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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9章 父親與國王

  黎明已至。


  閔迪思廳裏,正上演著整個王國最重要,也是最尷尬的父子相見。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健壯的貴族,自己的父親。


  他略帶惶恐和無措地轉向基爾伯特和約德爾,但兩者都沉默地低著頭。


  他又看向廊廳周圍的守衛們,但裝備精良的士兵們將眼神掩蓋在覆麵頭盔之後,一動不動。


  直到耳朵裏傳來凱瑟爾五世厚實的聲音:

  “他看著像個瘦泥猴。”


  泰爾斯現在的情況確實算不上太好,烏黑的短發剪得坑坑窪窪(辛提的手藝),布滿了灰塵,小臉上滿是泥印和手痕。雖然魔能師艾希達用神秘的手段為他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止了血,但那些在廢屋和紅坊街留下的擦傷、劃傷、淤青依然稀疏地掛在身上。同樣滿是灰塵的身上,那套乞兒的粗麻服也是破破爛爛的,胸前扯開一大道口子,差點將胸口的烙傷露出,在進到閔迪思廳之前,他甚至還會在寒風裏瑟瑟發抖。


  “我相信你們不會弄錯。”凱瑟爾的聲音在廊廳裏回蕩。


  泰爾斯又抬起頭,看著凱瑟爾。


  他的國王,他的父親。


  但凱瑟爾已經轉過頭,不再看他了。


  泰爾斯心裏湧起淡淡的違和感,但他隨即把這種不適按壓下去。


  凱瑟爾厚重的聲音繼續回蕩:


  “你們都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現在,知道的人隻有我們三個。當然,我會調姬妮過來,他需要合格的照顧,所以知情人是我們四個——等莫拉特回來後,我再親自告訴他。”


  “從現在起,閔迪思廳全麵封閉,對外就說是丟了一件王室秘寶,我震怒不已。”


  “按照之前的準備,五十名終結劍士,全部是璨星家族的私兵,將守在這裏整整一個月,他們都能保守秘密。而約德爾,謹慎起見,你也守在這裏,我這一個月的安全,由埃達跟王室衛隊負責。”


  約德爾沒有說話,隻是戴著麵具的頭微微一點。


  “基爾伯特。”凱瑟爾依然沒有看泰爾斯一眼,他撫摸著權杖上的晶石,沉吟著開口,語氣裏盡是威嚴。


  “你淩晨到訪閔迪思廳的理由,想好了嗎?”


  “當然,陛下,借口是現成的——XC區和西環區交界的黑幫火並,死傷無數,我連夜趕來陛下暫歇的王室行宮,上報此事。”基爾伯特恭敬地回答。


  “不夠,我明天就回去複興宮,但你之後一個月,還必須頻繁地到訪這裏,得有個更好的理由。”凱瑟爾王搖搖頭。


  “那就說,那件王室秘寶消失得太神秘,陛下您專令我徹查此事?”


  “有些生硬,但一個月的時間,也夠用了。”凱瑟爾王思索了一陣,點點頭。


  然後,星辰的國王,終於將目光轉向不知所措的泰爾斯。


  他的眼神銳利,刺得泰爾斯不自覺向後一步。


  那感覺,絲毫不像是一位父親在看他的兒子。


  但國王似乎完全不在意泰爾斯的樣子。


  “一個月的時間,基爾伯特,一個月。”


  “在他的身份被正式承認之前,基爾伯特,你就是他的私人教師,負責他的一切教導事宜。”


  “是,陛下。如您所願,我將克盡所能。”基爾伯特恭敬地回話。


  泰爾斯的心沉了下去。


  凱瑟爾放心地點了點權杖,沉吟了一陣。


  “你必須把他準備好,他不能這個樣子出現在整個王國和六大家族麵前,還有其他國家的使節們。”


  “從禮節到氣質,知識到外表,得有個過得去的樣子。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體麵的王國繼承人,不是一個落魄的街頭乞丐。”


  街頭乞丐?


  聽完這話,泰爾斯微微捏緊雙拳。


  “以埃克斯特使節團的歡迎宴會為標準,我希望他那時候就能亮相——這不容易,但我相信你能做好。”


  泰爾斯心裏微微顫抖,但還是沉默地聽著凱瑟爾國王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步一步地規劃著他的未來。


  但泰爾斯的未來裏,似乎沒有他自身意願的容身之處。


  怎麽會這樣?


  他剛剛逃出那個自己曾咬牙堅忍的苦難地。


  他心裏還有好多問題,好多疑惑。


  但眼前的凱瑟爾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想法,隻是一句一句地發布著自己的命令,講述著自己的意願。


  “沒人需要知道他的過去如何,但終究要有個說法,基爾伯特,為他的出身編個故事。”


  “隻要能確認他的血脈——這一點我去和李希雅商量,神靈也不是不能交易——我們就不怕閑言細語。”


  “在貴族名單裏選擇好他的同齡人,以及繼承人的教導者和侍從官們——在他被承認之後,這些都是焦點,必須有提前的備案,我要在下周之前看到名單。”


  “保險起見,基爾伯特,你要去重新確認《神聖星辰約法》裏王室傳繼的條款,以及璨星家族裏像他一樣的先例,若有引起爭議的地方,我們現在補救還來得及。”


  泰爾斯皺起眉頭,聽著他們繼續策劃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人生。


  就像操線木偶一樣。


  “至於他的婚約,我有個想法,之後我們再討論,埃克斯特——”


  就在此時,基爾伯特卻帶著恭敬的表情,出聲打斷了國王。


  “陛下,現在還有時間,”這位灰白色頭發的中年貴族,似乎感受到了不妥,但他還是竭力表達著自己的意見:“如果您需要和這孩子單獨相處,我們可以——”


  但凱瑟爾猛地一揮手,止住基爾伯特的話。


  那一瞬間,泰爾斯看見國王深邃的眼睛一顫。他

  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情緒,正從凱瑟爾的表情中浮現。


  泰爾斯想要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卻終究咽了回去。


  我——我該說什麽呢?


  我能說什麽呢?


  一個初次見到父親的七歲小孩,該說什麽。


  嘿,初次見麵的父親,我能說句話嗎?


  你也許該聽聽我的想法,而不是自說自話?

  太怪異了。


  凱瑟爾似乎想把頭轉向泰爾斯,但卻在半途又猛然轉回,隻見他雙手搭著權杖,看著牆上三位先王的畫像,久久不言。


  似乎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更像一個人。


  好一會兒,凱瑟爾才轉過身來,他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但獨屬於星辰國王,凱瑟爾五世的威嚴嗓音重新響起。


  “總之,你們身上的任務很重,星辰王國已經十二年沒有繼承人了。而就在上周,廓斯德在信裏有意無意地提起埃克斯特王國的選王製度——你們知道六大家族會有什麽反應。”


  “他的出現是變數,卻也是我們意外的籌碼和優勢……計劃該修改了,確保我們比對手們提前一步。”


  “確保他能最大程度地發揮效用。”


  泰爾斯一愣。


  這就是——他的父親?

  變數。


  籌碼。


  優勢。


  最大程度地……發揮效用?

  這是一個父親,在素未謀麵的兒子麵前該說的話嗎?

  泰爾斯在心底歎了口氣,低下頭。


  原來如此……


  這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根本不像是父子相聚啊——更像是一個棋手,在習以為常而若無其事地移動一枚棋子。


  泰爾斯顯然不是惟一一個感受到這種詭異的人。


  基爾伯特表情一動,似乎想說點什麽。


  但他最後隻是低下頭,在國王看不見的視度,微微歎了一口氣。


  可是依然有人不顧氣氛地打斷了國王的話。


  “陛下。”


  泰爾斯驚訝地回頭,卻是沉默的約德爾開口了。


  這位秘密護衛,麵具後的表情不得而知,但嘶啞的嗓音卻無比堅定:


  “他首先是您的血脈,您的兒子!”


  “最後,才是您的繼承人。”


  “而您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泰爾斯抬起頭,隻見凱瑟爾五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是的,他是我的兒子,”國王閉著眼睛,緊緊抓握著權杖,沉悶地道:“所以我今天才會在這裏。”


  “我把他交給你們了。記著,一個月。”


  凱瑟爾五世終究沒有多說什麽。


  約德爾麵具上的鏡片停頓了片刻,最後他還是低下頭,不再說話。


  一股淡淡的疑惑和驚訝,蔓延上泰爾斯的心頭。


  國王點點頭,看著單膝跪下的基爾伯特和約德爾,又用不辯情緒,複雜難明的眼神,望了發怔的泰爾斯一眼,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基爾伯特和約德爾緩緩站起。


  而健壯的背影則緩緩步下樓梯。


  腳步聲沉重,卻帶著威嚴。


  國王的威嚴。


  什麽?

  這就——結束了?


  泰爾斯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離去的“父親”。


  這不對。


  這個所謂的父親……他是這具身體的父親不是嗎?


  但為什麽。


  他顯得這麽……毫無感情?

  而且。


  關乎著我未來的事情……


  就這麽決定了?

  我連說話的機會都……


  “等一下!”


  泰爾斯終於忍不住,大喊出聲。


  他受夠了做一枚無力的棋子。


  健壯的身影頓了一下,轉過身來。


  基爾伯特驚訝地看著泰爾斯,約德爾的表情則依舊隱藏在麵具後。


  看著逐漸轉身的國王,承受著他犀利的目光,泰爾斯竟覺得後槽牙有些沉。


  但他還是艱難地開口了。


  “我,雖然我們從未見過……”泰爾斯吞吐著,他伸出雙手在身前無措地揮舞著,斟酌話語:“但既然你是我的……我是說,既然我們是……”


  國王扶著樓梯扶手,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眼神向泰爾斯望來。


  泰爾斯緊緊閉眼然後再度睜開,呼出一口氣:


  “我想……”他艱難地咬著字,平素的伶牙俐齒消失無蹤。


  該死……


  我到底該以什麽態度和用詞來麵對……這個既是父親又是國王的人?

  孺慕?


  冷漠?


  木然?


  驚喜?


  哪個都不對。


  旁邊的基爾伯特,向著泰爾斯伸出手,似乎想要說點什麽,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泰爾斯呼吸加速,他蹙眉道:“我其實有些困惑,也許你作為我的……可以幫我解答。”


  “畢竟我們是……血親。而你說了那麽多,繼承人、王國、婚約,但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也許對你而言不重要,你也不怎麽在乎……”


  凱瑟爾五世緊緊地抓著權杖,卻一句不回,隻是雙眉慢慢蹙起。


  泰爾斯咬著嘴唇,覺得胸前的燒傷又開始隱隱作痛。


  可惡。


  連最失敗的論文發表都沒有這麽尷尬。


  他輕輕揮舞著雙手,組織起語言:


  “可這是我的未來,如果你已經決定……至少應該讓我稍作了解。”


  “而且,你說沒人需要知道我的過去……但至少我要,我的意思是……”


  “至少我需要知道我的過去。”


  “我真的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還有,我將會走的路。”


  凱瑟爾看泰爾斯的眼神變了。


  不再是打量、審視和檢查的目光。


  好像第一次認識到,泰爾斯是一個人。


  而且是他的兒子。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算了。


  他睜開眼,直直地看向“父親”。


  “對,我想知道我的一切。”


  “我想知道我的由來,比如……母親是誰,在哪出生,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還有,我的身份,我的未來,我能有的選擇……”


  “像這樣的答案……”


  “而不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個棋子,一件物品……”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兒子的話。”


  泰爾斯咬著牙說出那個詞。


  雖然你的表現……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父親該有的樣子。


  即使你是國王。


  泰爾斯覺得有些頭暈,今晚的消耗,已經讓這具七歲的身體有點吃不消了。


  國王終於正眼看向他,深邃眼眶裏的天藍色瞳孔裏放射出精光。


  那一刻,凱瑟爾五世的目光相當複雜難解,泰爾斯讀不出更多的東西。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隻聽星辰的最高統治者,用他那厚重的聲音問道。


  泰爾斯盯著凱瑟爾。


  “泰爾斯,”他聽見自己說道,“我的名字是泰爾斯。”


  現在才想起來問兒子的名字嗎?

  老天。


  泰爾斯在心底輕輕搖頭。


  “泰爾斯,你仔細聽好。”凱瑟爾眯起眼睛,語氣寒冷:

  “很多事情你不用知道。”


  “也不必關心。”


  “你的路已經決定好了。”


  “照著走就行。”


  什麽?

  那一刻,泰爾斯隻覺得心裏一陣發冷。


  “如果還有疑惑。”


  “去問基爾伯特。”


  然後,凱瑟爾五世,星辰王國與南方群島、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國王。


  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閔迪思廳。


  他的披風消失在穿越者的視野裏。


  該死。


  泰爾斯低下頭,死死地盯著名貴的黑色地磚,緊緊皺眉。


  這就是這具身體的父親,確定不是仇人?


  “孩子,泰爾斯。”他身後的基爾伯特忍不住,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要擔心,也不要多想,陛下隻是事務過多,其實他——。”


  基爾伯特還未說完,約德爾便突然走上前來,在泰爾斯麵前蹲下,將不知何時到了他手中的,泰爾斯的JC匕首(基爾伯特臉色一變,摸了摸自己的腰間,眉頭蹙緊),輕輕地塞進泰爾斯的手裏。


  泰爾斯回過神來,微微一驚。


  隻見暗紫色的麵具微微一點,嘶啞的嗓音緩緩傳來:

  “放鬆。”


  “您是他的兒子,血脈所牽,命運相連,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他們大概誤會了。


  覺得我因為“父親”的忽視而失望?

  他收起匕首,捏緊了雙拳,勉強露出笑容。


  “放心,”他強壓下心底的不滿,淡淡道:“感謝你們。”


  看著打斷他的約德爾,基爾伯特不滿地從鼻子吐出一口氣,也在泰爾斯麵前蹲下,柔和地說:

  “泰爾斯,我的小先生,今晚你已經曆了夠多。”


  “現在你需要休息,也許還有醫療。”


  “泰爾斯,請跟我來吧。約德爾,我等會再來找你,我們得談談。”


  泰爾斯點點頭,順從地跟著基爾伯特走了。


  隻有約德爾,他抬起頭,看向遠處走廊裏的一尊花瓶。


  他用銳利而可怕的目光觀察到,那尊花瓶上,出現了不可見的細微裂紋。


  約德爾麵具後的眉頭微微一蹙。


  他知道,當泰爾斯怒吼出聲之前。


  那尊花瓶還是完好無損的。


  是巧合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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