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不一樣的活法
當泰爾斯疲憊地踩著腳下的沙子走來時,王室衛隊的大部分人都臉色嚴肅地起立等待。
敬意凜然。
唯有坐得最遠的薩克埃爾,不緊不慢地向他轉頭。
荒漠裏,泰爾斯犁開一步又一步的沙子。
他的每一步都陷進沙裏,但他每一次都全力掙脫沙礫,重新邁出下一步。
一如往常。
終於,泰爾斯在所有人的麵前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望著形容狼狽、麵色灰暗的王室衛隊。
就是這群人啊……
正在跟軍糧餅作鬥爭的快繩轉了轉眼珠,也趕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一麵對泰爾斯死命指著自己,一麵露出“嘿,是我啊”的諂媚微笑。
貝萊蒂看了看小巴尼,又看了看薩克埃爾,現他們都沒有要言的樣子,隻得歎出一口氣:
“殿下……”
可泰爾斯打斷了他:
“結束了。”
在詫異的眾人麵前,王子露出笑容:
“雖然千百人目擊了你們逃獄的一幕……”
泰爾斯的聲音低落下來:
“但……都結束了。”
結束了?
貝萊蒂和塔爾丁對望一眼,彼此讀出驚訝。
王子轉過身,看著黎明的荒漠裏,一隊又一隊的騎兵在調度下飛來回,傳達著羅曼的命令,又看著瑞奇回到他的人中間,安撫著對這邊指指點點的雇傭兵們。
“官方說法是:在刃牙營地的內亂中,傳說之翼親自處決了每一個逃犯,不留活口。”
衛隊們麵露驚疑,彼此相覷。
少年幽幽地道:
“所以,十八年前入獄的所有衛隊囚犯,至此悉數離世。”
“你們……明白了嗎?”
所有人都放緩呼吸,消化著這個消息。
泰爾斯眼神一黯:
“我想做得更多,重翻你們的舊案,洗脫你們的罪名,恢複你們的名譽,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衛隊的人們沉默著,時不時對望幾眼,滿布猶豫與茫然。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我們,我們……”
但泰爾斯自顧自地道:
“威廉姆斯男爵會安排好剩下的一切,秘科也好,軍隊也罷,你們不會再受到阻攔。”
小巴尼皺起眉頭。
“至於怎麽離開這兒,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泰爾斯一個個掃過眼前疲憊困乏而傷痕累累的衛隊們,聲音沙啞:
“你們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我相信你們會有辦法。”
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貝萊蒂和其他幾人對視幾眼,彼此不解。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就看向那個嬉皮笑臉的家夥:
“再幫我個忙,把快繩——這家夥帶上,帶離這裏,讓他遠離有心人的視野。”
眾人齊齊轉頭,還在傻笑的快繩麵色一僵。
“別問他是誰,也別問他從哪兒來。”
泰爾斯神色疲困地看著快繩,勉力擠出微笑:
“這是我欠他的。”
快繩怔住了。
說完這些,泰爾斯歎了口氣,踩了踩腳下鬆軟冰冷而死氣沉沉的沙礫:
“現在。”
他抬起頭,看向東方的初陽:
“你們自由了。”
自由。
這個詞說出口的刹那,所有人衛隊成員都愣了一下。
包括薩克埃爾。
自由?
那一瞬,茫然與迷惘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布裏和坎農疑惑地循著視線看向東方,略顯動搖。
小巴尼望著腳下的沙子,陷入沉思。
貝萊蒂和塔爾丁怔怔地看著大家,不知何言。
快繩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似乎明白這不是言的好時機。
唯有薩克埃爾,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泰爾斯。
“好好享受。”
泰爾斯深深地看了他們幾眼,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轉過身去。
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沙丘下牽著白馬,如畫中人般英挺而立的羅曼。
“殿下。”
就在此時,貝萊蒂終於忍不住開口:
“那您呢?”
他的話把沉浸出神的人們從難言的氣氛裏拖出。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但他並不回頭:
“我是個王子,記得嗎?”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看著遠處的羅曼:
“我會跟他們回去,先回刃牙營地。”
“再回永星城。”
回到我的起點。
去麵對我的命運……
泰爾斯握緊拳頭。
我的未來。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左右,跟同僚們彼此點點頭。
“讓我們跟隨你吧。”
“無論是刃牙營地,還是永星城。”
泰爾斯輕輕蹙眉。
隻見貝萊蒂上前一步,對著泰爾斯的背影,按著胸口真誠地道:
“此劍隻為帝令揮舞。”
“隻為帝敕斷折。”
塔爾丁和坎農同樣手按胸口,肅穆地跟從道:
“別無他用。”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緩緩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群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依舊竭力挺起胸膛,伸直腰板的老兵。
也許……
就像十八年前一樣。
泰爾斯不禁有些感慨。
那個瞬間,荒漠上一片寂靜。
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快繩左顧右盼,尷尬的他好歹還是把那句“我能先走嗎”給壓了下去。
幾秒後,泰爾斯輕輕地笑了。
“先,我不是皇帝。”
王子歎息道:
“這世上早就沒有皇帝了。”
衛隊們放下手臂,微微詫異。
“其次,我無法說服我父親,而他隻會把你們再度投進監獄。”
泰爾斯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掃向他們臉上的烙印:
“或者更糟。”
衛隊眾人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麵麵相覷。
泰爾斯笑了笑,搖頭默拒,拔步離開。
留下一眾迷茫不解的衛隊。
又是一陣微風吹拂,把略略上升的熱度吹散了一些。
“但我們已經死了。”
塔爾丁的蒼涼嗓音低低地響起,止住了泰爾斯的步伐。
隻見塔爾丁出神地看著腳下的沙地,緩緩抬起頭:
“殿下,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他的話讓其餘的衛隊們一陣情緒不穩。
站得最遠的薩克埃爾甚至扭過了頭。
“讓我們為您效力吧,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我們唯一的價值了。”塔爾丁苦澀地道。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唯一的價值……
他想起衛隊的誓詞,突然百感交集。
王室衛隊,是麽?
感受著無言的悲哀,少年點點頭,露出笑容:
“如果在以前,在我小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好的,來為我效力吧’。”
“但是現在……。”
王子出神了一刹。
他隨即抬起頭,真誠地望向每一個人,接收著他們或迷茫,或不甘,或空洞,或失落的眼神:
“十八年了,你們已經為星辰,為複興宮,為璨星王室……更重要的是,為自己,為自己的選擇,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了。”
許多人身形一顫。
泰爾斯緩步走回塔爾丁的身前,看著他疑惑的眼神。
“你們需要的,是重生。”
泰爾斯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卻遺憾地現由於身高,這個動作有些尷尬。
“是真正地、自在地、不受束縛地、不受限製地……”
少年無奈地聳聳肩,隻得握起拳頭,在塔爾丁的肩膀上輕敲了一記:
“……活下去。”
風沙吹拂,把泰爾斯的話吹向遠方。
衛隊的諸人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王子。
沉默與迷惘一時籠罩了這裏。
“而相信我,你們總是有地方可去的。”
泰爾斯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看向朝日初升的東方:
“更好的地方。”
塔爾丁愣愣地看著王子。
貝萊蒂張口欲言,卻最終沒說什麽。
但小巴尼那渾厚的聲音響起,吸引了注意:
“就星辰的曆史來看,作為王子絕不輕鬆。”
泰爾斯皺眉轉頭,看著小巴尼穿過一眾身影,來到他的麵前:
“你會需要一支視野之外的隱匿力量。”
“我們很適合,作為你在複興宮之外的利劍。”
小巴尼站到眾人之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怔了一秒。
作為王子……
視野外的……
隱匿力量……
那個瞬間,泰爾斯想起了很多。
比如,努恩王給他的那張複興宮地圖。
比如,亡號鴉那對奄奄一息的瘋狂眼神。
以及很久以前,黑先知陰惻惻的語調。
這讓泰爾斯略略有些出神。
“巧了。”
泰爾斯抬起頭,微笑看向眾人:
“釺子,剛剛那個詭影之盾的家夥,他也對我說了類似的話。”
這話讓所有人又是一愣。
詭影之盾?
“想要成為我手裏秘而不宣的利刃。”
但泰爾斯隨即失聲而笑。
“力量?”
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泰爾斯不無唏噓地抬起頭來,看向一望無際的荒漠:
“是啊,我把你們從黑暗的地牢,從無底的深淵,從永恒的噩夢裏拉了出來。”
他搖著頭,攤著雙手嗤笑道:
“所以,我收獲了你們的忠誠?”
“而你們能成為我的力量?”
王子貌似自言自語的話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然後呢,我們就君臣相得,建功立業,橫掃四方,名留青史?”
泰爾斯望著日出的遠方,眼裏有著他人難懂的戲謔:
“好故事。”
“夠寫一本小說。”
衛隊們麵麵相覷,驚疑不已。
貝萊蒂試探著問道:
“殿下……”
但泰爾斯很快回過神來,麵色複雜地開口:
“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家夥。”
“他總是微笑著,看著孩子們墜入無盡深淵,看著他們無助掙紮,再微笑著,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對他們伸出援手。”
“這樣,他就能占據沒有瑕疵的高地,借著無可指摘的倫理,施恩得報,心無愧疚、肩無負擔、天經地義地成為被拯救者的主人,收獲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的手下。”
泰爾斯輕輕歎息,他的話讓貝萊蒂和塔爾丁對視一眼,麵露疑惑。
王子環顧著眼前的眾人,看著他們零落疲乏的身姿,落寞地道:
“如果修改一下視角和筆法,虛美隱惡,他那樣的人足夠成為傳奇故事的主角,形象完美、順理成章地在終章結局裏成就功業,和諧世界。”
泰爾斯幽幽道:
“除了……我曾是那些孩子們的一員。”
眾人沉默了。
泰爾斯安靜了兩秒,隨即抬起頭來:
“你知道,薩克埃爾的那句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我在想……”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幫你們,還是幫我自己?”
衛隊老兵們又是一陣愕然。
唯有刑罰騎士直直向他看來,目光晦澀。
隻見泰爾斯帶著深意的目光直射每一個人的眼睛,喊出他們的名字:
“巴尼,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裏……”
“薩克埃爾。”
被喊到的人都不禁下意識地挺身。
“聽好了。”
泰爾斯嚴肅而認真地道:
“救了你們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
“你們的自由,是你們自己贏來的。”
“你們不欠我什麽。”
這話讓許多人都怔住了。
“你們受盡折磨,千辛萬苦地逃出生天。”
泰爾斯看著營地的方向,語氣堅決:
“不是為了向我效忠,不是為了換一副枷鎖,不是為了換一個主人。”
“不是為了原地踏步,不是為了重回那個權力的深淵。”
王子不容置疑地看著每一個人,就連快繩也下意識地立正站好。
“若你們逃出白骨之牢後,卻反過來變成了我的手下,成為第二王子的博弈籌碼……”
“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和你們過去承受的一切,就都失去意義了。”
泰爾斯緊了緊喉嚨,歎息道:
“隻不過是以另一個璨星的自私,把你們拴回舊日的遊戲,推回十八年前的漩渦,噩夢再現罷了。”
“你們……不值得這樣的命運。”
那個瞬間,所有人都一時無言。
薩克埃爾看他的眼神變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小巴尼的聲音緩緩響起。
先鋒官皺緊眉頭,似乎鐵了心要反駁泰爾斯的話:
“別的不談,至少,我們都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的最後一個詞咬得特別用力。
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齊齊變色!
就連泰爾斯也表情一黯。
我的秘密。
眾人後的快繩下意識抓住了手裏的時光弩。
小巴尼不顧貝萊蒂和塔爾丁的眼色,咬牙道:
“為你的安全和利益計,如果不利用這個機會把我們束縛在你的身邊,壯大自身……”
“那是很不智的。”
小巴尼冷冷道:
“如果稍有泄露,等待你的命運……會很不妙。”
泰爾斯沉默著。
貝萊蒂拍了拍巴尼的肩膀,但後者就是不理會他。
但幾秒後,泰爾斯抬起頭來,釋然一笑。
“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王子——另一位。”
眾人一陣疑惑。
唯有快繩勃然色變。
“他告訴我:我們選擇的生活方式,注定了我們的結局,無關權力,無關地位。”
“如果我成天蠅營狗苟、提心吊膽,乃至鑽營陰謀詭計,在乎權勢利益……”
泰爾斯有意無意地看著人群中的快繩,歎息道:
“那我永遠都掙脫不了命運的枷鎖。”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泰爾斯望著每一個人:
“就像現在的你們。”
“你們的選擇,決定了你們所獲得的,究竟是另一副換了名字的鎖鏈,抑或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真正的自由。”
眾人微微動容,就連小巴尼也輕輕低頭。
在許多人開始沉思的時候,一道久未響起的聲音卻穿透了風沙:
“你不像你父親。”
眾人紛紛扭頭,驚訝地現,言的是站在外圍的薩克埃爾。
父親。
泰爾斯的腦海裏冒出閔迪思廳裏,第一次父子相見的情景。
他又想起了北境,想起了龍血,想起了刃牙營地。
想起王座上的那頂王冠,那柄權杖。
父親。
但泰爾斯隻是微微出神,隨即對出言的刑罰騎士展顏一笑:
“因為我不是他。”
他肯定地道:
“也永遠不會是。”
薩克埃爾定定地望著他,卻突然輕嗤一聲:
“未必。”
這讓泰爾斯的笑容淡了一些。
然而,薩克埃爾卻說出了下一句話: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泰爾斯頓時一驚!
隻見刑罰騎士淡淡道:
“別再找她了。”
一瞬間,所有目光都齊齊轉向薩克埃爾。
已經……去世了?
“什麽意思?”
反應過來的泰爾斯驚異地道:
“你認識我母親?瑟蘭婕拉娜?”
但薩克埃爾隻是搖搖頭,表情化回淡漠:“不。”
“但記得我的話——她已經死了。”
這一次,泰爾斯盯了他很久。
他說的話……
去世了……
那麽……
最後,麵對冰塊般沉默的薩克埃爾,王子隻能無奈歎息。
“算了,我猜你也不會告訴我。”
薩克埃爾並不答話,隻是冷冷地望著他。
但泰爾斯旋即輕嗤:
“‘已經去世了,別再找她了’……”
“薩克埃爾,你知道,語言裏最有趣的部分是什麽嗎?”
薩克埃爾皺起眉頭。
王子眯起眼睛:
“人們總喜歡把重點放在後麵。”
這話倒是讓薩克埃爾一怔。
泰爾斯笑了。
遠處響起戰馬的嘶鳴。
王子吸了一口氣,放棄了繼續追問,轉頭看著漸漸升高的初陽。
“王室衛隊,最後一次,我以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命令……不,告訴你們。”
衛隊眾人頓時肅然起敬。
隻聽王子幽幽地道:
“噩夢已散,黑暗不再。”
他認真掃過每一個人。
神情倔強的巴尼,滿麵擔憂的貝萊蒂,神色晦暗的塔爾丁,畏縮如故的坎農,心有不甘的布裏……
沉默不言的薩克埃爾。
以及呆呆的快繩。
“從此刻開始,真正自由地……”
他露出笑容。
“活下去。”
說完這些,泰爾斯不管其他人的反應,果斷回過身,走向遠處的沙丘——那裏,羅曼在等他。
泰爾斯就像來時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步地趟開沙礫。
走向他的歸途。
晨光照耀,在他的背影上綻出金黃色的反光:
結束了。
跟這些……
他的眼前閃過地牢裏的一切。
感慨萬分。
可惜啊……
“殿下。”
身後傳來貝萊蒂略帶哽咽的微弱喊聲。
但泰爾斯隻是搖搖頭,繼續跋涉。
並不回。
別了。
王室衛隊。
他默默地想道。
願璨星給你們帶去的噩夢,從此消失。
身後傳來一道微弱的悶響。
出神的泰爾斯沒有回頭。
但下一秒,越來越多的悶響,接二連三地傳來。
遠處的騎兵和雇傭兵們似乎看到了什麽,微微嘩然,紛紛向這邊投來目光。
嗯?
被打斷了思緒的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遠處的羅曼皺起眉頭,瑞奇也停下與屬下的對話。
他們齊齊朝這邊看來。
被這些異常提醒,泰爾斯疑惑地回頭。
而他隨即怔住了。
這是……
初晨照耀,漫漫黃沙。
隻見六個固執的身影,如鐵鑄般紮在荒漠的地平線上,略略前傾。
光影模糊間,拉出整齊而一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