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重生(中二)
僅存的火把越來越弱,地牢裏也越來越黑。
但他卻覺得,地牢裏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平靜與明亮。
盡管小巴尼仍在在身後默默失神,可泰爾斯知道,他已經不用再擔心前先鋒官的狀態了。
而他僅剩的問題
泰爾斯晃了晃腦袋,忍著疼痛走向最後的那個身影。
那個一直跪坐在地上,渾身傷痕累累,麵露絕望,仿佛失了魂般的長臉男人。
刑罰騎士的輪廓在昏暗的視野裏慢慢浮現。
他被巴尼重傷的左臂如空洞的蛇蛻般垂落,僵硬而無力地掛在肩膀上。
所以,就剩你了。泰爾斯輕聲道。
話音落下。
刑罰騎士仿佛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泰爾斯的話毫無反應,任他慢慢接近。
但就在泰爾斯靠近他十步距離的刹那,薩克埃爾像是突然驚醒的獵豹一樣彈起,本能抄起身邊那把滿布缺口的斧刃!
殿下!
貝萊蒂驚呼出聲,下意識地起身向前。
其他人也紛紛反應過來:塞米爾皺眉按住自己的武器,塔爾丁和布裏坎農等人則緊張地站起身來,向薩克埃爾的方向圍攏,就連小巴尼也回過神舉起了火把。
但就在這一刻,泰爾斯卻猛地向身後舉起一隻手!
等一下。
王子的聲音嘶啞無力,但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在極致的安靜裏,泰爾斯默默觀察著眼前的長臉男人。
薩克埃爾沒有動,他隻是依舊迷茫而恍惚地呼吸著。
手中的武器遙遙指向泰爾斯。
仿佛那是本能。
空氣重新凝固起來。
後方,快繩麵色尷尬地探問道。
嘿,懷額,泰爾斯?
貝萊蒂則瞥了神情恍惚卻依舊本能警戒的薩克埃爾一眼,猶豫出聲:
殿下,您最好
他沒能說完,另一邊的塔爾丁就緊張地插嘴:不能再往前了!
危,危險。這是略略有些神經質的坎農。
在場的諸人反應各異,卻一致警惕地盯著似乎剛剛從囈語裏清醒過來的薩克埃爾。
但泰爾斯卻笑了。
謝謝你,貝萊蒂,還有你們,塔爾丁,坎農,少年強忍著身體的不適:
但我需要你們再等我多一會兒。
泰爾斯回過頭,露出疲憊的笑容,舉起一根食指:
一會兒。
他轉身深吸一口氣,繼續走向薩克埃爾。
眼看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貝萊蒂臉色一變:
殿下,為了您的——
但一隻手臂卻從旁伸來,按住了想要行動的貝萊蒂!
他說了,不知何時站起身來的小巴尼,冷冷地對愕然的貝萊蒂和塔爾丁道:
讓我們等。
他似乎對泰爾斯芥蒂未消,說這話時似乎有意低著頭,不看王子的方向。
小巴尼頓挫有力的語調驚醒了薩克埃爾,後者的目光漸漸清明,在泰爾斯的身上聚焦。
貝萊蒂愣愣地看著先鋒官,又看看泰爾斯,幾番欲言又止。
但他終究沒說什麽,沒做什麽。
隻是停在原地,擔憂地看著王子步步向前。
一如其他人。
直到泰爾斯來到距離薩克埃爾三步的範圍內。
薩克埃爾怔怔地喘息著。
他望著周圍恨不得立刻衝上來,卻硬生生地忍住步伐的舊日同僚們。
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他這麽想道。
薩克埃爾環顧一圈,
他看見,習慣號施令的巴尼一臉不快,卻沒有說話。
素來沉穩,甚至沉穩得甚至有些刻板的貝萊蒂,也袖手放任。
就連不喜歡聽命令的塞米爾也隻是抿著嘴,不言不語。
而剩下的,無論是塔爾丁還是坎農
這些他曾經無比熟稔的同袍們
他們一直靜靜地站在泰爾斯的身後,除了對薩克埃爾報以帶警告意味的眼神外,幾乎是旁觀著任由著王子,一步一步走到渾身血跡的自己麵前。
這些家夥
薩克埃爾僵硬地轉過頭,心神散亂,精神迷糊,卻下意識地攥緊了武器。
你
薩克埃爾收回疲倦而晦暗的目光,疑惑地望向泰爾斯,仿佛在重新認識這個少年。
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他癡癡地道,像是在問對方,又像是在問自己。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擠出一個微笑。
沒什麽。
少年緩聲道:
隻是些你想做,卻一直做不到的事情。
薩克埃爾愣了一下,隻覺一陣眩暈。
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
幾秒後,重傷之下的刑罰騎士用力甩了甩腦袋。
是麽。
他輕嗤著,垂下黯淡的目光,明白了什麽。
刑罰騎士任由他的左臂空空地擺蕩著,咬牙舉起右手的武器。
你知道,來這裏之前,作為星辰王國常駐埃克斯特的人質,我是一路從龍霄城逃回來的。少年的聲音低低地響起。
薩克埃爾的斧刃僵住了。
龍霄城。
薩克埃爾恍惚的精神微微一動,像是被什麽東西刺到了一樣。
稀薄和混亂的回憶再次充盈他不堪重負的精神。
是麽。
璨星王室在龍霄城的人質。
薩克埃爾捏緊了手裏的斧刃。
這麽說,那場悲劇後,這些年裏,王國已經
我在途中遇到了不少人,泰爾斯的語調很平靜,就像在拉家常,其中一個尤其讓我深有感觸。
他說,經曆了十幾年的偽裝,當他再看向鏡子時,已經不認識裏麵的那個人了。
薩克埃爾的斧刃微微一抖。
泰爾斯把目光從快繩手裏的時光弩上收回,歎惋道:
他已經忘記了,他當初是為什麽才戴上那個麵具的,他讓麵具俘虜了他,占據了他,控製了他。
泰爾斯認真地盯著眼前的男人:
就像戰士忘記了守護的使命,淪落為勝利的奴隸。
就像國王忘卻了統治的責任,臣服於功績的虛榮。
刑罰騎士的身軀開始微微晃動。
泰爾斯直視著薩克埃爾的雙眸。
他見過這樣的眼神。
不止一次。
在蔓草莊園,在隨風之鬼拖著殘廢之軀,痛苦掙紮的時候。
在複興宮,在瓦爾·亞倫德淒涼地搖頭,道破陰謀的時候。
在英雄大廳,在從事官邁爾克失神地抱起女兒遺體的時候。
在荒石地,在奄奄一息的亡號鴉瘋笑著承認一切的時候。
它們都同樣灰暗,同樣絕望,同樣麻木。
那是失去最珍視之物的人,才會擁有的眼神。
而眼前的薩克埃爾
他最珍視的東西,又是什麽呢?
想到這裏,泰爾斯胸口一沉,輕聲一歎。
但是,薩克埃爾。
你又是在什麽時候,為了什麽,而戴上現在這副麵具的呢?
薩克埃爾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臉上寫滿了複雜。
沉默持續了好幾秒。
很抱歉,殿下,半晌之後,他才艱難擠出這句話:
但我們我們必須了結這事。
薩克埃爾話音落下,手上的武器輕輕一晃,仿佛再一次確認了決心。
泰爾斯眉毛一挑。
啊,我知道。
你還是想殺了我。
少年的語氣輕描淡寫,卻讓身後的衛隊諸人們再一次緊張起來。
而我們沒人能阻止你。
薩克埃爾皺起眉頭沒有說話。
可他似乎有一種天賦:光憑沉默,就足以讓周圍的氣氛變冷凝結。
然而王子隨即綻開了笑容:
我得承認,當你還是那個十惡不赦一路追殺我的叛徒的時候我麵對你,至少還心安理得一些。
可是現在
泰爾斯唏噓了一聲:
你講出的那些故事:你現了真相,所以對先王不滿,所以一個人策劃了宮變,陷害了大家,你才是十八年來的叛徒和罪魁禍
他嗤笑著搖頭。
至少一半都是假的吧。
刑罰騎士的臉頰微動。
泰爾斯直視著他。
那是你戴給其他人看的麵具。
薩克埃爾緊緊抿起嘴唇,麵色僵硬而灰暗。
是你為了掩藏真相,為了保護無論是逝者還是生者,而編造出來的。
為了你的衛隊不再內訌分裂,為了幸存的人們不再經受折磨,為了長眠地底的故舊不再難以瞑目。
為此,你願意做那個無中生有的罪人和叛徒,承受那些本不該指向你的怨恨——讓他們憎恨你一個人,好過他們憎恨彼此?
刑罰騎士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巴尼望向薩克埃爾,目光混雜著痛恨埋怨迷茫與不知所措。
其他的人則紛紛歎息。
唯有塞米爾搖頭不屑。
泰爾斯勾起嘴角,繼續道:
直到看見你剛剛所做的事情之後,我終於明白了:這才是真正的薩克埃爾。
薩克埃爾的眉頭狠狠一抽。
可泰爾斯還在繼續:
十八年前,身為守護傳承的守望人,你不忍選邊站隊,隻能生生目睹同袍們彼此反目,相互廝殺,血流成河。
悲劇過後,為了王室的名譽和尊嚴,你不能開口道破真相,隻能坐視無辜的衛隊成員們含冤下獄。
但麵對他們的遭遇與悲劇,你也無法原諒自己的毫無作為和緘口不言,你自願隔絕外界,深埋地底,作為對自己的懲罰。
泰爾斯不無悲哀地看著薩克埃爾。
他每說完一句話,騎士臉上的痛苦與糾結就加深一分,胸膛的起伏越劇烈。
衛隊眾人們眼神裏的複雜與矛盾也加深一分。
他們聚焦在薩克埃爾身上的目光本就混亂而多變,現在則又多了幾分晦澀與猶疑。
所以,薩克埃爾勳爵,泰爾斯歎息道:
無論戴上麵具與否,你從未忘記自己的信念。
薩克埃爾倏然睜眼!
你說完了嗎!
他抓著武器的右手就跟他的聲音一樣顫抖:這幫不了你
泰爾斯打斷了他。
快了。
但在那之前。
泰爾斯輕輕呼出一口氣。
在你動手之前,我想讓你知道,也想讓他們都知道,
他回過身,看著一眾迷茫而惘然,緊張又疑惑的前王室衛隊們。
薩克埃爾,你不是叛徒,也不是惡人。
相反,你不惜背上莫須有的冤屈,承擔不該有的汙名,也要守衛逝者的名聲,保護王室的名譽。
你寧願緘口不言,背盡悲劇幕後的誤解和憎恨,也不願意看到兄弟反目,手足相殘。
泰爾斯淡淡地看著他:
你甚至願意犧牲掉他們對你的信任友誼尊重景仰,這些你曾經珍視的,也是如今僅剩的東西——隻要這能夠保護和拯救他們。
地牢裏再次安靜下來,隻聽得見眾人們或快或慢,卻絕不均勻平穩的喘息聲。
這一刻,王室衛隊們看向薩克埃爾的眼神無比複雜難懂:
薩克埃爾死死地瞪著泰爾斯,眼裏的血絲在火光裏清晰可見。
你動搖不了我。
刑罰騎士的聲音很是低沉,字裏行間略帶苦澀。
當然,泰爾斯輕笑著:因為無論十八年前和十八年後,由始至終,你都是那個不計毀譽,無私無畏,堪稱楷模的高尚騎士。
那個守護著衛隊傳承的守望人。
泰爾斯輕歎一口氣:
你隻是不幸地卷入了時代的洪流,迷失方向,無法醒來。
時代的洪流
薩克埃爾的顫抖越劇烈。
可怕的記憶如潮水洶湧,向他襲來。
薩克埃爾死死咬著自己的牙齒,強忍著不去看其他人的表情。
因為他害怕。
害怕
但就在薩克埃爾的思緒還在激蕩不休的時候——
在場的諸位
隻見泰爾斯回頭瞥了周圍的人們一眼,他深吸一口氣,又長長歎出。
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他知道該怎麽做。
眾人齊齊向王子看去。
你們知道,泰爾斯垂下眼睛,輕聲道:
薩克埃爾為什麽要殺我嗎?
那一刻,薩克埃爾飄忽不穩的思緒瞬間中斷。
什麽?
他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有此表情的不止他一人,在場的所有人也都齊齊一怔。
從依舊別扭的小巴尼,到憂心忡忡的貝萊蒂,再到滿麵警惕的塞米爾,以及塔爾丁坎農布裏——困惑,不解,懷疑,種種情緒漫上眾人的心頭。
唯有意識到什麽的快繩臉色大變!
隻聽泰爾斯平靜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揚起嘴角:
因為他知道。
因為薩克埃爾知道我究竟是什麽。
我究竟是什麽。
王子很平靜,很安心,仿佛這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答句。
地牢裏的沉默持續了好幾秒。
等等。
薩克埃爾的表情緩緩消融,他看著再平常不過的泰爾斯,現出難以形容的驚異。
他
他要
我不明白,旁觀著的塞米爾眯起眼睛:
什麽叫‘究竟是什麽’?
很快,在眾人的一片疑問中,難以置信的快繩第一個吃驚地張大嘴巴,下意識地伸出手臂!
誒,那個,懷——我是說泰爾斯?
但快繩很快注意到了四周:在周圍人的各色懷疑目光下,他連泰爾斯的名字也沒能說全,就尷尬地收回了手,聲音也弱了下去。
泰爾斯隻是神情淡然,毫不在意。
你
薩克埃爾驚疑地看著泰爾斯,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反應:
你不能你瘋了嗎!
塞米爾,塔爾丁許多人沒有聽懂,他們在薩克埃爾與泰爾斯的對話間,來回交換著疑問的目光。
小巴尼盯著薩克埃爾的表情和泰爾斯的背影,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地方。
哪裏不對
王子究竟還有什麽秘密?
泰爾斯微翹嘴角,搖了搖頭,對刑罰騎士露出一個微笑。
我已經了解你了,守望人。
泰爾斯笑道:
但你卻不了解我。
你不知道我來到這個世界後,都經曆過些什麽。
泰爾斯舉起右手,緩緩攤開手掌,看著掌心中央那一道被匕劃破,尚未愈合的血痕。
就如他在來到白骨之牢以前做的一樣。
薩克埃爾看著此刻的泰爾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在他的麵前,少年的表情很淡定,很輕鬆,甚至
很愉快。
觀察著泰爾斯的快繩皺起了眉頭。
不。
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泰爾斯的計謀或手段。
不。
他是真的要
快繩突然感到一陣無與倫比的恐慌。
死亡也許令我不快,但已不再令我恐懼,泰爾斯的語氣裏藏著少見的釋然:
而真正讓我恐懼的
泰爾斯說著說著,眼神變得迷惘。
他的眼前閃現出艾希達高傲的臉龐,吉薩瘋狂的表情。
以及托羅斯神秘的身影。
泰爾斯輕歎一口氣。
讓我恐懼的,是背負著那個秘密的時候,我所無法擺脫的惶恐,忐忑,緊張不安——就連噩夢裏也是它的影子,逃脫不去。
我惶恐這個秘密被人知曉的時刻,忐忑我將要麵對的命運和未知,緊張這個世界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我,為熟悉的一切可能離我而去而終日惶惶,惴惴不安。
泰爾斯緩緩抬起頭,眼神慢慢聚焦。
今天,那個時刻到來了。
泰爾斯回過頭,現快繩呆呆地看著他。
少年對他報以微笑,而後長出一口氣。
謝謝你。
而那並沒有那麽糟。
看著快繩呆怔的表情,泰爾斯用力地握起手掌,感受掌心的疼痛。
相反,真正麵對它,麵對後果的刹那
我才真正明白。
泰爾斯回過身,坦然地抬起目光。
唯一在糾纏我,折磨我,懲罰我,不肯放過我的,不是那個秘密,不是我即將到來的命運,不是我無法把握的未知,也不是其他。
而恰恰是我自己。
我需要的不是自困枷鎖,泰爾斯握著拳頭,用力地印上心口那個曾經被銀幣灼傷的位置:而是放開過去的我。
浴火重生。
薩克埃爾已經徹底呆滯住了。
殿殿下?貝萊蒂似乎意識到了不對,滿臉擔憂和疑惑的他,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出聲道。
麵對一群人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疑惑,泰爾斯隻是釋然地笑了笑。
沒錯,諸位。
他閉上眼睛,努力不去看周圍人的反應。
王子的聲音回蕩在地牢裏,伴隨著薩克埃爾近乎停滯的表情與快繩抑製不住的呼吸。
我,泰爾斯·璨星,是那些人們世代口耳相傳的,這個世界最大的禁忌之一。
是薩克埃爾所認為的,當年妨害擾亂王國的罪魁禍的同類。
下一刻,泰爾斯在一片死寂中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
我是個魔能師。
少年用他此生以來最平靜最淡然最無所謂的口氣,說出那個讓薩克埃爾讓快繩讓巴尼,讓所有人都倒抽涼氣的答案:
一個災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