕時,誰不是目空一切,以自我為中心?他也許是比較誇張,可也隻是需要磨練,比如一個……耐打的搭檔。”


  “而我有沒有提過,荒漠戰爭裏,巴斯提亞挨過獸人的兩記錘子都沒倒下?”


  “至於摩根先鋒官,他二十年前的那宗舊案已經審理完畢,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對他弑殺上官的指控……”


  沃格爾冷哼道:


  “但那才更瘮人,不是麽?”


  馬略斯笑了。


  “我了解我手下的人。”守望人淡淡道:

  “他們並非如你所想。”


  馬略斯認真地望著老朋友:

  “他們不是消耗品,也不是棄卒。”


  “他們是人。”


  值宿室再次沉默。


  沃格爾的目光在檔案和馬略斯之間逡巡,遊移不定。


  “人。”


  “人?”


  沃格爾沉默了很久,拍拍桌上的檔案,冷哼一聲:

  “你知道,掌旗翼可不是這麽看的。”


  “別相信人——這是掌旗翼的第一課。”


  馬略斯搖了搖頭:

  “很久以前,大概六十年前,王室衛隊裏有一位守望人,叫西裏爾·法肯豪茲。”


  “他說過:指揮翼是大腦,掌旗翼是耳目,先鋒為臂護衛為足,後勤生血肉,刑罰撐脊骨。”


  “但是,傳承的守望人……”


  “這是衛隊之心。”


  沃格爾一愣。


  “大腦會被迷惑,耳目也會受欺,手足或折,骨肉可斷,帝之禁衛也曾毀棄失落。”


  馬略斯拿起桌上那份自己的檔案,站起身來:

  “但心不會。”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肅色道:

  “唯傳承不斷。”


  “見證永恒。”


  沃格爾怔怔地望著他。


  馬略斯合上自己的素描頁,把它堆到其他檔案的最上麵。


  “我猜,掌旗記錄到此為止了?”


  “如果你想,就把永世檔上呈陛下吧,我無所謂。”


  守望人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沃格爾深呼吸了幾口,望著對方的背影,卻不再咄咄逼人。


  相反,他麵容沉靜,眼眸如水。


  但在馬略斯的世界裏,他看見,沃格爾胸中的火焰寸寸碎裂,化為灰燼。


  直到副衛隊長再度開口。


  “真的嗎,心?”


  馬略斯腳步一滯。


  “那告訴我,老朋友……”


  沃格爾嘶啞的嗓音仿佛毒蛇的信子,窸窣作響。


  “當年,當你暗中告密,把自己的父親出賣給複興宮……”


  “當你連累家族上下盡誅,以致永星城空前暴亂,刺客尋機起事,血腥蔓延一夜不休的時候……”


  守望人手中穩重的杯子一顫。


  沃格爾的眼神如刀,刺入他的後背。


  “托蒙德·馬略斯,以此換取君王信任,獲得如今地位的你……”


  “在可見的檔案之外……”


  “真的有‘心’嗎?”


  那個瞬間,馬略斯隻覺體內的終結之力轟然崩潰。


  他看見,自己所處的荒蕪世界瞬間有了顏色,草長鶯飛,生機勃勃,花紅草綠,五彩斑斕。


  妖豔,詭異,迷幻。


  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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