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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第201章 相遇

  精靈冷靜地望著卡斯蘭的雙目,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感受著虛空中若有若無的存在。


  按照經驗,她首先會讀到一些混雜在無數雜質裏的片段和畫麵,如同一泄而出的河水,泥沙俱下,渾濁不清。


  在零點零幾秒之後,這些毫無規律的碎片將隨著強而有力的律動——取決於被讀取人的精神狀態——匯聚到一根意圖明顯、邏輯清晰的線索周圍,被有條理地過濾成可辨認的意識。


  過去的無盡歲月裏,她都是這樣迅速而精準地識讀著對方的思緒:戰士的堅強,懦夫的軟弱,國王的算計,貴族的險惡,商人的貪婪,祭祀的墮落。


  當然,在極少數情況下,這種屢試不爽的手段也會失靈。


  比如現在。


  埃達看著眼前的卡斯蘭揮動長槍,微微皺眉。


  她感受到的,唯有殺意。


  無邊的、深深的殺意。


  卡斯蘭的雙目聚集著意味不明的神色,他的長槍在空中抖開,槍尖竟然在刹那間幻化出殘影。


  呼!

  槍到眼前。


  虛空裏傳來的還是單純的殺意。


  埃達如飛鳥般展開雙臂,雙膝下沉,脊背反彎,頭部不可思議地向後仰起。


  戮魂槍的漆黑槍尖劃開空氣,堪堪掠過埃達的下巴。


  下一秒,精靈的銀色瞳孔微微一縮,身軀婉轉一側,恰到好處地避開槍頭,全身如拉到極致的長弓般彈回原狀。


  她一頭亮白色的頭發在空中甩開,有種奪人心魄的美感,連同順勢屈伸到極致的軀體,組成一幅充滿力量感的畫麵,

  埃達一個側翻,同對手拉開了足夠安全的距離。


  卡斯蘭回收了長槍,冷冷地望著她。


  埃達在心中默默歎息。


  哪怕戮魂已經數次將她逼到生死的邊緣,埃達接收到的,從頭到尾,都是再純淨不過的殺意。


  偏偏沒有一絲一毫的確切意識,行為或態度的思緒碎片。


  與之前的卡斯蘭截然不同。


  哪怕是最單純的鳥獸蟲蛇,也該有指向明確的自覺和意識吧?


  精靈把目光聚焦在對手的槍尖,果斷地截斷了一波一波湧來的意識片段——她知道,裏麵隻會是純粹不帶雜質的殺意,沒有其他。


  這是一個能夠徹底掌控住自己意識的家夥,在戰鬥中摒除一切想法和意圖,把自己完全放開,交給廝殺的本能。


  讓她的異能全無用武之地。


  埃達嚴肅地甩出一個刀花,調整好自己的雙腳距離。


  隻有一種條件能塑造出這樣的戰士——埃達望著麵無表情的卡斯蘭,默默想道。


  戰場。


  不是那些偷襲、突擊、追剿、殲滅之類的速戰。


  而是那種昏天黑地,屍山血海累積出來的血戰和硬仗。


  無邊無際的戰場,無時無刻的戰鬥,威脅無處不在,危險四麵八方,血腥度過一波連著一波,敵人突破一層還有一層,這種折磨人的可怕地獄,能把正常人磨礪成隻知道戰鬥和生存的野獸,能在戰士們殺紅了眼之後,鑄就出最強大無匹的殺戮工具。


  漫長的歲月裏,她以前也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埃達輕輕地閉上眼睛。


  是時候了。


  拋棄一切多餘的能力和負累,麵對一場最原始的戰鬥。


  如同她的祖先和前輩。


  兒時,長姐在訓練場上的教誨重新出現在耳邊,清晰如故。


  “埃達,你要記住,作為精靈,我們熱愛美,也熱愛自然。”


  亮白耀眼的聖樹之下,長姐的話異常嚴肅,帶著父親的威嚴——盡管埃達隻在出生前的一百年裏感受過父親的意識,卻從來沒有親耳聽見過他的聲音。


  “但精靈從來不是軟弱可欺的對象。”長姐背著手,麵對著顫抖的她,淡淡地道:

  “我們是古精靈王國的異端,卻也是他們最強大的後裔分支。”


  “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所有精靈血脈裏,最好戰,也最善戰的存在……”


  “聖精靈。”


  長姐神情一肅,轉身讓開一個身位。


  她讓出了身後三個被五花大綁的俘虜。


  那是三個圓耳朵的、瑟瑟發抖、焦急異常的人類:一個剃著隻有中間一圈的頭發,活像個公雞,一個頭發上抹著厚厚的油,一個居然還留著光頭,都對她們嘰裏呱啦地講著人類的語言。


  那個公雞長得很醜,厚油則長得不那麽醜,還有光頭,長得——天啊,讓她作嘔。


  “埃達,按照傳統,”埃達還記得長姐的話,記得那三個人類死命掙紮的表情,記得長姐的嘴邊露出冷漠的笑容:“舉起你的刀。”


  “砍下他們的頭顱。”


  “完成你的成年禮。”


  埃達睜開了眼睛,精靈的超常記憶力,讓她對回憶裏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


  曾經習得熟練,卻在依賴異能之後,逐漸生疏的戰鬥招式,重新回到她的體內。


  她握緊手上的彎刀,衝向卡斯蘭。


  ————


  他很渴。


  喉嚨快燒起來了。


  同樣幹涸的舌頭摩挲在牙齒上,為他帶來奇異的摩擦感,像是粗布磨在原木上。


  他喘息著躺倒在炙熱的沙地上,借著大沙丘的遮擋,躲避著那些致命的危險——太陽、狂沙,以及敵人,


  他不由得緊了一緊右手上的劍柄:就連他的家傳佩劍也蒙上了灰塵和血跡。


  好累,好痛。


  他活動了一下腫脹發酸的手腕,感受著肩部火辣辣的疼痛,兀自咬牙堅持。


  該死,那個灰雜種的鏈錘上還帶著倒刺。


  當然,跟他那位實力在超階以上的旺達隊長比起來,他已經很幸運了——隊長的一部分腦汁大概還留在那顆鏈錘頭上。


  隻是可憐了旺達隊長那位還在翼堡苦苦等待他的心上人,聽聞隊長曾經不顧一切地把她從土匪的手裏救出來。


  可惜了。


  他在心底裏暗歎一口氣。


  疼痛再次襲來。


  他稍稍鬆了鬆身上被烤得火熱的甲胄,拉開滿是汗漬和血漬的,黏糊糊的衣領。


  無論怎麽都好,得處理一下傷處——他這麽想道。


  一個水壺從空中飛來,在他身側的沙地裏跌落,砸出一個凹陷。


  他疑惑地轉頭。


  “用這個,連鬣狗都不喝的劣質查卡酒,我從軍需官那裏賄賂來的,”一條繃帶纏著左眼的老兵,隨意地靠在沙丘上,用沒有纏著繃帶的那隻手,吃力地掏出打火石,熟練地點燃咬在嘴裏的自製卷煙:“隻要不喝進嘴裏,拿來澆傷口還是不錯的。”


  “謝謝。”大腦一片空白的他翻了個身,喘息著抓起酒壺,吃力地扭開。


  老兵終於點著了嘴裏的粗卷煙,他毫不猶豫地把手裏的火石丟掉。


  隨著一陣煙氣飄出,老兵深吸了一口,哼哼著發出快活的呻吟,然後伸出血淋淋的手,一巴掌把煙頭捏掉,滲進沙子裏掩埋好——對眼睛比禿鷹還毒的斥候而言,哪怕再小的煙氣也能引起注意。


  “俺們這兒不時興說這個。”老兵把臉埋進沙堆裏,舒服地噴出唯一的一口煙。


  他咬緊牙關,看著水壺裏映照著陽光的查卡酒,磨了磨幹涸破裂的嘴角,強忍住啜飲的衝動,抬頭問道:“什麽?”


  “我們不說‘謝謝’,”老兵翻過身,將身側那個占了自己一些身位的手肘不客氣地拍開,然後轉頭對他道:“太肉麻了。”


  他看看手裏的水壺,又看了看肩膀那不堪入目的猙獰傷口,猶豫著歎了一口氣。


  很快就過去了。


  忍一下。


  “好吧,”他張開嘴巴,把水壺蓋咬進嘴裏,一邊深呼吸三口,一邊含糊著輕聲道:“那就——算我欠你的。”


  下一秒,他緊閉雙眼,水壺裏的酒一瀉而下。


  肩膀的劇痛如無盡的火焰,與灼熱一同洶湧而來。


  他顫抖著,聽見自己發出低沉的身影,感覺到嘴裏的水壺蓋開始慢慢變形。


  終於,疼痛過去了。


  他滿頭大汗地吐出壺蓋,顫巍巍地伸手撕扯衣物,學著隊長教他的方式,給自己包紮。


  一旁看著這一切的老兵冷笑一聲。


  “哈,能跟一個大貴族少爺死在一塊兒,”老兵用嘲諷的語氣嘻哈道:“沒想到我還能有這種幸運。”


  他沒有理會老兵的話。


  從他到達西荒,到達刃牙營地的頭一天起,就得忍受這樣有意或無意,故意或惡意的嘲笑和譏諷。


  習慣了。


  “是麽。”他淡淡地道,拉緊最後一下。


  “難怪你一來就能分到那麽好的衛隊,”老兵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歎息道:“再過一兩年,也許你就能當上指揮官了——至少是個隊長。”


  他輕哼一聲。


  “可惜呀,你運氣不好,新兵。”老兵搖搖頭。


  他覺得有些煩,盡管他很感謝老兵剛剛給他的幫助。


  “我們的運氣都不好,”他決定結束這個話題,於是抬起頭,看著同在這一片沙丘下休憩的十幾個士兵,大多傷痕累累,神態淒惶,皺眉道:“這些就是我們活下來的人了嗎?”


  “當然不是,”老兵的臉色有些不好看:“還有一些被俘虜了,下場比死更慘——聽說雜種們很缺糧食,而荒種們則很缺男人。”


  糧食。


  他想起那些插在廢棄營地裏,被串成一整條的人類頭骨,強忍住反胃的惡心:“缺男人?”


  “荒種的部落很缺人丁,但是別誤會了,”老兵冷笑一聲:“他們會給你一種藥,讓你下麵那話兒一直硬著,直到他們用完,或者你死去為止——通常情況下,在他們用完之前,你就死去了。”


  他看著老兵別有用意的眼神,歎了一口氣,不再去想這個問題。


  “為什麽想不開?”老兵的聲音再次從耳邊傳來:“從舒服的莊園和城堡裏,傻乎乎地來這兒送死?”


  天啊。


  真煩。


  他煩躁地想。


  但偏偏對方剛剛給了他那壺酒。


  感受著好受許多的肩膀,他也黯淡下眼神:是啊,我為什麽想不開?


  在那個瞬間,他突然無比想念在沃拉領的家。


  那個滿是禁門和鎖鑰的古堡。


  那個死氣沉沉的莊園。


  那兩個他恨不得一手一個,直接掄圓了扔掉的囉嗦妹妹,還有那個臉色古板的老頭子。


  他露出苦笑。


  “至少,”他歎出一口氣,把後腦勺靠上滾燙的沙地:“在這兒我能自由選擇自己的死法。”


  老兵靜靜地看著他,突然嗤笑一聲。


  “你應該待在那些舒服的莊園裏,”老兵搖搖頭:“這裏的一切對你而言,都太不公平了——公子哥兒。”


  一股不服氣的憤懣,從他心裏油然而生。


  他扭過頭,歎氣道:“不公平,那你呢?為什麽要來西荒?來這個地獄?”


  老兵微微一怔。


  “我?哈,”老兵眯起眼睛,似乎想起遙遠的過去,聲音裏帶著疲憊和滄桑:“對我這種早該死去的人來說,跟灰雜種們以命換命……”


  “沒有比這更公平的事情了。”


  他聽著老兵的話,沒有說話。


  過了好久,他才歎了一口氣。


  “嘿,新兵,”老兵望著天,幽幽地道:“記住了。”


  “戰場上沒有光榮,”老兵緩緩呼出一口氣:“隻有生與死。”


  “榮譽不屬於棋子,”他看見老兵的眼裏露出緬懷,聽著老兵喃喃道:

  “隻屬於棋手。”


  他緊了緊手裏的佩劍。


  那是屬於卡拉比揚的光榮。


  至少是曾經的光榮。


  已經過了三點。


  但援兵還沒有來。


  所以……


  “下一波追擊,大概是什麽時候?”他看了看天,心裏不禁湧起絕望。


  “快了,”老兵不以為意地道:“炎熱是擋不住那些灰雜種的。”


  “我們都會死在這裏。”


  下一刻,一個黑影出現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那是一個穿著難看甲胄的龐大身影,提著一柄他無比眼熟的鏈錘,怒甩而出。


  而他眼睜睜地看著鏈錘向他的頭顱飛來,看見上麵還帶著隊長的腦漿。


  眼看就要砸碎他的顱骨。


  他下意識地掙起,眼前一片金星,本能地開口。


  右臂傳來劇痛。


  “敵,”他倒抽一口冷氣,不連貫地呐喊道:“敵襲!”


  “獸人!”


  科恩·卡拉比揚在黑暗和劇痛中怒吼著坐起,下意識地奮力大吼道:“灰雜種們來了!”


  但這一次,回應他的沒有粗糙的叫罵和難聽的詛咒。


  隻有冰冷的鐵鏈摩擦聲,以及自己的回聲。


  還有右臂無休無止的劇痛。


  從噩夢中驚醒的科恩,鼻內聞見的是厚厚的燈油味,而非沙漠獨有的幹燥氣息。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危險的西荒前線。


  警戒官死命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喘了兩口氣,把意識拉回身上。


  “醒醒,科恩,小心你的右臂……”


  這是米蘭達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


  強忍著劇痛,渾身冷汗的科恩驚疑地發現:自己的上半身被一圈鐵鏈死死地圍住,連手指都被捆死。


  動彈不得。


  “我們在哪兒?”


  科恩轉過頭,毫不意外地在對麵的昏暗牢房裏見到同樣被鎖死的米蘭達,他驚叫道:“卡斯蘭呢!”


  “不知道,”女劍士露出憔悴狼狽的半張臉:“好像很靠近英靈宮。”


  “閉嘴,帝國人,”牢房之外,一個巡邏隊模樣的士兵會過頭,對科恩冷冷地開口:“再說一句話,我就把你的下巴一起卸掉。”


  科恩和米蘭達對視一眼,後者對著他微微搖頭。


  僅僅在牢房裏,就有至少六個人把守著。


  警戒官活動了一下同樣被鎖住的腳腕,得出結論:他沒機會。


  科恩歎出一口氣,倒回地上。


  就在這時,遠處一道鐵製的厚門被打開了。


  光線從打開的門處泄漏進來。


  科恩抬起頭,眯起眼睛適應著突變的光線:又是一隊士兵,押著兩個小小的身影走進牢房。


  “看好他們,”為首的是一個高大的甲胄騎士,他冷冷地吩咐牢房裏的士兵:“這是大公最重要的俘虜之一。”


  科恩皺起眉頭。


  最重要的俘虜?

  就在此時,科恩隔壁的牢房裏,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您,是您?”


  那個疑似災禍之劍的小子,在科恩驚異的目光下,死命地掙紮到牢門邊,對那兩個同樣驚愕的小小身影,帶著激動和痛苦失聲道:

  “泰爾斯殿下?”


  在科恩近乎呆滯的目光裏,他曾在群星之廳裏見過一麵的星辰王國第二王子,泰爾斯·璨星,正被反綁著雙手,跟一個小女孩一起被押進這個牢房。


  隻見王子帶著滿滿一身的狼狽和驚訝,抬起頭看向那個出聲的人:

  “懷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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