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花季(17)
小舅舅滿臉憂鬱地看著她,不說話兒。那種莫名的痛苦,似乎隻有他自己才能夠懂得,那是對青春的懺悔,是對任意踐踏生命後的畏懼。
“他以前可不是那個樣子的。”薇婭想起印象中的舅舅來。他貪玩,一副浪蕩子的樣兒,從來沒有擔心過有一天是否會老去,從來沒有謀劃過自己的有意義的人生。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麽。大家都苦勸過他,但他似乎壓根就聽不進去。他說過,他也想走出這貧苦落後的西村,走出這綿綿大山。但是當他進城的那一刻,他才發現他與那個城市多麽的格格不入,他是多餘的。直到死前的那一秒鍾,他才明白,其實他根本就不屬於那個城市,靠自卑撐起來的虛榮心,比罌粟還毒,它麻醉著自己的無能和荒唐,腐蝕著自己的靈魂,讓你一步一步墮落,最後變成空殼而死。
小舅舅一句話兒也講不出來,但是薇婭明顯能夠聽見他內心的話語。
薇婭聽不懂舅舅的這些話。她瞧著小舅舅,心裏寒顫顫的,感覺出一種無名的壓力。
“也許小舅舅他後悔早早輟學,不好好讀書吧?”薇婭暗自猜測著。
這時候,隻聽校園裏一陣鈴聲響起。薇婭被徹底驚醒了過來。
“起床啦!”有人大聲喊叫著。
薇婭這才清醒了一下,原來天亮了,該起床去晨讀了。
她又想起小舅舅,原來隻是一場夢啊。說實在的,她心裏一直怪想念小舅舅的,她對小舅舅有一種莫名的同情和喜愛,盡管大家並不怎麽看好他。她也沒有想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見到小舅舅,她心裏歡喜異常。
“糟糕!”她拍了拍腦袋,她這才想起,去年冬天裏,小舅舅已經死了。這時候,她心裏又覺得有點害怕起來,身上直冒冷汗。
“你咋呢?一驚一乍的!”旁邊的一女孩見她喊了一聲糟糕,便沒了下文,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我昨晚夢到我死去的舅舅了。”
“不會吧?夢見死人,好像不吉利哎!”瘋癲女子聽見了,忙忙大聲插嘴吆喝著。
“你舅舅多大呢?”人群裏有人問著。
“噢,二十多歲的。”薇婭怯怯地答著。
“哎喲喲,我就說嘛,這很不吉利的!我們老家裏的長輩說了少亡之魂,怨氣衝天,死得不甘,總想出來害人的。”瘋癲女子又吆喝著。
“不會吧?”眾人都嚇了一跳。
“是真的,有這樣的傳說。”也有別人在那裏補充著說。
“沒有那麽可怕的,這是學校。”薇婭心裏涼嗖嗖的,怯怯地回答道。
“你可真是少見寡聞!你沒聽說過這由寺廟改建的學校一到晚上,就陰森森的,怪嚇人的?你舅舅是少亡,他陰魂不散,你夢見死去的他很正常的。”瘋癲女子哈哈大笑起來。
“遲到了,你還在這裏鬧鬼了。”大家嘲笑了她一陣,都忙著梳洗完畢,去教室裏晨讀。
薇婭心裏仍是放心不下舅舅。她想著瘋癲女子說的那句話——舅舅死得不甘心。他臨死前一定後悔絕望。
“可是生命隻有一次啊!”薇婭歎了口氣,忙著也朝教室裏奔去。因為她奔跑得太快,眼裏隻看見路,沒有注意到對麵的來人,“砰”的一聲,和那人撞了個滿懷。
薇婭被撞得兩眼隻冒金星,分不清了東南西北。那人也被撞倒在了地,嘴裏喃喃罵著:“哪個瞎了眼的?”
薇婭揉著火燒似的額頭,準備去扶那人,她定睛細愁那人,卻熟悉的很,又想不起來是哪個。
“薇婭?”隻見那人蹲在地上笑了起來。
薇婭一聽她的叫聲,心裏也是莫名的親切,腦子裏不停地搜索著那些曾經熟悉的畫麵。
“小嘉?你是小嘉嗎?”薇婭激動地快說不出話來了。
“嗯。”小嘉開心地點了點頭。
由於時間緊迫,倆人也沒有時間東拉西扯,擺龍門陣,聊老婆婆裹腳。既然現在已經在這校園裏重逢了,以後自然有的是機會聊天擺自己的成長故事。因而倆人隨意寒暄兩句,就各自去各自的教室了。
薇婭一進教室,別人倒還沒說什麽,夢魘一看她那模樣兒,先是一愣,後而他忍不住,噗嗤一聲,露出兩排整齊的潔白牙齒,笑了起來。
薇婭隻覺得額頭眼部燒痛得厲害,也不知道她的臉部是個怎樣的難看樣兒。她本來並不在意這些,但她一瞧見夢魘瞅著她笑得合不攏嘴,心裏就明白她一定很滑稽。於是,她忙忙地問同桌。
同桌一看她,也樂得笑起來,“你看你咋呢?都成熊貓了。”
媽呀,薇婭這才羞紅了臉。自從她感覺到夢魘的那顆熱切的心後,她就開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了。
她當然得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了,已經十七八歲的她,逐漸從懵懵懂懂的小女孩變成了敏感多疑的少女。她已經漸曉人類的那點事情,男人和女人的使命就是此生相遇結為夫妻,目的就是為了繁衍後代,讓地球生生不息。她當然知道自己將來的某一天裏,是必然要出嫁,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吹吹打打,歡歡喜喜,和一個男子結為夫妻,按照人類社會的慣例行事,就如同父親母親那樣平凡的活著。
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如果真要去完成今生這樣的使命。那麽她真的希望這個人就是夢魘。她真的希望她和夢魘就像民間文學裏描述的那樣,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是我的如意郎君,我是你的賢妻美婦。沒有憂愁,隻有歡樂,兩個人一起歪在那棵大洋槐樹下,坐在青石板上,談論人生理想,聊家長裏短。
她對夢魘的喜歡,是發自內心的愛情渴望。那種喜歡不同於她童年時期對寂寥的喜歡,不同於在古鎮讀書時對李歐然的喜歡。因為孤寂無助,她需要寂寥這樣的大哥哥;因為自卑抑鬱,她需要李歐然這樣的肯定和讚許。
但是對於夢魘,她知道那是遠方愛情的召喚。那是她的內心不可言狀的情感,是太過欣賞對方之後,無可救藥的愛慕,沒有理由的喜愛。
因為夢魘,她終於懂得了賈寶玉和林黛玉那堅貞不渝的愛情。既得舉案同眉,又要相濡以沫。
當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夢魘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此生已經完了。她開始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上課常常走神,她老是在那裏想夢魘會怎樣看待呢?他會不會覺得她不夠漂亮不夠甜美?他會不會覺得她太無知學習成績不夠優良?他會不會嫌棄她鄉下土豹子的身份?
種種原因,已經折磨得心力疲憊。但是來自於內心深處的愛情的渴望力量,又讓她精神興奮坑昂,她甚至覺得自己隻要好好努力學習,說不準哪一天裏,她就和他站在了同一個平台上了。
薇婭現在已經著了魔了。她開始刻意地去打扮自己。當然,她一個窮哩吧唧的農村女孩,一個月隻有兩百塊錢的生活費,這包括她的一日三餐和買牙膏牙刷、衛生巾、雪花膏,以及衣服褲子等等一切的開銷用度。窮人家的女孩有窮人家女子的愛美方式,薇婭帶著鄉下女孩的幹淨樸素,清雅脫俗,表麵上她少言寡語,其實內心熱情活潑。天生麗質的她,隻需要隨意紮一個馬尾辮,或是兩個麻花辮,穿著那廉價的但款式還新穎的地攤貨,依然是一個俏皮美麗的少女。
自從她和夢魘暗生情愫之後,懷著少女特有的喜悅,她變得越來越自信起來。
當然,她也比以前更加用功讀書了。她現在和夢魘同在一個重點班裏,夢魘的學習成績是班上的王者,而她隻處在普通宮女的級別。正是因為夢魘在那裏瞧著了,她簡直不敢有一丁點兒的懈怠。以前,隻要在黑板上做數學題,她保準出錯,以至於老師和同學們都習以為常,隻要有人做題不正確,大家異口同聲喊出薇婭的名字。
這時候薇婭羞得恨不能自己鑽進課桌的抽屜裏去。
夢魘在那裏木木的毫無表情,一言不發。
但是現在,薇婭怕這樣的事情發生。她絞盡腦汁,點燈苦讀,狠狠地折磨自己在數學題上苦下功夫,一遍又一遍的在那裏演算。為了能夠認真聽講,她掐著自己的手指警告自己上課不要走神,甚至牙齒咬著嘴唇。老師不知情,以為她生病了。
有時候,薇婭也借此機會去詢問夢魘。這是兩個人唯一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能夠相互親近彼此感受對方的氣息的時候,無人可以幹擾他們,對他們評頭論足,說三道四。
而夢魘,也會尋找適當的時機,去向她請教語文課題。
這時候,薇婭還真有點受寵若驚。她突然覺得自己也是那麽的優秀,甚至隻要自己足夠努力,自己也可以像王者一樣的活著。
不過雖然薇婭的學習成績有了顯著的提高,尤其是數學也進步了不少,但是一場其中考試下來,她依然距離夢魘很遙遠。
這是高二的第二學期了。天氣愈來愈熱,大家的學習氛圍已經非常明顯比高一緊張了。但是男生女生之間的學習差距,卻是越來越被拉大了。似乎理科本就是男生們的天堂,輕輕鬆鬆就能夠爬上頂峰,而女生卻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依然在半山腰和山腳下徘徊。
夢魘其實早已感知出了薇婭的那顆熱烈的心。他既欣喜若狂,又憂慮無奈。他也十分喜愛這個單純而善良的女孩子,盡管她衣著寒酸了些,可那些簡陋的衣服依然遮藏不住她那與生俱來的美貌。更可貴的是她非常的溫柔可親。雖然她出生寒微,但她不卑不亢,淡然從容。她美麗淡雅,卻從不張揚跋扈。她就像山穀裏的一株幽蘭,平靜而樸素地開放。
夢魘自小在縣城裏長大,他從未去過鄉下山村,他也沒有見過山穀裏的蘭花。但是當他看見薇婭的時候,他就知道山穀裏的蘭花應該長什麽模樣兒了。
不過他還是有些憂慮。他是縣城裏的破落戶,他唯一比薇婭優越的條件是一個響當當的縣城戶口。還身處在貧困線上掙紮的他,家境僅僅比薇婭那個破爛不堪的家庭稍好些。由於他的學習成績優越,他是免學費拿著獎學金讀的高中。因此,他的媽媽十分的歡喜驕傲,娃兒爭氣撐臉,不僅僅給家裏省了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還讓她在眾人麵前分外的有臉麵。
夢魘的媽媽本有一兒一女的。夢魘的姐姐已經高中畢業了,在省城的一所大學裏讀書。有兩個這樣傲嬌的兒女,他的媽媽自然是要強的,畢竟在眾人羨慕嫉妒恨的眼光裏過日子,再謙遜的人也會漸漸地飄飄然起來。
夢魘的憂慮,源自於薇婭卑微的身份,以及他自強不息的追求。他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充滿了憂慮,他很害怕自己想要的事業會不會因為高考而落空,他對母親很孝順,倘若他的優秀不足以撐起母親的那顆虛榮心,他將不會快樂。
因而即便他心裏很喜愛薇婭,他卻不敢過分表現在臉上和行為上。他佯裝的波瀾不驚,鎮定自若。他不像薇婭,那麽激動,那麽熱切。他總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露出破綻,以至於被老師和同學們發現。
但是愛情來了,是誰也不能夠關起門來阻擋住的。不管夢魘他怎麽強烈阻止自己的情緒,他仍是止不住會去想她思念她。如果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他真的心裏會著急難受,但是見著了,他又會覺得她打擾著他的生活,他又想躲開她。如此這樣,反反複複,他無時不刻,折磨著自己的身心,卻不能夠向他人訴說。那種痛苦,無人可以理解,無人可以幫助。
這段時光,是薇婭一生中最幸福最美麗的時光,也是夢魘這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
那一天正是體育課和自由活動課的時間,這麽長時間的寒窗苦讀學習,同學們已經有些疲憊,因為體育老師請假,班主任老師就讓他們自由活動,輕鬆輕鬆。
已是晚春進入初夏。教學樓窗外的老柳樹已經芽葉飽滿,鬱鬱蔥蔥,長長的枝條即將通過窗台,伸延進教室裏來。薇婭瞧著那些絲絲明綠,心中無不喜悅歡暢,她和同桌約著去那學校後麵的河邊讀書遊玩。
那棵老柳樹已經有近前年的壽命了,它和校園裏的其他樹木一樣,可以堪稱為古樹了。它長得有三層樓房那麽高大,粗壯的幾個小夥子拉起手來也圍不住它的腰身。那條河邊都是它的子孫,個個也都長得芽葉飽滿,鬱鬱蔥蔥。
初夏的護城河邊真的是清麗新鮮。兩邊排排的柳樹枝繁葉茂,恰好可以遮陰。人們都喜歡坐在樹下的沙灘上,戲水玩。輕盈的河風吹來,舒服暢快極了。
薇婭和同桌拿柳枝做了兩頂花冠,她們沿著沙灘邊的雜草叢尋了好些野花兒,點綴在花冠上。薇婭將花冠戴在了頭上,看著倒還真像一個從精靈王國來的公主。
同桌瞧著她的模樣兒,笑得合不攏嘴。薇婭踮起腳尖,在沙灘上跳起了鄉下人才跳的偏離節奏感的舞蹈。同桌也禁不住誘惑,兩個人嘻嘻哈哈,你推我攘,一起亂跳了起來。
金色的陽光下,炙熱的沙灘上,柳樹們撐起的半攏綠蔭裏下,兩個天真浪漫的少女的舞蹈,配著漴漴明淨的河水,遠遠望去,就像一副清麗的風景畫。
薇婭俏皮一抬頭,卻見不遠處兩個小山崖間的吊橋上,夢魘正站在那裏,望著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