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離離原上草(1)
每一個春天的來臨,喚醒的不隻有枝頭的畫眉,山雀,還有沉睡了許久的小草。西村的山,待到冬時,草兒都已枯萎破敗不堪,仿佛伴隨西風而來的一丁點兒火星,都可以將其焚燒殆盡。然而隻要天帝一聲令下,東神號角一吹,那遠處的,近處的,那高處的,低處的,那地裏的,那坡上的,草兒不知何時就又綠了起來。它們在你熟睡之時,衝破地獄的禁錮,待到黎明到來之前,一個不留神,就冒出小腦袋,從枯草叢中擠出,拚盡最後的努力,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迎接山那頭的朝陽。
“薇婭,今天中午午休時我們一起去摘蘭草花吧?”
春天裏的一個明媚的清晨,下了早自習,大家都在操場上玩耍。有的在打沙包,有的在玩老鷹捉小雞,有的在跳繩,有的在抓石子。薇婭正在和兩個女孩子抓石子,從廁所裏回來的小雀兒,拉著薇婭的手徑直來到操場左前麵的一棵大白楊樹下,悄悄兒地說道。
“嗯,我們還去花香崖。”
“嗯,那好吧。”小雀兒眨了一下眼睛,停頓了一下回道。
“你不想去嗎?”薇婭有些不解。
“不是,我怕時間短了些,那兒稍稍有點遠哎。”
“那可是最近的了,距離你家。你家那裏也有地的,方許你爸媽還在地裏頭幹活了。”薇婭解釋著。
小雀兒拿手指撮了一下薇婭的小腦袋,笑了。“鬼東西,你有目的吧?好吧,我權當去看地去了,瞧那些獾子,鬆鼠,雀兒,有沒有偷吃我們種下的玉米種子。”
小雀兒說完,薇婭忍不住也笑了。兩個女孩子哈哈大笑了起來。
土地承包到戶時,小雀兒家人口多,十二個人,分得了近二十來畝地。後來小雀兒爺爺給兄弟們分家時,上一輩的去世了,小輩的,該出嫁的出嫁,該招女婿的出去招女婿去了,家裏就隻剩下小雀兒爹和大伯。除了小雀兒的爺爺奶奶,大伯和小雀兒家都是兩個大人加兩個小孩,除了留給爺爺奶奶兩三畝地外,剩下的地都由小雀兒爹和大伯平分。人少地寬,糧食打得多,吃得少,小雀兒家的日子自然比薇婭家好過些。
薇婭的爺爺奶奶生的孩子少,兄弟姊妹四個,老一輩去世的早,土地承包到戶時,能夠分得土地的人口隻有七人。待薇婭出生時,距離土地承包到戶已經幾年了,自然是分不著半畝地的。薇婭的媽媽和薇婭,以及妹妹,都沒有土地。每當糧食收成少,家裏糧食不夠吃時,父親總會抱怨著:“我一個人的土地養活你們娘仨個居民。”
這時候,母親總是不作聲。
“媽,我餓了。”
薇婭則屁顛屁顛地從大伯家跑回來了。
“你大爸家吃飯了沒?”母親看她回來了,嘴裏喊著餓,問道。
“大爸們正吃著了,大媽讓我回來吃了。”
“你聽聽,讓娃回來吃了。娃兒小,能夠吃多少?”母親氣得朝著父親抱怨。
“……”
“分家的時候,就他們家分的地多,又都是些肥沃的宅基地,打得糧食比我們多些,娃兒好歹也是他們的親侄女,就不肯給娃一碗飯吃!”
“……”
薇婭見母親咆哮開了,一聲兒也不敢吭,立在那裏像根木樁兒似的,不敢動彈。
“那有什麽法子呢?嫂子和哥,還有大侄女都分得有地,媽也將她的地交給了他們。你那娘家人又不肯幫你,這倆姊妹出生的晚,都分不著地,讓我有啥法子呢?”
父親也是無可奈何。
“姑姑的那一份子地,現在不已歸了咱家了。”薇婭小聲地說道。
“就你接下嘴皮厲害!你除了一天天兒去望嘴,就是個窩囊廢。”母親咆哮的聲音,薇婭可能這輩子都忘不了。
“……”
“我就是個沒用的,連個兒子都不配擁有!”父親又開始哀聲歎氣起來。
薇婭早已嚇得一溜煙跑出去了。她跑到柴房裏,抱了些柴禾到灶房,開始生火燒水。母親也跟著來了,母女兩個默默地做好了飯。
這時候,妹妹也回來了。
“你從哪裏來?”母親問著她。
“從爺爺們那吃了飯來的。”
“哦。”
母親便不再言語。
終於熬到吃晌午飯,當下課鈴聲被敲響,老師喊了一聲:“下課時。”同學們像一窩蜂似的,立馬亂嚷嚷起來。
所謂的鈴聲是從那小半截鐵軌裏發出來的,鐵匠將它鑄了些眼,穿了一個沱牌曲酒瓶口粗的鐵棍兒。每當上課下課時,校長就會拿那小鐵棍兒去敲響小半截鐵軌。後來,校長在高年級裏選了一位高個子男生代做此事。這個男生每天也以打鈴而自豪不已。
老師們都去做午飯去了。這些小學生們算是解放了,餓了啃一會幹饅頭,喝幾口叢溝裏抬回來的泉水,三三兩兩,有的去操場上玩耍打籃球,踢毽子等,也有的各林子各地裏亂竄找吃的,還有離家裏近的回家吃飯的。
學校一共就四位老師,一個校長,三個任課教師,校長也會帶一門課。到了四年級以後,會增加一些思想品德課,勞動課,自然科學課。當然除了思想品德課,同學們中規中矩地坐在教室裏上以外,勞動課和自然科學課,大家都是在野外或地裏邊幹活邊學習。
小雀兒和薇婭相約著朝學校的後山爬去。有兩個調皮的淘氣鬼,偏眼尖,瞧她倆上後山了,也鬼鬼祟祟尾隨跟蹤了去。
翻過後山,就是花香崖了。所謂的花香崖,其實是一片鬆樹混雜著青崗樹的林子,林子的周圍是草坡,草坡的不遠處即是層層宅基地。
林子裏有一個墳場,這些墳塚最年輕的也有百年了。
每到春天來臨,這些墳塚上的七裏香便開得格外旺盛。小學生們特喜歡到這個地兒來采野花,做一個大花環,大家輪流著戴。這種愛好在女生當中最為流行。早在比薇婭媽媽年長一點的女學生們就已經流行此活動了。
後來,人們就戲謔地稱這裏是‘花香崖’。
農曆的三月初,正是蘭草花開得正好的時節。不論深山幽林,還是空穀林稀之地,到處都有它的蹤跡。它好清靜,不喜歡被打擾,總是隱藏在林子當中,那花香又淡雅,須得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聞,才能夠判斷的出它的蹤跡。
薇婭的鼻子不太靈敏,常常走到了蘭草身邊,也是聞不出來的,就連母親都嘲笑她:“你那是狗鼻子。”
薇婭也覺得自己的鼻子實在太糟糕了,居然連蘭花之香都不能夠聞出來,太不配稱山裏的人了。有時候,她真想把鼻子拿下來,質問質問它:“你是鼻子嗎?怎麽這麽不稱職?”
鼻子沉默不語。
薇婭隻得自己笑了起來。
小雀兒和薇婭先來到墳塚處,那七裏香開得花團錦簇,香氣四溢,老遠就能夠聞得見。
中午的太陽升得老高老高的,你若在太陽底下做活,暴曬足足整小時,那汗滴像滾落的珠子一個勁兒地往下落。唯有這林子裏是清涼的,尤其是墳塚之處,更加清幽,農人們都喜歡坐在殘碑斷石處乘涼。
薇婭看見一處七裏香開得實在太好了,忍不住跟了過去,將小雀兒甩在了後麵。當她采了花兒,轉過墳尾,卻看見一塊非常精美的大石碑,石碑上的花紋漂亮極了,那些字也是赫然醒目的,眨眼望去,一切好像都是新雕刻上去的。不,一切看起來,仿佛這塊石碑也是嶄新的。
此時,四周靜悄悄的,連那雀兒的叫聲也沒處尋覓了,幽幽的林子,靜謐的可怕,一股股幽風,迎麵而來。
薇婭心裏開始有些害怕起來。就在她恍惚間,好像有個身影閃過。
她,帶著奇異的微笑,穿著一身綠色的裙子,長長的頭發垂到腳踝,頭發上也戴著七裏香花環,用一種驚訝的眼神瞧著薇婭。
“你是誰?”薇婭大著膽子想問問。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個奇怪的東西回答。
“……”
薇婭驚訝地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怎麽可能呢?你我素不相識。”
“嗬嗬,我們總有一天會相遇的,我就是你靈魂深處的信仰。所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什麽是信仰?”
“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為什麽你從墳塚裏冒出來了?”
“我確定我不是從墳塚裏冒出來的,我是從你的靈魂裏冒出來的。你看見這塊精美的石碑了嗎?裏麵的主人,生前受過怎樣的屈辱,又享受過怎樣的奢華?最後不是一樣含恨自盡?你再看那塊殘碑斷石,主人生前做過乞丐,放牛娃,趕腳,最後成家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壽終正寢。”
“精美的石碑和字跡模糊的殘碑有啥不同呢?”
“有什麽不同呢?殊途同歸!死去的路上,有啥不同呢?枉費了造物主給的生命才是罪過,一生奢華和一生平凡,獲得的快樂不同,所承受的痛苦也就不同了,石碑是留給後人看的。”
“哦……”薇婭有些迷惑不解。
突然間,一陣風將女子吹得了無蹤跡,隻有那怪異的聲音還在耳邊響徹。
“有鬼啊!有鬼啊……”
薇婭頓時清醒過來,抱著頭,大聲亂嚷著。
這時,一個男孩的身影瞬間閃到了薇婭麵前。
“有鬼,哪裏有鬼?”
透過指頭的縫隙,薇婭瞧見了滿臉訝異之色的男學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