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夢中的婚禮(2)
也不止一次,薇婭睡夢中露著甜美的笑容。那是一場空前盛大的奢華的婚禮。夢魘,夢魘,這個名字一次次在她的耳邊響起,這個聲音像一把尖利的錐子無時不刻地刺痛著她那顆看似堅如硬鐵其實柔弱如棉的心,直到痛覺將它磨平,磨到上麵長出一道繭疤,最後愈合到依舊堅硬如鐵為止。
現在,她不敢低頭回憶,仿佛這一切隻是昨日的一場夢幻。她是一個對愛情多麽忠貞不渝的女子啊。或許在她剛出娘胎的時候,她的那股子執拗勁兒即與生俱來了。她承認她的出身並不咋的,談不上多壞,但一點兒也不好。這世間的人們隻要一談起你是窮鄉僻壤裏走出來的時候,立馬給你投來一瞥鄙夷不屑的目光,以證實他或她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居民戶口的人,或者即便他或她隻是一介平民,但他或她出生在平原地區或是城鎮,他或她即就認為自己天生就優越於那些窮山區來的窮苦人,是一個純純粹粹的貴族。當下已不再流行“我以我是貧下中農而驕傲。”還記得在大學裏,一次學生會組織活動,順便看看薇婭的團員證的時候,學生會主席戲謔地問她:“哎,薇婭,你是啥成分啊?”薇婭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貨真價實的貧下中農出身。”當即人群裏就爆笑起來,有人還在那裏低聲諷笑道:“哇塞,還貧下中農了,瞧她那副寒酸模樣兒,真真笑死我了!”頓時,薇婭臉紅到耳根,窘迫得她真想去尋死。甚至她們班上有一個鄉下來的女孩子,她的出身和薇婭相差無幾,但是她逢人就喜歡講她家的故事,說她家祖上曾經做過大官解放前夕還是地主了。她把這個故事講給校園裏的每一個人聽,差點就將這個故事講爛了,她也一點兒不覺得害臊,甚至她壓根不在乎聽者會怎麽看待她。她毫無廉恥地對著薇婭講道:“你這個傻子,現在是笑貧不笑娼。咱們這樣出身卑微的女人,不好好包裝自己,怎麽能夠在這個偌大的都市裏尋找到一個如意郎君呢?”她的這一番驚為天人的真理,驚得薇婭差點掉了下巴。不過由此,薇婭得出了一個結論:她須得認認真真地去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生活,她的確太卑微了,這個擁有千萬人口的都市是不會注意到她的個人情感的。她仰望著上流社會,仰望那些從小出身好受過良好教育的真正的千金名媛。
按照她的本意,她此生是不想再結婚的。她對愛情堅貞,她本想癡守著對夢魘的那一份愛情,做一個傳統的忠貞烈女。更別談什麽婚禮了,除了她和夢魘的婚禮,其他的任何一場婚禮也不能夠引起她的興趣。
但是她現在渴望擁有一場華麗的盛大的婚禮,哪怕這場婚禮根本不關乎愛情。拋開愛情,其實施恩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郎君。在這個城市裏,他的家庭算不上富豪級別,更談不上所謂上流社會的貴族,其實他也很平凡。但是他施恩上輩子一定修行好,會投胎,投生到這省城裏,即便是這樣一個普通的家庭,他也優越於西村裏的任何一個男青年,甚至他優越於薇婭老家縣城裏的任何一個男青年。別說有多少個鄉裏姑娘拚著命要嫁給他哩,即使是這都市裏的平凡家庭裏的女孩子也想著要嫁給他了,憑著他現在的條件,必然是如此。
薇婭想著這些,又想著姑姑這一生與命運的苦苦掙紮,再想著死去的好夥伴小嘉,她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她現在必須和施恩結婚,就算世人要罵她是一個不要臉皮的女人,她也得和施恩結婚,她似乎壓根就沒有退路。
其實她真的需要這一場婚禮來改變她的命運。此刻,她迫切地想結婚,這是有史以來她最衝動最熱切的心願。
對於她這類的像原野上的小草一樣太普通不過的人來講,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山村女子,如河床上依附著的單細胞生物,不甘於草芥一般的命運,在河流的底層苦苦掙紮著,一眼也望不穿風起雲湧的河流上層平麵。她曾經努力奮鬥過,用心去努力奮鬥過,但是殘酷的現實告訴她:“像她這樣出身於徹徹底底的貧下中農家庭的山鄉兒女,高考未必能夠拯救得了她的人生,光靠大學的校門也改變不了她貧瘠的命運。何況實際情況是他們這類人群並不出類拔萃的優秀。”說穿了她就是那株看似柔韌卻又堅定的小草,終年依附在原野上隨風飄蕩,它純貞,它奔放,它熱切。它渴望著無限生機,懷著對大自然的無比愛戀,與艱苦惡劣的環境做鬥爭,演繹著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生命之歌。
她也是一個世俗的女子,盡管她是那麽地愛慕林妹妹那樣世外仙姝的風骨。可惜她做不到,始終做不到。她的出身卑微,但她受過半良好的教育,她的身上既具有祖傳的善良庸俗市井性格,同時她也因受過高等教育,知道要去思考人生,覺得自己有必要要用道德去衡量自己的個人主義,懂得羞恥這個詞語。但是她還是和大多數窮女人一樣,渴望山窩窩裏飛出金鳳凰,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麻雀變鳳凰衣錦還鄉。在西村,應該說在中國的廣大落後農村地區,懷著這樣的美好信念的人比比皆是。
“這是我的錯嗎?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這絕不是我的過錯,盡管我並不信仰上帝。”薇婭瞅了瞅那本早已被她遺棄在角落裏的《聖經》,上麵已滿是灰塵。它是被姑姑硬塞進她的手中的,礙於情麵,她表麵謙虛地接受了它,其實她的內心懷著對姑姑的厭惡摒棄了它。她平日在這座城市裏傳揚,每每要經過那座斑駁古舊的基督大教堂時,她總得繞著道兒走,生怕教堂裏唱詩班的聲音穿透她的耳膜。不過,倘若她打從寺院或是道觀走過,她必得要充滿好奇心地裝作虔誠地進去瞧瞧,以示自己對各位先師楷模的敬重。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可不想做一個賣國賊,她的姑姑已經成了薇家整個家族的恥辱叛國賣家,實在是不成體統。倘若她也違背家族的理想,必得激怒祖宗們的仙靈使得棺材板在地下不停地咚咚咚作響,攪得薇家人不得安寧。
一個讀著《聖經》,卻又鄙視上帝的人,並不影響她在這個世間行走。就好比她心裏深愛著夢魘,她一直忠貞不渝於對夢魘的愛情,她甚至發過誓此生除他終身不嫁的。那個時候,她自認為,倘若此生她和夢魘注定不能夠在一起,她必然要出家或是獨行。她寧願做一個山中的女精靈,或是世外道姑。但是現在天大的笑話出現了,她渴望結婚,她希望她盡快和施恩完成婚禮。“願上帝寬恕,我的靈魂是純淨的,我並未受到塵世的半點兒汙染。”
一回憶起童年的點點滴滴,薇婭都不禁潸然淚下。那山那水那藍天,都將漸行漸遠漸無書。那個時候,盡管我穿著破爛衣服,屁股腚子都露出來了,可是每日裏如同森林裏奔跑出來的野馬駒一樣,興奮著,奔跑著,那麽地肆無忌憚。有那麽多的小夥伴陪伴著我,我們天真活潑,我們上樹掏鳥雀兒,我們下河摸魚仔子,老人笑嗬嗬地抽著旱煙袋,父輩們汗流麵頰憨笑地勞作,遠處耕夫在吆喝著牛兒犁地,近處牧童的歌謠裏夾雜著畫眉和鬆鼠的輕吟,一切是那麽的安詳美好。
現在,這一切必將漸行漸遠了。薇婭止不住要哭了,她突然間有點眷戀故土,她驀然想回西村去看看,那片還帶著溫熱氣息的黃土。可是現在她不能,她不能回去。她得假裝去熱愛這座都市,她得在這裏生根發芽。她從小被長輩們寄予厚望當作男孩撫養,她不僅僅是她自己的期望,她也是薇家的希望。那個破的千瘡百孔的家,為了供她讀書不惜血本,早已資不抵債,現在依然還處在貧下中農階層。盡管此時的中國農村早已經濟騰飛,已非往日可比,西村也不列外。一座座小洋樓正開始悄悄地掩映在綠樹灌木叢中,但目前的狀況是一半的西方國家的農村一半的中國七十年代的農村。薇婭們家恰好就是這枚上個世紀遺棄下來的古董,別扭地夾在新蓋的小洋樓中間。本來就不自信的薇善德,似乎更加的不自信了,他有點開始懷疑起自己的人生起來,我是多麽的勤勞啊,我也是沒日沒夜地苦幹,卻依然跑不過時代的腳步,似乎貧窮就如一個甩不掉的惡臭影子,你咋甩也甩不掉它。老父親抽完他的那鍋眼袋,不緊不慢地對著煩躁的日漸衰老的兒子說道:“咱老薇家的人就像這塊黏附在地表麵的黃土地,世世輩輩窮得夾不住個屁,所謂地強不過糞人強不過命,還真是如此。”
“都像你那樣,大公無私的,別人也未必領情兒。”本來就心情不好的薇善德,此時聽了老父親的這一番人生總結,更加得心煩意亂,氣不打一處來。
老父親見兒子昔日的脾氣又上來了,自然是不敢再吭聲,依舊拿起那把早已磨得禿了的但還閃亮的鐮刀去黃土地裏閑逛去了。好在西村的風俗,即便是秋冬之際,萬物凋零,他們依然活力充沛,在黃土地裏熱情不減地勞作。
隻要老天再下一場重重的大雨,必然使得薇家頃刻間就要轟然倒塌似的,薇婭無時不刻地為那個家而憂慮著。她現在絕對不能夠放棄施恩,就算此刻她還抱著對夢魘的期待,她也絕對不能夠離開施恩。如果她這樣狼狽地回到家裏,以一個未婚單親媽媽的身份,勢必然會令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瞬間奔潰傾塌下去。
“不能,我不能就此放棄!”她默默地在那裏祈禱:“佛祖菩薩,請寬恕我的失德,請原諒我是一個壞女人。”
這些日子,她除了依存在施恩的溫柔的懷抱裏,即是老夢見小嘉。自從上次母親在電話裏告訴她小嘉的事情後,她整日心裏就悶悶的,好像有一塊大石頭沉沉地壓在她的心頭上,憋得她喘不過氣來。似乎小嘉就依著母親的那根電話線爬過來了,此刻就站立在她的身邊。小嘉憂傷地對她說:“薇婭,我好冷啊!我這裏好冷啊!薇婭,我不想死,我是多麽的不想死啊!我不甘心,昨日之日不可留,我們的溫存恩愛,猶如黃河之水一去不複返。他為什麽那麽地絕情啊?”每每看到小嘉血淋淋的模糊樣出現在她的眼前的時候,她既心生憐憫,又心生恐懼。童年的魅影揮之不去。小嘉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噩夢總是在薇婭驚恐地睜大眼睛時醒來。
現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裏,床底下,桌子腳邊,窗台上,甚至那棵半遮住窗戶的密蔭蔭的老銀杏樹的葉子裏,也都藏著小嘉的影子。
施恩,鬼知道她時時刻刻迫切需要施恩。現在我能夠做些什麽呢?她不停地反問著自己。她隻能靜靜地坐在窗前,眼瞅著那些老銀杏樹葉子,看著它們,從抽芽到嫩綠,再從嫩綠到濃綠,直到墨綠,最後漸漸地一地金黃。會的,施恩會給她帶來好消息的,她堅信。
當然,她絕不能夠表現得太明顯迫切了。那樣如果讓施恩看出破綻來,他一定會覺得她太虛偽功利。他會因此失望而傷心欲絕。她這一輩子恐怕也不知道,她是他這一生的最美好的心願,當他初次遇見她的時候,他的眼前一亮,心底為她而震撼,她似一位來自於山中的精靈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她眼中的這位小弟弟,其實是多少女孩心中夢寐以求的都市公子哥兒,他是優秀的,優秀的令人訝異。而她卻不以為然,在她的心裏,沒人能夠和夢魘相媲美。但是絕對自信的人其實她的心底是自卑而忐忑不安孤獨的。薇婭深知自己此刻並不能夠配得上施恩,她得表現得懦弱楚楚可憐,她得讓施恩相信,她現在慢慢地愛上他了,她是真的需要他的愛情的。
當然,她也須得時時刻刻模仿著大家閨秀名媛的樣子,做出淑女端莊優雅的姿態,博得眾人的喜愛,絕不能夠讓人們看出她是一個小地方來的像一頭受驚了的野鹿一樣脾氣暴躁懷揣著齷齪的思想到處亂撞。這也不難辦,電視裏,雜誌上,四處是大家閨秀名媛的影子,憑借她的智商和學識,模仿個七八成像還是有把握的。
當得知薇婭是真的愛上他了,施恩甭提有多高興了。他覺得這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一件大事情。他這前半生裏,日子過得太平淡無奇了,自一出娘胎,他即在眾人的嗬護中成長無憂無慮,且他天生聰明好學不費吹灰之力就讀了好大學,又得了一個體麵的前程。似乎老天對他太好了,越是薇婭和夢魘苦苦掙紮追求的,卻是他不屑一顧的。
他現在也是焦躁萬分,麵對各方麵的重重壓力,他是力破烏雲,積極爭取婚期早早來臨。他已經徹底給父母坦白了,聲稱薇婭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怕是她的肚子已經等不及了。
老兩口一聽兒子的話語,驚訝得猶如六月天裏下起了鵝毛大雪。本來見兒子回來了,正準備要開飯,兒子的這一番話,使得他們不自然地將碗筷又放回了櫥櫃裏。
不過,施恩卻覺得隻要他今生今世能夠和薇婭結成稱心如意的連理,即便是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因而他覺得他的付出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