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秋(3)
薇婭也有一肚子故事要講了。
第二天空閑時間,大家聚在學校操場剝玉米。薇婭和幾個女學生坐在角落裏,邊剝玉米棒子,邊聊天兒。小雀兒是第一個擠在那裏去的。
“我第一次看到了電視,電視裏還有動畫片,叫黑貓警長。”
“真的嗎?”小雀兒好奇地問道。
“真的,我還看了了。那電視可奇怪了,四四方方的,像家裏牆上掛得相框,還有大圓按鈕,擰的旋柱,畫麵是黑白色的。”
“哦,這個是挺奇怪的。”
“我爸曾有事去縣城叔叔家裏了的,他說縣城裏的有錢人家都有這電視兒。裏麵的節目可好看了,我爸說等年底賣了那頭牛仔子,再湊點錢,咱家也買台電視看。”一個小女孩得意地講道。
“哦,真厲害!”大家都對她投去了讚許的目光。
小女孩更得意了。
薇婭也渴望家裏有這麽一台電視機,可惜家裏現在吃飯都成問題,哪裏能夠買得起電視機。
“媽媽一定會嚷著才剛填飽你的肚子,又開始要這沒用的玩意兒。爸爸也會說買那勞什子有啥用,太花錢。”
薇婭瞧瞧手中的玉米棒子,望望天空,還是算了吧,想想就行了。然後她又開心得笑了起來。
“同學們,你們看誰來呢?”老師領著兩個小學生來了,姐姐讀三年級,弟弟讀二年級。
“原來是村支書的孩子。”有人小聲道。
“哦……”
大家都不做聲。
老師又道:“姐姐叫小嘉,弟弟叫小惠。”
薇婭望著小嘉,覺著既親切又陌生,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卻難以言表。但很快,她們三個,薇婭,小雀兒,小嘉,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這學期村小學調來了一個新女老師,剛剛從學校畢業,二十來歲,中等微胖身材,模樣一般,但是她脾氣溫和,很善於教導孩子們。
薇婭對學習並沒有那麽多的興趣,雖然她很喜歡一個人呆在那裏默默思考問題。但是她其實心裏根本不明白理想是一個什麽東東,她說過隻有好好讀書才可以弄明白許多問題。可是弄明白這些問題以後,又該幹啥呢?她又覺得太為難了。
每一個年級隻有兩門課,語文和數學,沒有多餘的複習資料,隻有課堂練習題。還好從這學期開始學校有發印刷整齊的小作業本,統共十本,五本語文,五本數學。有時候,可能是大多時候,老師會把習題寫在土牆上的大黑板上,讓同學們抄在作業本上做。這些習題都是老師從別處弄來的,很珍貴。
薇婭上三年級之前,都是爸爸用家用紙給她裝訂作業本。爸爸舍不得錢買白光紙,常常用的是麻色的草紙。這種紙一般是商店用來包裝東西的,或者辦喪事時,給死人燒紙錢用的。這種紙一麵很粗糙,一麵稍微平整點,你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小麥秸稈和稻草的混合存在。薇婭就常常調皮地去聞小麥的香味。
用這種紙寫字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薇婭用貳分錢的鉛筆在本子上寫滿了拚音和漢字,還有阿拉伯數字以及習題。但是老師說她很頭疼,她實在看不清楚那些斑駁的字跡。因為老師白天授課,晚上才有時間坐在昏黃的油燈下批改作業。
每一次老師點名薇婭的作業糟糕透了時,薇婭都默默地低著頭,不說話。後來有同學告訴她用油筆寫字,會好一些。好吧,二年級的時候,她總算央求媽媽買了一支二角錢的油筆,那還是上完公糧後的錢,一共三十塊錢,媽媽硬是狠著心拿出五角錢買了兩支油筆,幾支油筆芯。當然,那天下午薇婭樂得直唱《小燕子》。
現在有印刷整齊的作業本,又有新老師,薇婭覺得心情極好。她突然覺得學習是一件極快樂,極有意義的事情。盡管她寫得字不太好,但是她很樂意來學校,乖乖地坐下來靜靜地聽老師講課。以前她是不喜歡讀書的,她討厭月亮還未下去,星星仍在眨眼的黎明起床,她更討厭走那些狹窄的山路。她家靠近小河邊,而學校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從她家到學校,一直爬坡拐彎上梁,每一次都把她累得夠嗆。隻有放學的時候,她才高興得起來,全是下坡路,一口氣就跑回家了。但是她不敢一口氣跑回家,到處都是狗,誰知道這狗會不會冷不丁的從背後咬住她的小後腿?她依然得像個賊似的,躡手躡腳地從人家屋前或是屋後麵走過。
三年級第一學期下來,薇婭的學習成績就有了點起色。這位新老師姓齊,她一個人帶三、四兩個年級,學校地盤不大,可用的教室不多,兩個年級的學生擠坐在一間大教室裏上課。
期末考試一結束,學校就放了寒假。父親看了薇婭的成績,有點起色,倒也還滿意。
然而,農村的臘月,卻是一年最富足最熱鬧的月份。孩子們都喜歡放寒假,都喜歡在這個熱鬧的寒假裏,圍著火堆烤著紅薯,聽著老人們擺龍門陣,講鄉村裏的所見奇聞。
臘月裏,寒風凜冽,偶爾也會有鵝毛大雪飄過,但那隻是暫時的停留。在這個關中人稱之為南方,四川人稱之為北方的地方,雪花是有的,但是卻不常有。遇到氣溫極低的那一年,雪花會有鵝毛大小,一般是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人們從被窩中醒來,朝窗外一看,哇塞,好個白茫茫的大地一片真幹淨。雪已沉但不厚,薇婭調皮地在院壩邊上一踩,吱,一個寸厚的小腳印出現了。她拍著手歡呼:“好勒,好勒,下雪真好。”
“快扣上漏簺,好罩雀兒!”母親從廚房出來,忙忙呼道。
“這個主意好。”父親和爺爺也從堂屋走了出來。
太陽開始紅著臉不情願地從東方一點一點兒地升起來,那喜鵲,就是在門前香椿樹上,未經主人許可,擅自做窩,生兒育女的喜鵲,也趁著歡喜出來湊熱鬧了。它們帶著兒女,俯視著這個淘氣的小女孩子,明顯對她的無知和好奇,有點鄙視,好像在說:“這可真是個少見多怪的冤家,倘或讓她也在這窩裏頂上一夜的雪,她就不這麽自在了。”
“哇,看那遠方的山,那些樹木枝丫。還有這近處的竹林,不,這棵珍貴的,太珍貴的桂花樹。它就在院壩的右角落裏,挨著那一溜竹林。現在,它們全都穿上了白色的素錦衣服。唉,大自然真的是闊手筆,它怕這些不會說話的精靈冬天裏太醜陋,就給它們做一身雪白雪白的素錦衣服穿著,這樣它們就不會寂寞尷尬,不會太無趣,反而清新脫俗地美著哩。尤其是這棵桂花樹,別看它還很小,隻有我的小手腕粗,可它穿上這雪白紗衣,漂亮得宛若梨花帶雨的蝶舞仙子。”薇婭心裏嘖嘖地想著:“嘻嘻,你是嫦娥派來的嗎?”
不,她好像聽父親說這棵小桂花樹的母親是姑姑家的那棵小湯碗粗的禹桂。那棵小湯碗粗的禹桂的母親是金牛鎮臨近的一個村子裏的一棵上古桂樹。
爺爺說他聽那位斷臂的老爺爺講過這個故事。不過爺爺還說,其實這個故事他小時候也聽說過的,那隻是在鄉村野陌,渡船旅途,聽人擺過。
據說這棵上古桂樹本是女媧的七個女兒所化,後來大禹治水時途徑此地,在桂樹下麵歇腳休憩做飯,就當自己的家一樣。大禹十分欣賞這棵長相秀麗奇特的桂花樹,並祈願希望神桂保佑他治水成功。
後來大禹治水成功,做了禹王。禹王不忘那神桂,令村人日日供奉它。村人便在神桂處,建了禹王廟,稱禹王宮,稱桂樹為禹王桂。
“那女媧的女兒為何要化作桂樹呢?”
薇婭有些疑惑,她眨巴著眼睛,盯著爺爺的旱煙袋,期待著答案。
“這個,聽人說不知是何朝何代,何年何月,咱們這裏,荒蕪人煙,瘴氣叢生,妖魔鬼怪橫出霸行,弄得當地人到處逃命,外人不敢進來。一天,女媧的七個女兒打這裏過,看見了,實在不忍心,就下凡製服了這些妖魔鬼怪。從此以後,整個南邊就太平安寧,百姓安居樂業,富庶繁盛。人們怕妖魔日後報複,便央求這七個仙女不要離去。於是七個仙女化身為桂樹。你現在去看,那棵桂樹就是由七個桂樹合抱長成。它們永不分離,環抱的緊緊的,年常日久,七根樹根合成長成一根大樹根,三個小夥子團團圍住才行。遠看它們是一棵大桂樹,近看這棵大桂樹有七個水桶粗的枝丫。你道它神不神奇?”
“是挺神奇的。”眾人聽了都讚道。
“真想目睹她們的芳容。”
薇婭心裏甚是著迷,眼睛裏充滿了向往。
“等你長大了,哪天再去你姑家,讓你姑父帶你去瞧個夠去。”爺爺又吸了一口旱煙。
“那個也沒啥好瞧的,禹王廟早沒了,打解放就沒了,就剩那桂樹孤零零地在那兒。還好,人們還供奉著它了。”奶奶隨口淡淡地插了一句。
“……”
奶奶說完,便離了爺爺,去了大爸也就是大伯家。奶奶說大伯可憐見兒的,一輩子沒出息,慫拉著的老實人。大伯母也是沒讀過書的人,沒個眉眼高低,說話不帶轉彎,管不了你心裏咋想,隻圖自己心裏痛快,話一到嗓子邊,就像倒橡栗子似的,‘呼啦’一聲,就吐了出來。
大伯是禿頂,說小的時候害過禿子。婆婆說都怪那蔣介石,狗日的他一個人害禿子也罷了,竟惹得大家都跟著害。就因大伯是禿子,去村裏學校念書,常常被別的孩子欺負,有的扣他腦門,有的朝他光頭上吐口水,有的往他頭頂撒土麵子。晚上回來,祖婆婆看見大孫子這樣,氣得了不得,就開罵道:“蓮子,你個沒出息的,你就任憑那幫孫子糟蹋你兒子!”
婆婆和爺爺聽了沒法子,隻得讓大伯輟了學,回家跟著去農業社做活,每天還能夠掙半個工分,分點口糧。
因而婆婆總念著大伯命苦,打心眼裏偏疼著他們一家子。土地承包到戶後,她硬是逼著爺爺將那最好的地分給了大伯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