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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滄海桑田(11)

  薇婭一直沒敢吱聲,待金花和海林倆人都離去後,她才悄悄兒地從柳樹後麵出來。她估計著約摸兩人都已經回學校去了,這才顛著步兒,依依不舍地送走最後的晚霞,走過一道道田坎,回學校去上晚自習。


  現在堂姐和表哥都已經參加完中考,預示著初中已經畢業了。堂姐順順利利地拿到了初中畢業證,因為她既沒有考上中專,也沒有考上高中,所以她隻能夠回家務農了。但姑姑念及薇婭大爸和大媽是一個憨厚不識人間是非的人,知道他兩口子遲早會誤了這孩子的終生,因而便給婆婆說:“這女子初中也畢業了,回家務農,她是沒有那本事的,不如讓她去漢中打工去吧,興許還能夠掙幾個閑錢貼補家用,她自己也不用再伸手問父母要錢,手頭寬裕些。”


  婆婆聽了這話,淚眼婆娑呆了半晌道:“這主意好倒是好,隻是這女子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從沒有離開過我半步。她那笨手笨腳的呆貨樣,怕是給人打工做活不成,反倒給人擋道添亂。”


  “媽,你又來了!她都已經19歲了。我大哥大嫂兩口子,也就那樣了,一輩子沒啥出息,一棍子打不出半個屁來,隻會說一些沒用的憨話,惹人笑話。”


  姑姑知道母親心裏疼惜長孫女,怕長孫女走遠了,在外麵受風吹雨打,被人欺淩。但是在弱的鷹兒子也須得掙脫老娘的懷抱,離開那溫暖結實的窩巢,飛向高高的藍天,自己獨自去覓食,麵對天敵。


  “我的親女子,我知道你看在你老娘的份上,多疼了她些。你何嚐不是為她好了,我到底是舍不得她哩,她是我的命根子哩。我一看見她,就想著我那可憐的大娃哩,從小兒沒讀過兩天書。偏偏那時候剛解放,整個西村都窮得夾不住屎尿,咱家更是窮得屋頂遮不住雨,牆壁擋不住風,連一斤鹽都秤不起,更別說餓肚子的事情了,常常打著饑荒,吃了上頓不指望下頓。就你那外婆也是個謔人,你說三她扯四,一點理兒也不講的。當時,你爸給我娘家做了上門女婿的,誰承想他後來反悔了,我一個婆娘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隻好跟著他回薇家。我那娘見我走了,也隻得跟隨著到了薇家混口飯吃。我本來有一個兄弟的,解放前得了天花死了,我爸爸那時候也曾做著些小生意買賣,一家人躲在那石窩子林溝裏,沒有棒客和國民黨來搗亂,日子倒也還過得去。誰想到老天爺大變臉,蔣介石居然逃到台灣去了,這是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一個人跑了也就罷了,他可把我爸爸害苦了。有一天,有一個也曾和我爸爸一起做小買賣的叔告訴我爸爸說現在天下已經大變了,**趕走了國民黨,蔣介石夾著尾巴逃到了一個鱉島上去了,那些印著蔣介石頭像的票子兒沒用了。”


  “我爸爸就問著他可當真那些票子兒沒用了嗎?那叔回答可不是沒用了嗎?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蔣介石是國民黨反動派,他印的那些票子兒當然就是廢紙一張了。我家裏也還有幾麻袋了,我給我婆娘說你拿去引火燒飯去,免得我看見了心裏堵得慌。我爸爸一聽這位叔的話,頓時覺得天塌地陷,蹴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我媽和我一樣巴掌大的字不識半個,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那石窩林子溝,自然是沒得見過這世麵的,她見叔說了幾句話我爸就蹴在地上隻顧著哭,便以為國民黨和棒客來了,一時也沒了主意,拉著我的手兒也哭起來,邊哭邊喊著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我爸本來就已經哭得快不省人事了,一聽我媽喊著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更加心如刀鉸,兩腿一蹬,身子朝後一仰,便不省人事,躺在了地上。他這一躺,就再也沒有起來,隻待熬過了冬天,第二年正月裏便被黑白無常帶去,跟隨著閻王爺兒了。就這樣,我媽和我都沒有了依靠,我隻得跟隨著你爸翻山越嶺走南闖北的,我那寡裏寡頭的媽也隻得一路跟著我。”


  “後來,我們就一起回到了薇家。誰知道你那婆婆,也就是你爸的媽,打心眼裏不喜歡我們母女,天天站在院壩裏指桑罵槐。起初還好些,她暗地裏罵,明裏還客氣著。我那個媽本就是寡頭寡腦的,說話做事不知眉高眼低,總是惹得你那婆婆整日黑沉個臉,一日裏沒事也得尋出一個故事來對著院壩裏的那棵大杏樹罵一通人。我媽也不甘示弱,聽見你婆婆變著戲法兒罵她,便也跳出來,和你婆婆對罵。這下可好了,倆人天天搭台唱戲,惹得河兩岸的人像聽大戲一樣,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端著土巴碗兒,邊嚼著那黑麵鍋貼兒邊偷著笑聽熱鬧。”


  “再後來,實在沒法子兒了,我們隻得都分開來住。我和你爸帶著你那幾個哥哥在院壩下麵的一塊空地上搭了一個茅草棚住著。我那媽又沒有地方去了,我又沒有一個兄弟指望的,我們隻得在院壩上麵的梨樹林子裏給我媽壘了一個木絡子住。我媽心裏想不開,非得要把你大哥帶在身邊。我們也是沒法子,隻得讓她帶著。我那媽寡頭寡腦的,哪裏會帶娃娃嘛。她吃完飯從不刷鍋洗灶,下頓又繼續在上麵煮飯,吃得那比豬食還慘,衣服穿到一年到頭也不曾洗的。沒幾年,你大哥就被帶成了一個連要飯的叫花子都笑話的小子,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連屁股腚子都蓋不住,整天弄得個花眉日眼的,一哭慫蹴在地上。”


  聊到這裏,婆婆望著姑姑,嗷嗷哭了起來。


  “這也倒罷了。偏偏兒我那死鬼滿頭還長滿了禿瘡,頭頂頂著一排排膿包,就像那大戲裏唱得雷震子一樣,怪物一個。待那些膿包爛掉以後,結了血痂,頭發就全掉光了,整個頭頂光禿禿的,比那拔過草兒的地頭還亮澄。你爸一看兒子成了這樣,怕他長大以後沒有出息,連自己也養不活的,就硬從我媽手裏搶奪了過來,說讓去上兩天學,也和你的那幾個哥哥一樣,須得識上幾個字才好。可你大哥他人太老實膽小,去了村小學,書沒念幾天,倒是常常被那些調皮搗蛋的沒有家教的(也學著他爹媽模樣兒仗勢欺人的)娃兒們欺淩。這些狗日的賊娃子,他們往你大哥頭上吐口水沫子,還罵你大哥是蔣禿驢的種,有的甚至打你大哥。我看你大哥著實可憐,且我媽聽說你大哥在學校裏受了許多的欺淩,那氣兒如同風箱一般不可收拾,開始哭天罵地,足足罵了我們一整天。沒法子兒,這書是沒法念了,我和你爸隻得讓你大哥停了學。”


  “……”


  姑姑聽著聽著,眼圈兒也紅了。“再怎麽說,也得讓這女子出去見見世麵。”


  “我何嚐不知道這個理兒呢?我是怕她沒個眉高眼低,在外麵也和她那老子一樣,沒出息,受人欺淩。”


  “那你能陪她一輩子麽?”


  姑姑沒好氣地回著。


  “……”


  婆婆隻顧抹著眼圈兒淌淚。


  “唉,你安排吧!她老子,造孽了一輩子,活得不如人,她一個女兒家,讓她見見世麵也好,以後好尋個好婆家,嫁到城裏去,再也不要回咱那大山裏吃苦受累。”


  “我也就是這個意思。”


  姑姑轉氣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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