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第224章 失敗
【防盜!】
“怎麽收場?”
行駛的馬車裏,倫巴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撥弄著自己的佩劍,表情微妙,卻並不回答。
“努恩王已歿,但龍霄城依然強大,英靈宮裏還有四位份量極重的大公,我不認為他們都是傻子,”泰爾斯觀察著大公的表情,謹慎地道:“而星辰王子刺殺共舉國王——這個結果肯定不能讓所有人滿意,尤其在黑沙領的軍隊突兀出現的情況下。”
泰爾斯緊緊盯著倫巴的臉龐,輕聲道:“你準備怎麽給他們交代?或者幹脆沒有交代,殺光了事?”
倫巴一言不發,表情如木。
泰爾斯微微捏緊拳頭。
馬車依然在行進,不知道離英靈宮還有多遠。
也不知道離自己的性命終結還有多遠。
沒辦法了。
得下猛藥。
“如無意外,一旦努恩死去的消息傳開,選王會便召開在即,”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淡淡吐字:“你覺得自己還有機會麽?”
果然,倫巴目光一動,向著他看來。
泰爾斯抑製住內心的緊張,用最淡定的表情回應他。
“更別提你本來就是努恩的仇人,還有著弑兄的可怕名聲,”泰爾斯一字一頓地道:“大公們不會讓你成為國王的。”
倫巴的目光凝結在自己的劍上。
“國王?”大公聲調上揚,用疑問語氣念出這個單詞,隨即他輕聲冷哼,轉而諷刺地重複了一遍:
“國王!”
“你生在璨星王室,屬於皇帝的後裔,整個星辰王國天然、正統、法定的統治家族,”倫巴幽幽地道:“當然沒有這樣的顧慮,對麽?”
泰爾斯心中一動,那個瞬間,他像是抓到了什麽。
“顧慮?”他自然而然地追問道。
倫巴沒有理會他,銳利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的舊佩劍上:“從努恩的祖父開始,他們就視黑沙領為眼中釘,那時沃爾頓已經開始了龍霄城對王位的壟斷。”
小滑頭眨了眨眼睛。
“到了努恩的父親,沃爾頓家族開始嚐試掌控黑沙領,”倫巴繼續道,他的目光有些出神:
“比如將黑沙大公的幼子召入白刃衛隊,又比如以國王的名義,將自己的女兒,高貴的埃克斯特公主嫁給父親——黑沙大公的繼承人。”
泰爾斯微微蹙眉。
在努恩王與佩菲特的決鬥中,他似乎聽過類似的故事。
“我的父母就是這樣結合的,”倫巴歎出一口氣,隨即泛起黑沙大公臉上少見的微笑:“出乎意料,這段純粹靠國王的意誌結合的婚姻居然還不錯——聽老仆人們說,母親想方設法讓父親愛上了她,並為他生養了兩子三女,這種愛一度延續到父親成為大公之後。”
馬車駛入一處狹窄的小巷,似乎在抄近路,或者繞遠路?
倫巴的話還在繼續:
“就這樣,父親以一己之力抵擋著龍霄城的侵蝕,即使這種侵蝕發源於他枕邊最心愛的女人——家人和權力,他一生都在這樣的天平上徘徊。”
泰爾斯和小滑頭靜靜地聽著。
這樣的黑沙大公可不多見。
“很小的時候起,哈羅德和我就被母親帶著往來於龍霄城與黑沙領之間,”倫巴大公呼出一口氣,眼神裏滿布緬懷之色:“直到我們成年,直到哈羅德開始接手黑沙領的治理事宜。”
“哈羅德?”泰爾斯心中一動,這個名字似乎有些陌生:“他是……”
倫巴頓了一下。
“哈羅德·倫巴,我的長兄,”大公的目光裏閃過灰暗和譏諷:“一個可笑的傻瓜。”
“世上沒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他幽幽道。
小滑頭似乎想起了什麽,她望著倫巴的臉色微微發白。
從倫巴的語氣裏,泰爾斯感覺到某種不一樣的情緒。
“你沒有兄弟,是吧,”倫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把劍上,幾秒後,他寂寥地道:
“真幸運。”
泰爾斯挑挑眉毛:他想起璨星墓室裏的那兩個小石甕,他名義上的姐姐和哥哥。
莉迪亞和盧瑟·璨星。
倫巴輕輕拉出他的佩劍。
大公表情複雜,他的手指輕輕拂過鋒利的劍刃。
“直到十二年前,”倫巴微微抬頭,望向泰爾斯,語氣轉冷:
“一切都改變了。”
他的舉動讓王子心中生寒。
等等。
泰爾斯的大腦開始運轉。
十二年前……又是十二年前?
那就是說……
“星辰王國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內亂,混亂不堪,”倫巴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敘說著泰爾斯再熟悉不過的曆史:“自第四次大陸戰爭後,埃克斯特等來了百年難得的機會:讓北地重歸一統,從此徹底掃除來自斷龍要塞的威脅。”
泰爾斯怔怔地望著倫巴手上的劍。
“努恩已經準備好出兵南下,他聯絡了幾乎每一位大公,作為回應,哈羅德身為黑沙領的繼承人,被派遣去參加龍霄城的諸領會議,”倫巴緩緩地吸入一口寒氣,繼續道:
“意外發生了。”
泰爾斯心中一動。
“哈羅德隊伍裏的一名隨從突然暴起,刺殺了努恩的長子,”倫巴的粗獷嗓音低沉而威嚴,仿佛有一股潛藏的力量,隻聽他冷哼道:“那個自以為是而殘忍好殺,跟他的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的蘇裏爾王子,就這樣死在哈羅德的隊伍裏。”
那個瞬間,泰爾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二王子一動不動地消化著倫巴的故事,他的手則被小滑頭牢牢握住,越來越緊。
他聽過這個故事。
就在昨晚。
“消息傳到了黑沙領——哈羅德的隨從刺殺了王子,”倫巴按壓著自己的劍柄,臉色生寒,“努恩不會放過我們的,為此,父親甚至做好了同龍霄城開戰的準備。”
“出乎意料的是,本該為此負責的哈羅德沒有受到哪怕一絲譴責,毋論監禁和扣押。”
“努恩軟語安慰他,親自發話為他開脫,甚至還繼續讓他參與會議,並將他禮遇有加地送回了黑沙領,”倫巴冷笑一聲,“即使努恩失去了最重要的長子,哈羅德也沒有受到留難——父親在那個時候感覺到了不對勁。”
倫巴看著自己的佩劍,眼神卻開始失焦,仿佛在看別的東西:“我還記得哈羅德回來的那天,他在餐桌上回報著努恩的意見,勸導父親支持龍霄城,甚至為戰爭前的準備,要接納國王的官吏進駐。”
“父親和他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我不得不攔在中間,好讓他們不至於拔劍相向,”大公緩緩道:
“也是在那天,父親突然意識到,哈羅德·倫巴,他寄以厚望的長子和繼承人,就像他最小的兄弟卡斯蘭一樣,早就在過去的三十年裏,變成了龍霄城和共舉國王最堅定的支持者和順服者。”
泰爾斯深深地皺起眉頭:“就像烽照城?”
佩菲特絕望的臉色浮現在眼前。
倫巴麵無表情地轉向他。
泰爾斯心中一緊。
“就像烽照城,”他淡淡地肯定泰爾斯的話:“父親無法忍受這樣的事實。”
“父親覺得再這樣下去,等到哈羅德繼承黑沙領,那我們變成國王的附庸,就隻是時間問題罷了,”倫巴的臉龐上寒意逼人,“就連黑沙大公的位子,也很快會變成龍霄城一言可決的附庸事務。”
“懇談、威脅、喝罵、教訓,甚至讓我從旁勸導,父親試著用一切手段來改變哈羅德的念頭。”
“但都徒勞無功。”
小滑頭臉色蒼白地往泰爾斯身後縮了縮。
隻見可怕的黑沙大公低下頭,臉色頗有些黯淡:“終於,父親下定決心,要收回哈羅德的繼承權。”
“事情在那個時候亂套了,”倫巴緩緩搖頭:“父親在封臣們麵前稍稍提了提這個想法,他馬上遭到了激烈的反對和勸諫。”
“不僅如此,在父親堅持要剝奪哈羅德繼承權的那天起,收成減少、財政困難、商路阻斷:黑沙領內的麻煩也詭異地越來越多,曾經發生在烽照城的事情,現在發生在了黑沙領。”
倫巴冷笑一聲,語氣裏帶著深深的諷刺:
“當整個黑沙領都在沸騰的時候,父親這才驚醒,過去的三十年裏,龍霄城滲透的不僅僅是倫巴家族的血脈,努恩所做的也不僅僅是拉攏哈羅德。”
“哈羅德不肯屈服,父親也不肯妥協,領地的情況也越來越糟:支持哈羅德的勢力無論內外,都已經超出了父親的處理範圍,他越來越絕望,越來越憔悴,”倫巴的語調越來越低沉,話語裏的情緒也越來越蒼白:“黑沙領根本不是龍霄城的對手。”
“終於,在國王的信使再次到來的那天。”
“心力交瘁的父親,將我叫到他的房間。”
泰爾斯隻覺得背後一寒。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查曼·倫巴那大名鼎鼎,或者說凶名赫赫,甚至惡名遠揚的事跡。
倫巴抬起頭,看向窗外的龍霄城街道:“我還記得父親的眼睛,裏麵滿是決絕和灰暗。”
泰爾斯不由得抓緊了背後的小滑頭。
“他跟我談了很久,很久,”黑沙大公的目光越來越冷,語氣越來越平靜,“我抱著他的大腿哭泣,用所有能想到的話語哀求他。”
“我甚至拉開衣袖,給他看我在十四歲打獵時留下的傷口——哈羅德把我從一頭雪豹的嘴裏生生拖了出來。”
大公的話越來越平淡。
但泰爾斯的心卻越來越緊。
隻聽倫巴大公恍若無事地敘述道:“‘孩子,我們是倫巴,是起義王的血脈,’父親這麽說:‘我們的族語是‘永不屈服’(never_yield),無論對外,還是對內。’”
“‘無論對皇帝,還是對國王。’”
大公呼出一口氣,眼裏的黑暗無比深邃,語氣堅韌而斬釘截鐵:“‘我們永不屈服。’”
泰爾斯怔怔地聽著倫巴的話。
小滑頭則瞪大了眼睛。
倫巴輕嗤一聲,他低下頭,正視手上的武器:“最後,他給了我這把劍。”
那把劍鞘磨禿,劍柄磨損的陳舊兵器。
仿佛那是他最重要的寶藏。
“一周之後,我當眾向哈羅德發出了決鬥挑戰。”
“父親批準了。”
泰爾斯屏住了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母親跪在書房前,哭了整整一夜,父親坐在書房裏,燈火亮了整整一夜,”倫巴緩緩轉過他的佩劍,撫摸著劍柄上的鐵拳標誌:“直到母親暈厥後被仆人送走。”
馬車裏沉默了一會兒。
一時間,耳邊隻餘車輪擦地的行駛聲。
“這就是……”泰爾斯艱難地張嘴發話,卻被倫巴打斷了。
“決鬥那天……”
“哈羅德,他至少有三次機會結果我的性命,結果他弟弟的性命。”大公沉穩地道,聲音卻有些空洞和顫抖:
“至少三次。”
倫巴撫摸著劍柄的手不再動了。
他的聲音變得虛無縹緲,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說話。
“最後,當我刺透他心髒的時候,我看清了他的臉,”大公淡淡道:“他在笑。”
倫巴深吸一口氣,垂首的他表情難辨:“就像把我從雪豹裏嘴裏拖出來的那天,一模一樣的笑容。”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這簡直……
“哈羅德拉著我的領子,在我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倫巴輕輕地哼聲,仿佛在講述一個別人家茶餘飯後的故事:“‘記住了,查曼。’”
“‘我們永不屈服。’”
倫巴不辨情緒地輕笑一聲。
泰爾斯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的那把劍。
屬於黑沙大公的,那把弑兄的劍。
“第二天,”耳邊,倫巴的聲音悠悠傳來:
“母親從城堡裏最高的瞭望哨上跳了下去。”
泰爾斯和小滑頭都一動不動。
無言的悲哀在車廂裏彌漫。
倫巴家的這個故事,讓他心中百感交集。
倫巴深吸一口氣:“第三天,努恩命令我前往永星城,去向整個星辰宣戰。”
馬車駛過一處凹陷,車廂微微震顫。
“一個月後的萊曼隘口,當王國之怒帶著最後的餘勇突圍到父親身前時,父親沒有躲避,也沒有舉劍,任由穆扭斷了他的脖頸,”倫巴低低地笑了一聲:“我後來才突然醒悟:父親大概是在尋死。”
“也許在獄河之下,他能和母親還有哈羅德團聚。”
倫巴不再說話了。
泰爾斯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所以,你所做的一切,是想要複仇?”泰爾斯眉頭聳動,艱難地問道:“想要努恩付出代價,還是要龍霄城毀滅?”
倫巴嘲諷也似地嗤笑了一聲,他緩緩向後靠倚,把臉龐重新露出在光線下:“仇恨?那種可笑的東西?”
“別拿我跟佩菲特那種懦夫比較。”
泰爾斯皺起眉頭。
“那你為什麽告訴我這個故事?”王子驚疑不定地問:“別告訴我,你隻是想找個快死的人說說心裏話。”
黑沙大公的眼神緩緩變黯。
倫巴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緩緩搖頭,他的聲調低沉冰冷,話語寒意迫人:“你確實很特別,孩子,但你的視野依舊停留在那群泛泛之輩的水平上。”
“至於我真正想要的,比自保,比複仇,比一個國王的死去,比一塊領地的毀滅,”倫巴緩緩吸氣,語氣堅定:“還要多那麽一點點。”
泰爾斯認真地盯著倫巴的臉,心中飛速地揣摩他的想法。
“當然,”倫巴輕哼一聲:“你生在璨星王室,活在‘賢君’之後的時代裏,不會懂得這種悲哀。”
大公的話到此為止,倫巴合上自己的佩劍,不再說話。
泰爾斯微微一愣。
賢君。
他不是第一次從北地人嘴裏聽見這個名號了。
上一次聽見他,是從努恩王的嘴裏,當時泰爾斯沒反應過來。
但這一次,泰爾斯想起來了。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
賢君,閔迪思·璨星三世。
星辰三王之一。
王者不以血脈為尊,血脈卻因王者而榮。
為什麽?為什麽努恩王和倫巴大公都提起這位一百多年前的星辰至高國王?
他做了什麽?
而倫巴又究竟想要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