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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十字架(13)

  年就這樣被過完了,似乎沒有啥感覺,如白駒過隙,既不能說它是豐滿的,也不能說它是乏味的。大概莊戶人家的年味就是如此吧,像是白開水裏煮玉米,你說不出它有多美味,但你卻如此迷戀它的味道。也放炮仗,當爸爸的喜歡點一串串象征著喜慶的鞭炮,霹靂啪啦響一陣,震顫整個山穀,聲音傳遍小河兩岸。


  這個時候,西村裏的男人不分老少都是最幸福的。當他將那火辣辣的炮仗一點著,婆娘和娃兒們就圍著他蹦來轉去,他如同凱旋歸來的勇士一般,成了這個家裏的英雄。


  今年過年,薇善德依然點燃起那串炮仗。老父親依然慈愛欣賞地瞧著自己的兒子,薇婭依然拿雙手捂住耳朵和母親一起崇拜似的望著這個偉岸如山的男人。


  這個時候,莊戶男人的黑黝黝的臉上洋溢著憨憨的笑容。這笑容如同東君手上扇起的那股春風,充滿生機活力,擊破寒冬的冷酷,瀟瀟灑灑地輕拂過西村的每一寸土地,將希望傳播於各個角落。


  薇婭偷偷地瞧著父親,又偷偷地瞧著不停地咳嗽著搗鼓著旱煙袋的老父親。有一刻裏,她心思沉重,好幾次,她都想哭出來。但是,她始終強忍住了,強忍住那顆顆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淚珠兒。


  “回到我的身體裏去吧?回去吧?即便你們已經委曲求全滿身傷痕!”一個聲音高聲歎道。


  是她,那個綠衣女著。


  “你也回來呢?”薇婭有些驚訝,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


  “你忘了,我們倆可是孿生姐妹,既然你已經回來了,我怎麽就不能夠回來呢?”綠衣女子冷笑著。


  “……”薇婭沒敢做聲,低著頭不說話。


  “你我共同使用著同一具軀體,隻不過你在所謂的陽間裏穿梭忙碌,而我在陰間裏穿梭忙碌,但是我們倆終究是同一具軀體啊!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隻隔著一心間的距離。其實,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你我的這副皮囊不過是大自然的一個表現形態而已。”綠衣女子冷冰冰地道。


  “……”薇婭驚得目瞪口呆,這麽深奧的道理,她竟然是不明白的。可偏偏那麽一個女子,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竟然能夠說出這麽一通大道理來。


  “不隻是你我客居著這個世界,其實很多人,就拿你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姊妹,以及你那個異教徒姑姑,他們也一樣客居在這個世界裏,為了這副皮囊,不甘心平凡,苦苦掙紮著,直到自己精疲力竭。”


  “那又能夠怎樣呢?似乎這就是我們唯一的出路。”薇婭歎了一口氣,她實在找不到其他完美的辦法活著了。


  綠衣女子默然點了點頭。“我看你現在內心極度傷痛苦惱,所以來看看你。你我都是憑借意念而活著,無關乎這具皮囊的存在。所有的遇見和經曆,都是你我生命中的精彩,不要去傷悲,你聽,這天地間,每一顆心靈都在喘息。”


  “我不知道我今後該如何去麵對?我一想到我將是一個未婚媽媽,我就要被自己嚇一跳。你瞧瞧我的這個喘息著的家庭,這一家子人,都是多麽的不容易呀!”薇婭哽咽著。


  “隻要你心靈純淨,何懼這副皮囊呈現著什麽樣的形態呢?”


  “噢。”


  “薇婭,好好活著,以你最大的勇氣,盡力!生活本就是由悲喜劇而構成的。未來,你還會遇見更多的傷痛,一個個親人的長逝,你苦苦地努力掙紮,卻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裏。待你把眼淚流盡了,歇斯底裏地詛咒著的時候,你便知道擁抱微笑是一件多麽珍貴的事情啊!那個時候,這副皮囊也就盡了它的義務。”


  “嗯。”


  “加油,加油!”綠衣女子忽而微笑了一下,就不見了。


  “……”薇婭一個人呆呆地回味著綠衣女子的那篇話。她這幾日看了幾篇《易經》,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陰一陽謂之道吧。有的時候,窮人連哭泣的理由也是沒有的。至於富人呢?富人會哭泣嗎?薇婭也會在腦海裏去思索這個問題。但是她一直不知道答案是什麽在哪裏?因為她確實找尋不出答案來。


  是的,接下來她該怎麽活著呢?以什麽樣的方式活著呢?現在這已經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了。她雖然出身寒微,可是在西村的草堂裏,她固然是“百花公主”。也許對於那些大城市裏的女子來講,或是出身富裕家庭條件極好的女子來講,這個名號不過是一虛名罷了,不要也罷,因為她們很難去想象理解窮鄉僻壤的鄉野女子生活的艱難和她不屈不撓與命運抗爭的決心,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隻是對鄉下人持一種野蠻落後貧窮的態度,因為他們從原始森林出來,以原始人的形象出現在大半個中國人的心中已是根深蒂固。


  沒有幾個人會去關注西村這個世外桃源的美好。其實很多時候,西村的人卻活得自得其樂,簡單淳樸,是他們祖祖輩輩堅信的理念。許多時候,因為大山的阻隔,使得他們望不見山的那一頭繁華都市裏的奢靡,以致於他們本能的認為這個世界本就是如此——和西村差不多,自然而然,隨遇而安、溫和快樂就是他們的美德。


  大山給了他們這樣的好處,也同時讓他們越來越活得焦躁不安。因為他們是人類,人類注定是群居動物,無法以個體形式存在於這個社會裏。大山雖然給予了他們安寧天倫之樂,但是大山也阻礙了文明的腳步。隨著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西方文明日益漸入人心,再者女性地位的日益提高,西村再也不是那個曾經的安樂所。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後,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在西村這樣的村莊裏,幾乎百分之**十以上的家庭都以出生男丁為主,而剩極少數的家庭隻出生丫頭片子。是的,這樣的好事情,在那個年代裏是一件很光榮值得慶賀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薇善德兩口子在前半生的歲月裏幾乎是處處夾著尾巴做人,不敢抬頭看人的,更不能夠昂首挺胸。所以在薇婭的心裏,父親一直是懦弱寡言自我麻醉。從小飽經塵世風霜的薇婭,早早的便學會了懂事,看別人臉色過日子,甚至是敏感小心眼的形象代言人。


  但是老天似乎並不支持男子優於女子這一理論,天平已經開始傾斜。二十年前,家裏出生男丁的父母祖輩奔相慶賀,二十年後,他們卻隻能抱頭痛哭。兒子的婚配問題,已經是他們此生甚至未來一直要麵對的一個最重要重大的問題。落後、貧窮,已經是西村的代言,連本村的女子以及隔壁村(其實他們村和西村的情況相差無幾)的女子陸陸續續都進了城市不願留下來,更別說城裏人進西村了。一時間,人們不是談虎色變,而是談兒子色變。薇善德也因此喜極而泣,這可真是變天了,蒼天有眼了。


  不說別人,單說薇婭她大爸大媽兩口子。早些年,他們兩口子因仗著天聾地啞老好被父母偏袒,被村裏隊裏至親的長輩們偏袒,也過了些許昂首挺胸的日子,而如今,薇婭的大媽除了以淚洗麵唉聲歎氣似乎再無他法。她唯一的兒子,薇婭的堂哥從小沒有讀過幾年書,在父母以及婆婆爺爺的溺愛中長大,用愚昧無知這個詞語來形容他實在是太嚴重了,但是此時卻又苦於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語來形容他。這個兒子童年時代在西村裏無憂無慮,過著自給自足的農耕生活。但是待他成年以後他才驚訝地發現其實這個世界是多麽的不歡迎他啊!但是他找不出問題的出處,想不出解決的辦法,他甚至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做了時代的犧牲品。沒有讀過多少書,自然缺乏生存的技能,加之自小兒在西村無拘無束野慣了,進了現代的都市,他連討生活的本能都沒有。四處打零工,不是自己無能,就是被人誆騙,總之,他是一個極不受歡迎的人,為了那一口飯,他甚至觸犯了法律的底線,他自己也渾然不知這是社會的遊戲規則。更別說討媳婦了,他窮困潦倒,脾氣不好,家庭條件太差,他身上幾乎找不出一處優點來。


  麵對著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兒子,眼看著老大不小了,卻依然是光杆司令一個,薇婭大媽整日裏除了抱怨詛咒就是唉聲歎氣慪氣。她恨那些得意洋洋家有千金的父母們,她也恨那些女子太過薄情騙取了兒子僅有的錢財,她又同情疼惜自己的兒子傻癡命苦。這個五十多歲出頭的女人,胸腔裏早已積攢了許多無法言表的情感,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極可憐的人,從小父母雙亡靠吃百家飯長大,沒讀過一天的書,長大後除了到公社裏掙工分做活,早出晚歸,她似乎也沒有別的嗜好。眼看著快熬成老姑娘了,這天下卻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娶她,後來天降奇緣,薇婭的大爸這麽一個不是男人的人也正愁尋不著媳婦了。薇家窮得隻剩屁股腚子了,老父親兩口子到哪裏去尋一個免費的姑娘呢?好在這個老姑娘自動送貨上門,老父親兩口子當然喜出望外。這本來就是兩個藤兒上結的一對苦瓜兒,有沒有夫妻感情不重要,命中注定他們就是夫妻。但是上天似乎並不垂憐他們,是的,前半輩子他們沒有父母可指望,後半輩子他們沒有子女可指望。至少在薇婭大媽的心裏,她是這世間最不幸的人了,她至死都想不明白上天為何這樣待她?抱怨和詛咒,是她今後唯一的心理療瘡藥。


  當然,薇婭也不能夠去理解這一切,她至今都百思不得其解。人們都說上帝為你閉一扇門,必然要為你開一扇窗,但事實並非是如此。不過,大媽和大爸這兩個人,既可憐也可恨。薇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瞧著這個歪坐在屋門前斷電線杆子上的中年老女人,她頭發已現斑白,胃裏的氣不停地朝上翻湧,逼迫得她不停地打著嗝,她還得不停地捶著她的雙腿,她害怕那雙腿被寒氣凍僵而不得伸展開來,盡管現在早已立春暖氣四溢。


  當薇婭的婆婆這個將進入八十的白發禿頂老太婆搖搖晃晃地從路口走來時,薇婭大媽一看到她,不覺氣冒到了嗓子眼。這個死老太婆,隻能吃不能幹活的廢物,咋不就早點死去呢?她活著竟折磨我們!薇婭大媽想到這裏,那肚子裏的氣不覺翻湧的更快了。


  薇婭看到這一幕幕,心裏不由一酸,淚悄然而至。她怕被家人們發覺臉上的異樣,隻得去菜園子裏尋些別的活計做。相比之下,薇婭在這個陰盛陽衰的西村裏,可以說是在薇家,她算得上這山陌田郊的“百花公主”了。


  但是,薇婭也有失算的時候,是西村人集體失算的時候。當她以及他們勤勤懇懇努力奮鬥與命運苦苦抗爭的時候,其實遠在大山之外的省城裏的人們也在勤勤懇懇努力奮鬥與命運苦苦抗爭。因而,無論怎樣,他們也趕不上山外人的腳步,也許這就是天命不可違。正是如此,他們還得活著,努力好好地活著。


  “平凡的活著,如孫少平那樣!”薇婭默默地念叨著。


  接下來,她得好好去麵對命運對她的裁判。她是一個未婚先孕的單親媽媽。當這件事情被公開以後,別說西村會炸開鍋,即便是遠方的省城也會炸開鍋的。薇婭捶著胸脯,含著淚,默默地念叨著今後即將要出現的各種可能,“是的,我隻能鼓起勇氣活下去。”


  和昔日一樣,臨出發之前,薇婭總有一件事情要去做的,那就是去給外婆請安問好。從小到大,年年如此,早已成了一種不成文的習慣。當然新年拜年的時候,薇婭隨同母親已經去給外婆拜過新年了,並送上了她從省城帶回來的禮物。這份禮物恰恰印證了“禮輕人意重”那句俗話。畢竟是薇婭屁顛顛從省城帶回來的禮物——各色糕點小吃,三個老人一人一份,其收到禮物的驚喜程度大致都是一樣的。唯有一點不同的是,外婆比往常更傷悲了許多,往常她會笑著歎氣,而今她是老淚縱橫,久久不能言語。


  待到薇婭臨出發前來道別,她便對薇婭不再言語,坐在那裏撥弄著火塘子裏的火,一個勁兒地數落抱怨著家裏的這些瑣碎事情。薇婭知道這可是她與生俱來的脾氣,一輩子了,聽得人耳朵裏都生了瘡長了死繭,她也是不嫌煩的。家人都不愛聽,抱怨著:“你老糊塗了,閑心操得多,終是無能為力的”,索性躲出門外去了。薇婭隻得陪伴著她,聽她在那裏嘮叨著這些家長裏短的瑣碎事情。


  黃昏時分,薇婭見天色有些晚了,隻得給外婆道了別,再次請了安,回家去。外婆仍舊坐在那裏,撥弄著火塘子裏的火,既無喜色,也無嗔色,回答著:“噢,你去吧。”


  每次離開,薇婭都會在半路上思索琢磨半天這個事情。她總覺得外婆這個女人,大概和她未曾謀麵過的曾祖母十分的相似吧。她又覺得她似乎大大地遺傳了這兩個女人的某些特征。


  就在外婆早已習慣了這份孤獨,忘記了那些生死別離的痛楚的日子裏的時候,薇婭也過完了假期,再次回到省城,繼續她今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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