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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花季(21)

  小舅舅的魂魄舍不得離開這間屋子,飄飄蕩蕩地四處晃悠,一會兒從堂屋穿向鋪房,一會兒又從廚房裏探著腦袋飄向堂屋這邊來。十一歲的小表弟蹲在地上琢磨著端公們的家什活兒,法事還未開始,任憑著小舅舅打著尖兒從小表弟手中的鑔邊沿溜過。這可是他最後一次自由自在在屋子裏晃蕩了,過會子,他就要被端公們攆出去了。


  村子裏的人,尤其是隊裏的人,婦女們,孩子們,老弱的們,這些日子背地裏不知怎樣地罵著外公和外婆裏,說是舅舅的魂魄沿著河道邊,林子,到處叫魂嚇人。隻要打從河邊或是林子裏經過,有的一頭疼腦熱,或是暑氣難耐中暑,就開始叫罵開了,“生你媽的野雜種,叫人不得安生。”


  這也是沒法子,村子裏自古就流傳著年少之人早夭,須得將屍體開膛掏心,才能夠解散死者身上的怨氣。偏偏薇婭小舅舅的喪禮沒有這樣操辦,那日也是草草掩埋,誰知道現在就中了這邪了呢?


  子時時,端公們才開始做起法事來。薇婭無心於這場法事上,那一日在“酆垌”老爺廟的廟會上,她和寂寥已經觀看過端公們的法威了。


  當然,這是鄉間黎民百姓自家的法事,自然和廟會上有所不同的。今兒個請來的是另一個有名的大端公,他是一個近七十來歲的老者,胡子拉碴一大把,帶著幾個小幺徒弟。這場法事比廟會上的簡單,也就兩三個小時的事情。


  老端公已經年邁,已是無力做扛扁擔翻筋鬥抖神之類的力氣活,自然得由他的得意弟子們承擔。待老端公設好壇,拿升子備上五穀,供奉好壇公壇母,即開始念經詠咒打鑔敲鑼,一片忙活起來。


  薇婭最感興趣的是那兩個木頭娃娃,即壇公壇母。兩個娃娃都是用桃木精雕細刻而成。薇婭好奇地瞧著升子裏的他倆,不知他倆是何處來曆,神話故事她倒也讀了不少,卻不知這兩個的故事。端公和鄉民們都尊稱他倆為老爺,千百年來,他倆庇護著這方圓百裏的鄉民,令他們勤勞耕作,樸實為人,繁衍子嗣,生生不息。


  今晚的這場法事本是驅鬼辟邪調停陰陽而做。


  不一會兒,那一個得意弟子終於被老爺上身顯靈了,他開始赤著上半身,光著腳丫子,舞動起來,嘴裏不停地“嗨嗨嗨”吆喝著。其他的弟子們打鑔的打鑔,敲鑼的敲鑼,或者是幫襯著那位抖神的弟子。他們的師父穿著法服的老端公依舊在那裏念叨著那些薇婭聽不懂的咒語,據說是以這種方式和鬼神談判,調停陰陽秩序。持續了一個時辰左右,抖神弟子慢慢地安靜下來,不再手舞足蹈,屏氣斂息,坐在地上。


  接下來,老端公又問卦禱告了一番。大體似在安撫占卜死者,滿足他的需求,勸慰他不要再迷戀陽間的意思。


  薇婭已是睡意朦朧,對這些沒有太多的興趣,倒是那一對卜卦,十分的奇特。外形如月牙,內裏刻著三個坎兒,被染得漆黑。它倆一合體恰成一個八卦的模樣,難怪一個稱之為陽卦,另一個稱之為陰卦。


  薇婭熬不住,歪在那裏,漸漸地睡去了。睡夢中,隻聽一陣吆喝聲,有人撒著豆子之類的東西,劈裏啪啦,一陣亂響。即這樣,直到黎明,才漸漸安靜下來,一切收拾妥當,主家自是要好好款待端公們的。幾個男人擺好桌椅板凳,婦女們迅速擺上飯菜,吃吃喝喝完畢,大家各自散去。


  外公自始至終都是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他一整夜都躺臥在那張躺椅上,閉著眼睛養神兒,也不招呼來人喝茶就坐,別人也懶得理他,任隨他歪在那裏。外婆看在眼裏,自是不樂意,又開始破口大罵起來。


  這時候,外公才睜開眼睛,顫顫著瘦骨嶙峋的身子,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和外婆對罵起來。


  薇婭和她爸媽們正準備回家去,一見這樣,隻得回轉頭,趕著過去,和著眾人給勸架。好不容易,大家才將倆人給勸住了,外公又繼續躺臥了下去,外婆也賭氣回那屋子裏去了(小表弟家裏)。自小姨死後,外婆便帶著小表弟,和薇婭她舅(小表弟的父親),相依為命地過活。


  薇婭悶悶的,不想說話兒,一口氣跑回了家。他們剛一回家,就聽見大爸在院壩裏喊著:“噢,善德子,隊裏讓修路了。”這時,薇婭的父親已經和衣躺下了,昨晚折騰了一夜,他想眯會兒。


  聽見叫聲,老父親從廁所裏吧嗒吧嗒地拖著步子,慢悠悠地出來了。“啥事?這大清早地。”


  “新選的隊長喊著讓修路哩。”


  “噢,他們可調停好了?”


  “誰曉得了!許是調停好了,要不,也不會喊著我們都去修路了。”


  “那是一個毛頭小子,他才上任,哪裏知道天高地厚,沒嚐過這些女人們的厲害,哪裏就那麽快調停好了呢?”


  “不曉得嘛?今兒個一起床,喊話的老頭就開始隔梁吆喝著讓大家去隊東口集合。”


  “這簡直不能夠讓人消停一會兒!”薇善德聽見大哥的叫聲,趿拉著鞋,打著嗬欠,從屋裏出來了。


  “這個路,我看是不好修哩。”老父親點起一鍋煙袋。


  “去看看就曉得了,修路是好事。這剛剛拉上大電網,也確實實惠不少哩。把路再修好了,騎個車子,或是拉個牛車,也是方便的。”薇善德從電壺裏倒了把水,抹了一把臉,去閑圈裏拿洋鎬去了。


  薇婭和母親也一同上了坡,娘倆邊照看著坡邊的牛,邊在玉米地裏扯豬草。


  果然,薇善德兄弟倆剛走到隊東口,即進西村的東邊路口,隻見那裏早已聚集了一群人,都拿著家夥什,站立在那裏。好像有幾個人在那裏吵架,隻聽一個女人扯著大嗓門喊道:“修路可以,得把咱們家的口糧賠了再修不遲。否則,老娘就讓你們修不成!”說完,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打滾哭鬧起來。


  年輕的隊長,站立在那裏,又氣又急,原地轉圈圈,他一時還真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大夥兒見她那副撒潑模樣,鼻涕哈喇的,心裏想笑,又隻得忍著。


  “好媳婦子,你這是何苦呢?修路是造福子孫後代的事情,你這麽做,有點損陰德,不太好吧?”人群裏,年長的忍不住勸慰著女人。


  “放你娘的屁!你們挖我的田地就不損陰德呢?”


  “這……”老人氣得顫顫抖抖地歇一邊去抽眼袋鍋子去了。


  “你這個婆娘,咋這樣講話哩。咱們隊裏,不止你一家子的地被占用了,大夥兒都要獻地獻力哩!難道我們個個都去鬧去?把路修好了,你保證你們一家子世世代代不走哩?等到那時候,大夥兒都享福。村子裏交通便利了,賣個土特產,或是豬娃子啥的,拿個車子推著,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了。”二愣子擠眉弄眼地上前說道。他是隊裏出了名的二貨,唯獨這句話說的有條有理。


  大家給二愣子投來讚許的目光。“是的。”


  “二貨,你少在那裏裝模作樣?你少管你媽我的閑事。”女人仍是一副不放手的態度。


  二愣子氣得就要上前去打,幸而被眾人攔住了。


  漸漸地太陽已經上到陰麵坡了。大夥都閑熱,就找了一塊大栗子樹底下的草破,一個個坐在洋鎬或是鋤頭上麵乘涼擺龍門陣兒,等著隊長的示下。


  那女人似乎不知道餓也不知道渴,愣是坐在太陽底下,賭著氣,將祖宗十八代的陳穀子爛芝麻都罵了出來。“哼!咱們家受欺負,不是一年兩年了。從我懂事起,我婆婆(奶奶)就給我講,打民國開始,咱們家都是處處被人排擠,被鄉裏鄰裏欺負夠了的。今兒個我就是不依。我男人現在也不在家裏,即是他在家裏,也依然不依的。除非你們賠了我家的地,否則,這輩子你們也別修路。”


  大夥兒都懶得理她,任隨她在那裏罵去。


  年輕的隊長氣得鼻子裏哼哼兩聲,他畢竟是一個大男人家,比這女人小幾歲的,罵仗的活路,他又不擅長,且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罵仗,也不是啥體麵的事情。至於賠地的事情,就更沒處提了。這村裏修公路,是鄉民自己的約定,政府資助,又不是政府及企業征用土地,誰給誰賠償呢?難道你讓隊裏給你賠嗎?這可是沒有的事情。


  一時就僵在那裏。


  這時,那個老者對著隊長擠了擠眼。隊長便順勢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把這個人喊來,事情保準成。”說完,他便附在隊長的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


  隊長聽了,連連點頭,當下就決定去隔壁鎮上尋找那個厲害的人。


  “你們都先回去弄早飯吃吧。這大天毒日地,幹等著也不是個辦法,咱們下午再在這裏匯合。”


  說完,隊長去借了一個自行車,連口水也沒來得及喝,沿著河邊的鄉鎮公路,一路北上,來到了隔壁鎮上的鎮政府,找到了在鎮上做主任的薇婭喊叔叔的那個男人。


  “好大哥,你今天可在了!你現在可否能夠和我回去一趟?”一進門,年輕隊長就喘著粗氣說道。


  “什麽事?”那人驚訝地問。


  年輕隊長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說了。


  “這是好事!路必須修通!這樣吧,呆會吃了飯,我和你一起回去,再把那個叔支書也叫上,咱們該講政策講政策,該講道理講道理,必須把這個女人的思想工作做通!”那人說道。


  “大哥這主意很好,我咋就沒想到了。”


  “這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話剛一完,灶上喊吃飯了。


  年輕隊長要去鎮裏館子裏隨便買點吃一下算了。


  “你這娃,灶上開飯了,還去花那錢幹嘛?你和我一塊吃,都記在我的賬上。”


  “大哥,還讓你這麽破費的。”


  隊長還在那裏禮貌推辭,薇婭那叔叔拉著他的手就走。


  薇善德他們也都個個散了,回家弄飯吃。薇婭娘母子倆也扯了滿滿一背簍豬草,趕著牛兒從那地頭間的羊腸草道上回來了。老父親割了一大背簍牛草走在後麵。


  一回到院落裏,薇婭娘母子倆放下背簍,就開始洗手弄飯。


  “今天早上路修得咋樣呢?”


  老父親拿起小板凳坐在院子裏歇了會,而後起身去水池子接了半盆水,端到跟前,邊洗手邊問著。


  “快別提了。我那表兄妹正在那裏亂罵了,估計現在都還沒走哩。”薇善德答道。


  “我就說哩,這路一時半會修不起來。那一家子人都是土地裏恨不得刨出金子來的人,這路的起頭又要從她們家林地裏過,她們逮住機會,豈能罷休?”老父親微微笑道。


  “我就說哩,人家把那土地都看得比命還重。咱們家也不能白白把土地讓他們修了路去。”薇婭媽在屋子裏聽見了,出來搭話。


  “你這是不講道理的話。這路遲早得修通哩。到時候,看看隊裏怎麽弄,把路修通了,量損失。”薇善德搭話著。


  快吃飯的時候,薇敏從外麵回來了。


  “你個小蹄子,真會趕時間哩,剛好趕在飯點上。”老父親溺愛地笑著。


  “爺爺。”薇敏順勢滾進了爺爺懷裏。


  “你可真會玩,去你同學家裏玩了這麽些日子。”薇婭媽笑著嗔怒女兒。


  正說著,姑父帶著一兒一女回來了。


  “你們這是坐綠皮火車來的吧?”老父親驚喜地問著。


  “坐了火車,又坐船了地。”五歲的小表弟(姑父的小兒子)蹦蹦跳跳地答著。


  薇善德兩口子忙忙地讓座弄飯兒。


  薇婭的表妹蓉兒和小表弟兩個,一來到這山清水秀之地,立馬就活蹦亂跳,如同好奇的猴兒,四處亂瞅。


  “你們那魚米之地,熱鬧鎮兒,才是好看了。這裏孤鄉僻壤的,又啥子稀罕嘛?”爺爺笑得合不攏嘴。


  “外公,這裏山好看著哩。”蓉兒甜甜地笑著。


  一時間,大家一起吃飯。薇婭薇敏姊妹倆,和表妹表弟姐弟倆,都擠在一處,邊吃飯,邊打鬧。


  薇婭婆婆(奶奶)聽說女婿帶著兩個外孫回來了,也忙著招呼過去吃飯哩。“這個暑假,你們兩個就好好在這裏玩。”


  “我大舅他們在做什麽哩?”蓉兒俏皮地問著。


  “也正吃飯了。”婆婆答著。


  “媽正好在這了,我吃完飯,又要坐下午車趕回去哩。”姑父說道。


  “那麽急?”老父親斜著眼瞅著女婿,忍不住接上了話茬。


  “接他們媽了。明兒個一早的火車。”


  “噢,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老的恩德啊!”薇婭婆婆一聽女婿之言,激動地快說不出話來了。


  “回來就好。你放心的去,這倆娃兒,有他們兩個舅和舅母照看哩。”老父親也是欣喜落淚。


  “在哪裏接呢?”薇婭媽多了一句嘴。


  “省城。”


  “噢。”


  果然,下午太陽剛一到西山頂,大家又都扛著洋鎬聚齊了。


  這一次,這女人不怎麽鬧騰了。待叔支書和薇婭的那位叔叔都來了之後,隊長道:“大家先開個小小的會,咱們再開始修路。先讓叔支書和大哥兒給咱們講講修路的好處。”


  “鄉親們,現在國家政策好,扶持著咱們修路,咱們就應該齊心協力,把這路修通。這條貫穿整個村子的公路將會是咱們村的一條經濟命脈,將來會帶著咱們村奔向小康。”叔支書鏗鏘有力地講道。


  “支書說得對,我身為隊裏的一員,村裏的一員,我第一個積極響應黨的號召。咱們做的這一件事情,將是百年大計的事情,將會造福於子孫後代,讓咱們隊早日脫離貧困,走向富裕。”薇婭的那位叔叔也激動地接話道。


  “你們說的是好,你們可都有工資拿哩,我們這些黎民百姓,就是靠天吃飯,指望著這些林地的。”那女人態度和軟地問道。


  “大家不用急。誰家被占了多少地,到時候隊長去統計出來,等把路修通了,我們全村一起平攤。那些沒被占地的,給被占了地的讓點兒菜園子,讓點兒柴禾林,大家彼此相互理解體諒著,鄉裏鄉親,山不親,水還親著哩。我能夠為大家申請到的補貼,好政策,我會盡力。但是我們也不能夠辜負了國家和黨給予我們的期望。”叔支書仍是鏗鏘有力地講著。


  “好好好。”人群裏一陣喝彩聲。


  那女人也再也沒有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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