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滄海桑田(24)
“生活啊
昨天還是那個樣子
今天就成這個樣子
哭也好
笑也好
煉獄才剛剛開始……”
這些日子,薇婭整個人已經和喪屍差不多了,失魂落魄難以形容她,行屍走肉也無法描述她。她給自己總結了一點,就是站起來是一樁垃圾,坐下來是還是一堆垃圾。那些昂揚鬥誌的遠大理想,此時此刻,對於她來講,簡直就是一個大笑話。
“薇婭,你這個土裏吧唧窮酸醜陋的鄉巴佬,居然也敢去觸犯那些見不得人的禁事?”
她歪趴在桌子上老老實實地哭了一場,把她從娘胎落地到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所有的事情都在腦海裏被重新整理了一遍,被重播了一遍。真沒想到她的人生簡直糟糕透了,最好的姐妹朋友已經長長遠遠地和她分別了,更要命的是她的讀書生涯可能要就此終結了,也許她就隻能是一個極度平凡普通的鄉下農家女,嫁一個極度平凡憨實的莊稼漢,兩個人生一堆娃娃,背朝黃土麵朝天,汗流滿麵地度過一生。也許這樣的生活本就是她此生的生活,隻是她一直看不清自己而已。那就這樣吧,那就這樣讓她把自己交代了吧!
她回頭看了看金花的座位,早已人去位空。
孤獨,羞愧,悲傷,摧殘著她。
“金花,你此番回去會怎樣呢?你是努力好好讀書,還是輟學由著大人們擺布為你尋一個好人家從此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呢?”
薇婭內心極度恐懼,她感覺身體寒冷極了,手腳不停地哆嗦著。可是這才是初秋啊,天氣怎會如此深秋初冬般寒冷呢?
母親來了。幾天後,她如約而至。
“啪。”
薇婭拖著無精打采的身子下樓來見母親,還沒等她支起腦袋細看母親一眼,母親那一巴掌就已經火辣辣地落在了她的左臉頰上。
“……”
薇婭垂喪著腦袋,站在母親麵前如同木樁一般,不言不語。
“我造的什麽孽呀?咋生養了你這麽一個沒皮沒臉的女子?你可讓我還怎麽活呀?”
薇婭媽一想到自己命苦,生養不出一個像樣的兒子來,不覺淚如雨下。
“嫂子,我娘家那狗不拉屎貓不下崽的地兒,窮得山嘎啦石頭蛋蛋亂飛,哪裏能出個像樣的人兒來麽?我說一句話,你可別多心。就薇婭他們姊妹幾個,哪裏有一個能夠跟得上我的?都是憨貨一個。薇婭這女子更厲害著哩,我是管不了的,她那嘴巴裏的道理一大籮筐,比我能說會道哩。”
“……”
薇婭媽雖然讀的書沒有小姑子的多,但她卻也不是一個憨貨,心兒尖著哩。她知道小姑子話裏有話,指桑罵槐,刻薄著人哩。但是她還是忍住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憤怒和不滿。
“你嘚瑟著啥呢?瞧著你媽在這裏給你壯臉子哩?你那個厚臉皮的娘可謔得很哩,一心一意地偏著你和你大哥大嫂,可是在我們兩口子麵前作威作福慣了的。我就好好兒地等著哩,看你們啥時候遭難呢。”
想到這裏,薇婭媽不覺氣上加氣,又是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薇婭的左臉頰上。
“人要臉樹要皮,我養的就是不要臉的麽?學你媽的什麽呢?學校裏把你教成這樣呢?你還念啥書呢?”
薇婭的半邊臉紅腫的如同一個小麵包似的。她再也扛不住這火辣辣的疼痛,內心的屈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終於她“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吃飯了,吃完飯你們就去學校辦理轉學的事情去,別再鬧鬧嚷嚷地!”
婆婆從廚房裏出來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和兒媳以及孫女子,陰著個臉,“我這個沒出息的老太婆,養不出像樣的兒子來,我這些個不成器沒有出息的兒子們也是養不出像樣的娃兒來的。”
“……”
大家都悶著聲匆匆扒拉完了午飯,姑姑帶著薇婭去學校辦理轉學證明,薇婭媽在樓上替薇婭收拾著行李。婆婆則依舊帶著小表弟出去散逛。
“薇婭,你要轉學?”
女班主任老師一聽薇婭的話差點背過氣去了,她顯然有些生氣,將課本“砰”的一聲摔在了辦公桌上,也懶得備課了,瞪大眼睛瞅著薇婭。她本來一個漂亮的美人兒,真真被薇婭給氣糊塗了,臉麵有點扭曲,鼻子偏歪,嘴角上翹。
“是的。”
薇婭撞了撞膽,又小聲重複一遍。
“為什麽呢?”
“……”
薇婭不想說,她知道自己不能夠說。是的,她此刻非常想遠離這所學校,遠離她永遠琢磨不透可怕的姑姑,甚至於遠離這個古鎮遠走高飛。但是她不能夠給老師說這些,絕不能夠。
多年以後,想起姑姑,薇婭就覺得有一個人和她非常的相似,那就是《倚天屠龍記》裏的滅絕師太。對於姑姑,薇婭十分的懼怕她。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呢?薇婭也常常在無人的時候去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她找尋不出答案來。除了恐懼和自卑,她對姑姑再也表達不出來任何一種愛意。
“因為你早戀嗎?”
“……”
“薇婭,錯了就是錯了,你為什麽不能夠知錯而改呢?你太讓老師失望了。你知道轉學對你的學習成績有多大的影響嗎?”
“……”
“你確定要轉學嗎?”
“是的,老師。”
“那好吧!”
女班主任老師無可奈何地瞧了瞧薇婭,又瞧了瞧薇婭身後的姑姑道:“你身為家長,身為監護人,難道你不發表點意見麽?”
“我沒什麽好說的。這是她自己的決定!當初我為了報答哥哥嫂嫂的情意,接他們姊妹過來讀書,誰承想我養虎為患,終被虎傷。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姑姑撇著臉,沒好氣地回答。
“哦!”
說完,女班主任老師自去辦理轉學證明,也不在話下。
綠皮火車緩緩駛出古鎮火車站的那一刻,薇婭頭靠在窗戶邊,眼角瞬間濕潤了,那淚珠兒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嘩啦啦滾落了下來。那些熟悉的畫麵如同放電影一般在她的腦海裏一張張地播放著。
還記得那條河嗎?那是漢江的源頭。在她八歲的時候,她第一次來姑姑家,金蝶兒和銀蝶兒姐妹倆帶著她去河邊玩耍。這條河又長又寬,比西村的小河寬,和嘉陵江一樣的寬。“哇!”這可是她第一次目睹這麽壯闊的河麵,她發著嘖嘖地讚歎聲。河水中許多男人都在那裏忙活著淘金。他們有的光著膀子挽著褲腿,有的則隻穿著一條三角窯褲,被太陽曬得黑光發亮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把希望寄托於這條河流,屏氣凝神注視著手中的最古老的。在那金光灼灼處,即是希望聚集處。有人歡喜地叫爹叫娘,有人悲傷地喊天喊地。據說有人依靠這條河發了財,有人因為這條河而傾家蕩產,也有人沉迷於這條河而終日碌碌無為。但無論何種結局,他們卻是留下了天大的隱患。他們淘啊淘啊,淘出一個又一個大坑,那些大坑觸怒了河神。有小孩和大人因為天氣炎熱去河坑裏洗澡,下去後即再也沒有出來。後來去河邊遊泳的小孩經常失足,了無蹤跡,眾人都怕了,都說是被河神扣押住了。從此以後,淘金業漸漸地不再輝煌,甚至蕭條起來。來河邊玩耍嬉戲的人也越來越少,慢慢地,河麵越來越荒蕪平靜。
還有那古道上的那棵古樹——禹桂,荒蕪了的禹王宮。一切都漸漸地遠去了,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再也瞧不見了。
別了我的好朋友金花,別了我的好同桌李夢馨,別了我所有的朋友們。兒時的玩伴,金蝶兒和銀蝶兒也長長地遠去了……
薇婭早已泣不成聲。耳邊隻有呼嘯而過的風,眼前隻有模糊一片的樹和花草的影兒閃現而過。
“就是這兒呢。”
母親喊道。
薇婭揉著紅腫的眼睛,朝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望去,父親早已遠遠地等候在橋頭了,父親的身後即是那所簡易的鄉中小學。
小小的鄉火車站居高臨下,放眼望去,那所簡易的鄉中小學和幾處疏落的人家就在壩底。那是一個還看得過眼的壩子,壩子上除了幾塊綠油油的稻田外,即是赫然醒目的學校了,幾處疏落的人家,斑駁陸離的牆壁和青苔滿綠的屋頂正在嗦嗦喘息著。學校可能是被維護得好,倒還半新不舊的。整個看上去,這個壩子倒也帶了絲許古色古香的韻味。
父親陰沉著臉,想必他是早已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還不如早些收拾了回家去哩。”
“……”
薇婭不敢搭言,諾諾地走在後麵。
“她回來了也好,這樣離我近些,我好放些心。”
薇婭媽平靜地說道。
“……”
父親也沒有在說話。三個人一前一後地朝學校裏走去。
姑姑早就給學校的校長和老師通了電話,一切都已經事先安排好了。
“你叫薇婭是嗎?”
這個新班主任老師細細地打量著她。
“是你。”
薇婭抬起頭的那一刻,她深深地驚呆了。忽地,她想起來了。那一年,穿過那長長的向日葵路,他和姑姑來到了那片浪漫的楓葉林。盡管那時的楓葉還未燒透半邊山,但那是醉人的。楓葉荻花秋瑟瑟,他和姑姑相互依偎著就那樣坐在那塊大青石板上,那溫暖的畫麵,是多麽的令人難忘啊!
這麽熟悉,又這麽陌生。
此時此刻,賈卿乙也正細細地打量著薇婭。索性他就這樣成了薇婭的新班主任。
“她真是一顆誘人的櫻桃啊。”
他心裏嘖嘖地讚歎著。這是一顆初夏裏即將熟透的櫻桃,還帶著絲絲縷縷的青澀,但聞起來卻是那麽的香甜可口。
薇婭被他那尖利穢猥的目光刺痛,她羞紅了臉,趕忙低下頭,撥弄著自己的衣角。
“她既然又轉了回來,就得在這裏好好學習,不要再三心二意。我這裏不是開旅館的,你們想來即來,想走即走。”
“是,是的。”
站在門檻處的薇善德聽著他的訓話,忙忙地走近一步遞上煙點頭哈腰。
賈卿乙瞧了一眼那煙,慢悠悠地道:“我不抽煙。”
薇善德隻得尷尬地退了出來。
幸而這校長和賈卿乙都是鄉裏的熟人,都是從這鄉裏念書出去又回來為家鄉的教育做貢獻的莘莘學子。薇善德兩口子想著盡管女兒從她姑姑那兒灰溜溜地出來了,但是有這兩位至賢的先生教導著女兒薇婭,他們夫妻倆也是極其放心的。最讓薇善德放心的是那昂貴的借讀費終於不用繳納了,他的那顆被壓迫的心終於輕盈了許多。
安頓好女兒,薇善德兩口子即屁顛屁顛地回老家去了。邁出校門的那一刻,他刻意挺了挺肩膀,“怪哉,今兒個這肩膀輕飄了許多,似乎也不那麽痛了。”
賈卿乙早已名揚鄉裏,一個個刨著地的莊稼漢們對這個年輕的後生極為敬仰。他拿著鐵飯碗,吃著公家的飯,又這麽的能幹,教的出一群成績優異的學生,圓了那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夙願。當然對於那些窮苦的莊稼漢來講,家裏能夠出一個中專畢業的師範生或是技校生等等,那可真是祖墳上冒青煙,兩千年都難撞見的機遇。因而大家都想巴結著賈卿乙,把自己的孩子往他講台前送,承望著娃兒光宗耀祖。
薇婭卻對這個所謂的名師對不上眼,很大的一個理由就是他和姑姑的關係。
這所新學校並不新,甚至可以用殘敗不堪來形容。教室的地麵早已被磨損得不成樣子了,一塊子一塊子的脫落,坑坑窪窪,凸凹不平。同學們值日的時候,整間教室就像在打灰簸箕一樣,一片霧蒙蒙。至於宿舍,那簡直就是難民營。上下通鋪,鋪麵用樓板做成,一二十號人像放苕種似的,齊挨著上下碼放整齊。
折騰了一天的薇婭著實有些累了,她挨著一位女子睡在了下床。這位女子倒也是一個憨實貨兒,待人極熱忱的,又喜歡說話。令薇婭十分歡喜的是,從她的衣著打扮來看,家境竟也和薇婭一樣的貧寒,唯有不足之處,就是她學習差了很多。前半夜的時候,上麵的人兒烙了半夜的餅子,折騰的薇婭愣是睜著大眼睛數了半夜星星。誰知後半夜裏她剛睡著,一隻傲嬌的老鼠支支吾吾地盛氣淩人地闖了進來,沿著木桄子?溜?溜地下來了。薇婭的腦袋恰好挨著木桄子,這老鼠在黑夜裏東打西撞,一不小心,竟然一腳踩在了薇婭的腦門上。迷迷糊糊的薇婭順手一摸,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像老鼠一般。此時的老鼠也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吱吱吱地亂叫個不停。
“啊!”
一聲撕聲裂肺地長叫喚後,薇婭一掌撥開了老鼠。隻聽“咚”的一聲,老鼠重重地摔在了土地上。
頓時眾人聞驚四起,拉亮了黃黃的燈泡。
“咋呢?”
“老鼠!”
薇婭蜷縮在鋪蓋卷裏哆嗦著。
“哈哈哈哈……”
大家都大笑了起來。
虛驚一場,薇婭隻得又睡了下去。
“這可是我第一次住宿耶!”
薇婭心底絕望地叫喚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