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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遙望(3)

  大家嘻嘻哈哈地在灶上拾掇著,你生火,她舀水,另一個去淘米。大舅母去菜園子地裏尋了兩根短而粗的本地黃瓜來,這還是那廁所裏的糞澆灌辣椒苗時,野生出來的。可它們特對得住大舅和大舅母兩口子,自生自滅,卻長得和個胖娃娃似的。


  大舅母將那黃瓜放在一塊黑得失去了木紋色的香椿樹和楓樹拚接的案板上切成不規則的片,盛在一個土巴碗裏,再撒上白花花的礦鹽,放點辣椒麵,用筷子隨便攪拌一下,一碗美味可口的下飯菜就出來了。


  這時,鍋裏的水已經被燒開了,仍不見淘米的人把米拿來。薇敏和綠萍兩個在灶台下生火,倆人嘻嘻哈哈地邊打鬧著,邊嚷嚷著:“許是那淘米的人掉進米缸裏去了呢?”


  薇婭一聽,也忙忙得去看。


  卻見綠芙正彎著腰兒在半人高的缸裏摳米了。


  “你這是在做啥子哩?”薇婭見狀,捧著肚子笑起來。


  “這哪裏有米嘛?這可真是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這不是為難人嘛?”綠芙沒好氣地答道。


  “這?”


  薇婭走近一看,果然這缸裏早已沒有米了,隻見那黑乎乎的缸壁上扒著些許黑黃色的快要發黴的米粒。綠芙正一粒一粒地仔細地摳著。


  “這麽大個缸,這麽摳,水都燒幹了,還沒米下鍋了。”薇婭道。


  “可不是嗎?這缸還是別人家不要的,我爸撿了來,咱家用上。有了缸,卻沒多少米裝進去,那麽一點點,都扒缸壁上了。而且這缸快及我胸了,叫我就這麽老窩爬著,實在是累死我了!”


  “得了,我來幫你。”


  姐妹倆人,足足弄了半天,才將缸壁上和缸底的碎米粒整理幹淨,總算湊了小半碗,好在做一頓稀稀的粥是足夠了,也隻能夠做一頓稀稀的粥了。


  待綠芙從水缸裏舀了一瓢水,將那米粒淘洗幹淨,薇婭又舀了幾瓢水下鍋後,已是下午了。直到臨近黃昏了,才把稀飯熬好。


  這時候,大舅母又扯了半背簍豬草回來了。


  綠萍和薇敏倆個人生火時一直打鬧個不停,你拿著火筒使勁吹一氣,她又奪過來,拿著個火筒使勁吹一氣。隻因薇婭忘記了蓋鍋蓋,那灶堂本就是泥巴糊的,沒有漏灰的裝置。綠萍和薇敏姐妹倆人隻顧可勁兒吹火,把那些灰塵啊,柴火星沫吹得四處飄,飄落進了鍋裏,熬成了一鍋黑乎乎的粥。


  待粥煮好,大舅母自己舀了一碗,蹲一角落子裏獨自喝了,也沒招呼薇婭和薇敏姐妹倆。到是綠萍笑著,忙忙地給薇敏盛了一小泥巴碗。


  薇婭自是不喝的,她一看妹妹薇敏碗裏的粥,那稀得樣兒,真像大人們形容的那樣——連狗都跟不上的。且這粥黑乎乎的,她實在是沒那胃口兒,雖說她也曾吃過苦,啃過硬硬的包穀麵饃饃,但那也比這粥吸引人。


  到是妹妹薇敏,居然和她們在一起,吃得香甜可口。一旁的薇婭,不覺看呆了。


  “果然物以稀為貴!”薇婭心裏暗暗思襯著。


  妹妹薇敏比她小三歲,待薇敏能夠吃飯之際,家裏的日子稍微有點點起色,母親總是拿稀白米湯,或者玉米麵拌湯,或者白麵拌湯喂她吃,她幾乎沒有吃過什麽苦頭的。就連一直摳門的爺爺每一次去趕集時,也會給她買一分錢一顆的水果糖吃,一買就是十顆,足足一毛錢的。每一次,薇婭他們姊妹大些的,爺爺都舍不得給吃,兩個人分一顆糖吃,剩下的全都留給薇敏。爺爺說好讓薇敏慢慢吃兒。


  “我這麽多孫子孫女,唯有這敏兒,隨了她姑姑,有我們薇家的風格。”


  自妹妹薇敏出生以後,爺爺似乎沒有婆婆那麽重男輕女了。他尤其喜愛薇敏,他常常對人說:“敏兒,這孩子長得太像她太祖母了,長大以後必定是個能幹的。咱們薇家,也隻有她姑侄倆,最像她太祖母。她姑姑,嫁了一個好人家,這輩子吃穿不愁,整日白米細麵的,要啥有啥。以後就看敏兒了,以後定也是穿羅著緞的。哪裏像那幾個憨祖兒,也隻能夠守這破窯寒洞了。”


  一提起太祖母,爺爺就特有精神,特激動。不僅是爺爺精神激動,似乎整個薇家家族裏人人都懼怕這個人物,以至於整個村子裏,人們都會去思襯這個人物。


  “她是個怎樣的人物兒,竟是這般的厲害?”


  有時候,薇婭會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去遐想這個人物。


  每到農閑,或是夏日夜間院裏避暑納涼,或是冬日偎依在火塘邊烤火,爺爺總會大擺龍門陣。從民國到解放,從三歲喪父淪為童工到青年時代翻身做主人,爺爺的故事又長又精彩。


  “你太祖母是咱薇家抱養的童養媳。當年那正是民國初年,四處軍閥混戰,生靈塗炭。這一帶又是棒客(土匪)橫窩,老百姓真是苦不堪言,我們薇家祖上跟著趕腳的到漢中或是廣元、成都,沿途做點小買賣,手頭還算寬裕。再者我們祖輩乃大端公出身,據說薇祖德高望重,法力無邊,咱們薇家祖上是極其富庶的。據傳康熙時代,薇祖還曾為幕僚的,誰知到了清朝末期,咱們薇家敗落得不成樣子,竟隻能夠縮回到這窮鄉僻壤裏來居住了。


  後來漸漸地薇家本族裏貧富差距就懸殊了。長房裏那一族,仍舊是人丁興旺發達,唯我們偏房的,竟不能夠繼承端公,連那昔日的買賣生意也不能夠繼承了,隻有那幾十來畝薄地林產。還好你們的太太祖,在這方圓幾裏做些個小本買賣,他為人實誠厚道,是個極不惹事的主兒,那些棒客見他也是個苦掙的人,就隻要點酒錢,不怎麽難為他。他倒把日子過得還好些,家裏人口本不興旺,隻有你太祖爺一個兒子。


  有一次,你太太祖又在這裏趕著騾子做買賣,偶碰到一老先生帶著個小丫頭逃難乞討。你太太祖一時心軟,就給了那老先生和小丫頭一人一個饅頭吃。那老先生便含淚跪下道:“施主,你行行善,把我這女兒也帶去吧。我們是臨縣逃難來的。我現在已是自身難保了,這丫頭的媽也已病逝了,家裏已無人可以養護她了。唉,隻是可憐了這丫頭,你看她纏的這小腳,本該是養在書香門第做小姐的。可惜在這個亂世群魔的社會裏,我家道沒落,失了一切祖上的田產家業,她得跟著我乞討度日。施主,你若能夠收留我女兒,哪怕是做童養媳也好,總比餓死凍死,被棒客惡霸殘害死強!”


  聽到這裏,你太太祖一時感動熱心腸,就把你太祖母用騾子載回來,同你太祖爺做伴。那時,你太祖爺十二歲,你太祖母八歲。你太太祖希望等他們長大後好成婚圓房。誰知待他們長大成婚後,你太祖爺因從小嬌生慣養,竟是個不務正業的,整日裏去那鎮上逛窯子吸大煙,後來甚至數月不回家,最後竟慘死在那裏。


  你太祖爺,即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兄妹四個已經出生了,我那時候三歲,最小的妹妹一歲,最大的姐姐十歲,哥哥八歲。


  自那後,這個家全靠你太祖母一人撐著,她那半裹的小腳跑起路來,和她的性子一樣,靈光能幹。


  你太太祖年邁,萬事都由你太祖母做主。她既當兒媳婦,又當兒子,撐著這個家,侍奉二老,養育子女。她的能幹,方圓幾裏,無人能夠匹敵。當年長房要霸占田地財產趕走我們,你太祖母上縣城和他們打官司,硬是贏了回來。從那以後,無人再敢隨意欺負我們。隻是連年災荒,加上社會動蕩不安,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又則你太祖爺在世時已經將家產敗落得不成樣子,咱們家窮困得更加不堪了。


  不管怎麽說,你太祖母是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了不起的人物。”


  每每說到這裏,爺爺那眼眶兒總是紅紅的。


  薇婭和其他人一樣,聽得雲裏霧裏的。


  “這太祖母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兒?到底是沒有見過的。她若真像姑姑,那就……”


  一提起姑姑,薇婭立馬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姑姑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兒,尊貴無比,而我竟是這般糟透了的。”


  薇婭想起那年夏天在姑姑家玩耍,第一次見到出嫁後的姑姑時,姑姑穿著漂亮時尚的連衣裙和皮涼鞋,而她腳上隻有那雙破舊的——大舅母都露出頭的黑布鞋,不用對比,都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況且姑姑天性要強,說話幹淨利落,行動如風,是我們這裏無人能及的。


  “這樣一個人,已經厲害了,讓人膽顫心驚的。居然還有一個人比她還厲害,那是個什麽樣的主兒,那豈不要吃了人?”


  薇婭才不樂意去想這個人了,她才懶得管這些了,至於爺爺更喜愛誰,她似乎並不在意這些。


  “無所謂啦,拿一個死了幾十年的人和活人做比較,有啥意義呢?”


  她還是那麽憨。讀課外書,上學,依舊時而快活著,又時而憂鬱著。換句話說,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古怪。高興的時候,她特活潑開朗,一下課,就要和同學們玩武打遊戲,她特喜歡當女俠。(因為現在大部分人家都有電視了,大家會看些武打片電視劇,孩子們就模仿了來。)有時候,一個人躺在田野草地上仰對著天空和白雲,她又是無故的那麽憂鬱。最後她竟把這種情緒帶回家裏,以至於所有人看見她時,她都緊繃著臉,滿眼不高興。於是連母親都生氣罵她:“一看你就謔得很(不講道理的凶人),整日黑個臉(拉著臉)。”


  連舅姑婆都曾私下裏和外婆說道:“薇婭這孩子,秉性模樣兒,大隨了她爸,竟一點不像她媽。”


  “唉,這就是她最不討人喜歡的。但是這孩子忠誠老實,沒有薇敏那女子滑頭,倒也令人憐愛。”


  早飯作晚飯吃後,綠萍嚷著頭癢癢的厲害著了。原來她頭上長滿了虱子和卵。那虱子把她的頭皮都咬破了,一個個吸足了血,肚皮圓滾滾的,正在頭發從中跳舞攀爬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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