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十字架（10）
那天，薇婭在省城的大街上無意中撞見了姑姑。隻見她脖項上的十字架項鏈格外地耀眼，銀光閃閃。
“姑姑，你啥時候來省城的呢？”薇婭驚訝地問著。
“哦，我是以縣基督教領導的身份來省城基督教神學院學習的，我現在是縣政協委員。”姑姑驕傲地笑了一下。
“噢。”
“好了，我該去上課了。進修完，我還要回縣裏去主持大局了。”
姑姑說完即匆匆忙忙地走了，薇婭驚訝地目送著她的背影。這時，薇婭才看清楚她胳膊肘下夾著的那本藍皮《聖經》。
自從薇婭搬到夢魘的公寓後，由於生活太忙了，她卻也忘了給父母打電話，問家裏的情況。今天她一看到姑姑，便想起這件事情來。她正要撥通母親的電話號碼時，突然想起來，她隨即拍著腦門笑道：“是了，爸媽現在正在工地上做活了。”這還問啥，老家的情況，興許現在他們也不太曉得多少了。不過，她猜想姑姑一定沒有回幾趟西村。
現在，別說是薇家人躲著姑姑，差不多隊裏，甚至整個西村的人都躲著姑姑了。人們稱姑姑為瘟神爺，她一來，怕是瘟神也跟著來了。
姑姑也是一肚子窩著火。娘家人不支持她，在她眼裏，娘家人都是一群不爭氣的，竟然比不上那些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到是那些沒有血緣關係的，通情達理著哩，知道耶穌上帝的好處。
現在，姑姑對西村已是不屑一顧。倘若有上帝和耶穌伴著左右，又有教堂裏眾姊妹們圍繞，即便薇家那個娘家不要也是合情合理的。即是如此，何必對西村那一群野蠻人固執己見呢？她想著，既然他們錯誤地將耶穌帶來的現代問明無情地視而不見，那就令他們回到原始森林中去吧，別怪我曾經沒有善意提醒過你們。
這短暫的一會麵，薇婭顯得漫不經心，姑姑露著淡淡的冷漠。反正她們姑侄倆天生就合不來，薇婭覺得她們倆站一起甚是別扭，倒不如早些分開好些。我甚是討厭那個叫耶穌的人，煩的很，他大老遠翻山越嶺地來到中國，就是為了四處去人耳邊聒噪嘮叨嗎？薇婭這樣想著，越發地不想再和姑姑見麵在未來的日子裏。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確確實實是姑姑人生裏最紅火輝煌的日子，可能她的人生巔峰就是在今後五六年的歲月裏。
薇婭大學畢業已接近兩年多了。那天，母親打電話給她說她們兩口子近期可能要回家一趟，或是年後再也不出來的，原因是老父親日益年邁，身子骨經不住風霜雨雪的侵蝕。而妹妹薇敏也早已輟學，自從她高中畢業後，就再也不想去學校了，高考失利，讓她難過的夠嗆。不過，這一切倒令薇善德兩口子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地歇息一會兒了，這錢也是不著急去掙的。
薇婭聽了母親電話裏長篇大論的一番說道後，呆了半晌，隻答應了幾聲嗯嗯後，雙方便掛了電話。老父親的咳嗽病大概已是癆疾了，每年的秋風後開始發病，到了第二年的暖春才能夠舒眉展顏，好一些。這個時候，不僅僅是他會好一些，即便是這一家子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也會跟著好一些。現在他這咳嗽病越來越發的勤些，把個薇善德兩口子也給纏弄住了，讓老人常年一個人留守在家裏，拖著副病懨懨的身子，卻是不孝順的，村裏人會在背後戳著脊梁骨笑罵他兩口子。
過了如火如荼的秋，眼看著那楓葉盡了最後的力，將生命燃燒到盡頭，懷著滿腔的忠貞不渝，也都紛紛隨那秋去了，隻剩下孤零零的枝椏突兀在西北風中搖來擺去。
薇婭望著街道上的那些光禿禿的老樹幹，思緒萬千。或許是省城處於北邊，寒冬來得格外早些。她是一個感性的人，獨自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卻仿佛進了無人區一般，那麽地孤獨無助。
她回到了屋子裏，夢魘還沒有回來。空蕩蕩地公寓裏，靜謐無聲，一種無形的壓抑和恐懼莫名地襲來，薇婭也說不清楚自己在害怕著什麽，她隻是覺得饑寒交迫，身子骨打著寒顫。她想去夢魘的單位裏瞧瞧，順便等他下班後他倆一起在外麵吃個晚飯就行了，不必要再在半夜裏動得鍋鏟一陣亂響。盡管她明明知道自夢魘從事這份工作後，加班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但她還是想去他的單位裏，親自呆在那裏等著他。
一來到夢魘的單位，薇婭一眼即見這裏早已是漆黑一片，唯有夢魘辦公室裏的燈依然還在亮著。省城的夜裏，華燈初上，映襯得這棟辦公大樓更加的華麗輝煌。
看門的大爺早已和薇婭熟了，他一見薇婭，便笑眯眯地招呼著。薇婭也歡喜地上前和大爺攀談起來，兩人寒暄一番後，她徑直上樓去夢魘的辦公室找他。
黑乎乎的樓道裏，空空曠曠的，明顯地能夠聽見自己的回聲，她怯怯地打了一個冷顫，又勇敢地朝前走去。愈來愈近了，薇婭心裏分外地歡喜，她距離夢魘愈來愈近了。
“夢魘，你還在猶豫著什麽啊？這麽好的機會，可是前所未有啊！你聽我的話，有我父親舉薦，你我一起去國外學習，待你將來學有所成，你還需要這樣看著別人的眼色舔狗般地生存麽？你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一旦錯過，你今後的人生將會是多麽地遺憾啊？你會多麽地抱憾終身啊？”
老遠地，薇婭便聽見一個憤慨激昂的女音從夢魘的辦公室裏遙遙傳來。
訝異，忐忑，薇婭壓低腳步，躡手躡腳地朝前走去。
走近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幕差點令她暈了過去。她悄悄緊靠在牆壁上，輕聲偎依著窗子的邊緣，側眼偷窺裏麵的風景。隻見夢魘埋著頭趴在辦公桌上，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一打扮靚麗女子在背後緊緊地抱著他。薇婭猜測著，剛才那聲音定是那女子傳出來的。
“夢魘，你知道嗎？我是真的真的很愛很愛你！”那女子又道。
“對不起，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們將來要結婚的，她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夢魘苦苦地搖著頭。
“我不相信，我一點兒也不相信！夢魘，我不相信你會愛上她，你這麽優秀的一個男人，怎麽會愛上這麽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山裏丫頭？”女子幾近瘋狂的叫聲。
“不，我是真的愛上她了，她雖然是一個鄉下的野丫頭，但是她善良美麗淳樸。我和她相依相伴，風風雨雨，一路走來。她已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得用終身信仰來守護著她。”夢魘用力推開女子的雙手拒絕那女子道。
“哼，夢魘，你不可能選擇她的！我知道你的家庭背景也好不到哪裏去，你不是也苦苦掙紮了半生麽？現在市場競爭日益激烈，你我皆是案板上的肉，就你大學裏學的那點東西，你能夠幹過你的那些競爭對手麽？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女子冷笑道。
她的這一語正戳中了夢魘的痛處。夢魘抬起頭向椅背靠了去，無力地長長地歎了口氣，陷入孤獨無助地沉思中。
“好吧，夜已深了，你回去好好兒思考一下吧，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女子說完，準備披衣離去。
此時此刻，薇婭在外麵，早已哭得哽咽無聲了。她見女子出來了，趕忙悄然躲藏在一邊。待女子走後，薇婭也隨之踉踉蹌蹌地下了樓。她已哭得渾身無了氣力，隻覺得兩腿發軟，兩眼一抹黑，辨不著東南西北。“夢魘，你可知道，你在我心中是多麽的重要啊？你可知道我是多麽的愛你啊？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我隻希望你越來越優秀，我隻想要你越來越幸福快樂。可是命運啊，我能夠怎麽做呢？我愛你，但我不能自私地占有你！”薇婭如此地想著，又啞然失聲地哭泣著，如此這般，折磨得她憔悴不堪。她出大門的時候，幸而大爺沒有細看她，才將她的種種痛苦給遮掩了過去。
望著眼前的一片黑暗，夢魘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我努力地走過了每一步支離破碎，任憑荊棘劃破我的身體，那刺兒深深地刺進我的皮膚裏，即便血肉模糊，我也沒有畏懼過。我期待圓滿就在前方，我以為詩和遠方即在我視線的不遠處。可是待我醒來，撥開層層疊疊的迷霧後，才發現前方竟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沼澤。”
這些日子，夢魘總會不由自主地去回憶過去，回憶自己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回憶自己捏的每一個泥娃娃，回憶自己做過的每一份試卷，回憶他和薇婭在校園裏的初次邂逅，回憶她的純真笑臉，回憶她受過的委屈，回憶在生活裏苦苦掙紮著的他和她。
“最後，我們都被誰打敗了啊？”
夢魘瘋狂地冷笑著。是這風兒嗎？寒冷刺骨的西風嗎？還是這座城市裏那些如高粱林般林立的鋼筋混凝土高樓大廈呢？他第一次眼角濕潤了，他現在真他媽想像個娘兒們一樣，好好兒地在這黑夜裏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待他渾渾噩噩的走出單位大樓的時候，他恍然間發現前麵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很熟悉。會是誰呢？這大半夜的。他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些。“是薇婭？”他差點驚嚇掉了下巴，他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薇婭，他急忙喚起她來。“薇婭，薇婭。”
薇婭聽見身後夢魘的呼叫聲，知道他已經出來了。她立即拿袖子抹掉臉頰上的淚珠，停下來等著他，待他靠近了，她依如往日一樣，一臉微笑著撲進了他的懷裏。
那一刻，他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將她緊緊擁入懷裏，深怕這西北風會凍壞她似的，他得溫暖著她單薄的身子。
“我們回家吧？”薇婭笑著道。
“不，我們去吃飯吧？你餓嗎？我很餓了。”這時候，夢魘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了。他猜想薇婭也是空著肚子來等他的，此時此刻，她也早已餓得前心貼後背了。她是一個驕傲的傻姑娘，她寧可委屈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告訴他，她怕她會驚擾到他的思緒。
“現在，我們還能夠去哪裏吃飯呢？人家都關門了。”薇婭噘著嘴巴。
聽了薇婭的話，夢魘怔了一下，他苦笑了一下，也是，這都深更半夜了，人家早已關門了。
“我們回家吃泡麵吧？”薇婭建議。
“吃泡麵？我不想這麽委屈了你，我的薇婭隻能夠去吃泡麵嗎？”他溫柔地苦笑了一下。
“那能怎麽著？難道你我要半夜去打劫麽？那刀架人家脖子上起來給你做飯吃嗎？”薇婭說著說著，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你這個精靈鬼，我真是拿你沒轍了。”夢魘也聽得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倆人相依相偎著回家去。
這已經是他倆的最後一晚了，也許過了明天，換句話說，待黎明到來，她就再也不能夠屬於這裏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一定要離開他的，她是那麽地愛他，她深愛著他的一切，她絕對不願意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絲的愁雲慘霧。她不想再做他的絆腳石，她本應該是他的事業上的得力助手，她和他即是知心愛人，也是靈魂伴侶。她想讓他的人生完美，她須得給予他這世界上最好的。
其實，薇婭好想獨自哭一場，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敢哭出來，她不想讓夢魘發現一絲破綻，她不想讓他為難，她寧願痛苦地為難著自己。
“希望她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發現才好。薇婭，我是愛你的，深深愛著你的，這一生一世，我也不會離你而去，我不會背叛你的，我也絕對不允許你離我而去，絕對不允許！”他望著身邊的她，腹腔內的感情再也撐不住了。他寧可舍去一切，也不能夠再失去她。一滴眼淚不自覺地滴落在了她的臉頰上。是他的，對，就是他的。此時此刻，他需要她，他想要她，他好想好想深深地放縱不羈地愛她一回。
薇婭已明顯感覺到了他的眼淚，但是她仍舊紋絲不動，她怕她會驚擾了他的思緒。
“薇婭，我現在想你，我想好好愛你。”他貼在她的耳邊，紅著臉輕聲地哀求著。
“嗯。”薇婭紅了臉，嬌羞地偎在他的懷裏。
他瘋狂地吻著她的額頭，她的臉頰，她那櫻桃似的嘴唇。她真的好美，好迷人，他看迷離了雙眼，他恨不得此時此刻將自己融化在她的身上。這一夜，他歇斯底裏地放縱著，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也是她唯一的男人。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沉沒進了她的世界裏，再也無法自拔。
她也是那般地愛著他，哪怕明天他們終要別離。
待夢魘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了。“薇婭，薇婭，”他輕聲喚著她，“你咋不叫醒我呢？上班要遲到了。”不見回音，他兩手摸了摸，四下空空，他趕忙睜大眼睛滿屋子裏瞧，卻是空空蕩蕩早無此人了。
不可能？他立即爬起來，翻箱倒櫃地去瞧，發現她已經把她的東西全搬走了，連一絲念想兒也沒有留給他。
原來已是人去樓空了！
他最後在客廳的幾上，發現了這個。
“夢魘，我今生今世的摯愛！我走了，你放心的去吧。我心中最優秀的你，前麵還有高峰需要你去征服攀登，努力向前衝吧！別回頭，別放棄，別惦記我。也請你不要再來找我，你永遠找不見我的。如果有來世，但願上天會憐憫我們，讓我們再相愛一次吧！”
“薇婭，薇婭，”他再也忍不住了，癱在地上，抱頭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