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秋(1)
一場不期而至的秋雨,打濕了喧鬧中的晚夏。待知了躲在槐樹葉叢裏振動翅膀,做完最後一個動作,“死了,死了……”,唱完這一首炙熱歌後,一陣陣涼風隨著玉米秸稈的來回舞動,涼爽吹向了南邊。
不知是秋雨淋透了炙熱,涼爽撲麵而來。還是秋的節氣該來了,清涼的風穿破北麵大氣層的厚重,越過秦嶺高峰的層層阻攔,勢不可擋的來到了這南邊的大地上。反正,這天也高了,雲也淡了,天空比夏日裏更加的清新湛藍,仿佛剛剛用海水洗刷過一遍。
薇婭最喜歡這秋天的來臨。她再也用不著頂著炎炎烈日去尋找青草泥叢中的螞蟻窩了,因為秋天的太陽似乎也距離地球遙遠了,一棵路旁的櫻桃樹或是杏樹就可以為她遮陰。似乎這些櫻桃樹,杏樹等,都眷戀上了這秋,一個個抬頭挺胸精神抖擻,全然沒有了夏的無精打采。
“莫非這是第二春來臨?怎麽還那麽枝繁葉茂?”
薇婭望著這些深綠色,回憶著課本裏的秋天到了。
這就是大自然的傑作,也是它最深層通俗的語言。當你好不容易熬過夏的酷熱難耐暑濕熏蒸後,它會給你一個短暫的春的羞澀。一切突然之間生機盎然起來,莊稼和別的植物開始最後的猛長,葉子好像被綠油漆新刷過一遍樣,綠的格外耀眼。風是少熱中透著清涼,冷清中透著溫暖。
正當人們沉浸在這春天般的舒適中時,突然太陽又從低溫層掙脫出來,升到了高溫層,一股熱流再次襲來。“天啦!秋老虎來了!”有人忍受不了,喊道。
別急,沒過些許日子,北方的一場冰雹突入襲來,再一場連綿秋雨後,終於可以長長地吐一口氣,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了。
秋高氣爽,風清月朗,大雁開始南飛……
“薇婭,趁著還未開學,你快些去撿那些草叢中的野核桃去。好掙點學費。”
一大早,父親就背起高高的背簍下地裏去了。那玉米埂子地裏,金黃的玉米杆子上吊著個金黃的胖娃娃,正等著勤勞的人兒去掰了。
不一會兒,父親就背了一背簍玉米娃娃回來倒在了院子裏的地上,母親則還在地裏繼續掰著玉米,將父親換下的背簍裝得滿滿兒的。
“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些。”母親摸摸金娃娃兒,歡喜地說道。
“今年的麥子收成還是不太好。”父親接口。
“嗯,待交完公糧,這麥子還是不夠咱家的口糧,一大家子和那些圈裏的牲口就指望著玉米了。”
“……”
薇婭早已撿了滿滿一小背簍核桃。這些所謂的野核桃,其實是農人家自己栽種的,繁忙季節,農人們忙著收割莊稼,打核桃時,隨便一撿,就走了。那些散落在草叢地溝坡渠裏的,無人看管,就是小學生們的寶貝。
因而薇婭特鍾情於這秋天。不僅可以收獲寶貝,賺取學費紙筆書費等等,還說不準會有額外收益,剩下來的錢可以買點村集市商店裏的餅幹麵包之類的吃食。當然,這種額外收益機率比中彩票還難,偶爾中一次,一輩子都難忘。
薇婭躲在暗叢裏,悄悄兒聽著父母的談話,偶爾也傾聽來自遠方的聲音。梁那邊的山歌聲,山那邊的吆喝聲,牧童淘氣的口哨聲。山裏人家稀稀落落,卻每座山都盤踞著人類。白雲繚繞之處,“坐看雲起時”。你千萬別感歎“空山不見人”,因為“但聞人語響”,隨處可見。田野裏莊稼遍野,周圍樹林密布,往往人們都聽得清彼此的說話聲,卻難以尋覓對方的身影。
“收成好不好?我還得啃那**的玉米麵饅頭。”
薇婭悄悄兒嘟噥著嘴,她幹脆仰身躺在幹草叢裏,欣賞藍天白雲和南飛大雁。
“如果我不能夠成為一個詩人,那豈不太辜負大自然呢?”
她嘴角上揚,微微笑了。
唯獨這山,這溪流,這藍天白雲,會喚醒你心底深處沉睡著的魂靈。你不得不停下來,去思考,去反省,去想想,“我為什麽要活著?”“我是該死去,還是該醒來,讓生命繼續?”“我應該從哪裏出發,去向哪裏?”“我又從哪裏而來,最終歸向哪裏?”
山村裏的老人最擅長思考。當他們還在八十高壽的時候,依然活躍在莊稼地裏,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會,屏息思考。他們往往會對你說:“我這一生,出生於戰亂時代,給地主當過長工,給馬幫做過趕腳的。逃過蔣介石的兵,躲在老林裏,沒吃沒喝,和狼群野豬作戰。後來聽說“解放”了,竟不知道啥叫“解放”。直到有一天,鎮上抬著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頭像敲鑼打鼓的遊行。那家夥場麵,各個村子裏的人物都匯集一起,鑼鼓喧天,人流如海。我悄悄兒地剝開人縫才打聽得,原來有一個偉人叫***,他讓全中國的雇農和奴才都翻身做主人了,還能夠分得田地。媽呀!太好了!我激動地說不出話來,跪在地上,高喊“***萬歲”。我們一直頭頂著蔣介石的天,承受著劉文輝和魏輔唐的奴威,原來解放就是換天了,“**的天啊,是晴朗朗的天,是讓你活著有尊嚴的天!”。我一直覺著自己是一個沒用的奴隸,沒想法,沒精神,解放了,我也能夠做一名幹部,為社會主義經濟發展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雖然日子過得艱苦,但快樂有意義。現在,我老了,我明明知道自己的歸宿在那兒,我還是想再摸摸這至親的土地,我眷戀著這片土地,它的身上曾刻下了我年輕時的影子。”
“好深奧啊!”每每聽到這裏,薇婭就會托著腮去思考一番。終於有一天,她知道了一個名詞“哲學”。它可以解釋這一切深奧。那是她讀大學的時候。
山裏人,不懂得什麽是哲學。對他們而言,靠天吃飯,本來就是憑運氣而活。不得罪上天,不作賤自己的生命,勤勞勞作,樸素生活,這就是生活的本質。他們信仰陰陽五行和端公。這是唯一能夠解釋他們遭遇不幸之時和獲得幸福之時的理由。
但是人性的弱點,無時不刻存在。任何事情都具備兩麵性。樸素的生活並不適合每一個人,人性天生就具有兩麵性,善與惡兼具。“佛教思想”,其實早已根深蒂固於每一個山裏人。“陰陽五行和端公”,讓他們去主動爭取,“佛教思想”,又安慰他們因為自己的行為而必須承受惡果。
晚上掌燈時分,大家聚在一起剝玉米。白天掰下來的玉米棒子早已被堆砌起了高高的一座微型小山。親戚朋友們都會過來幫忙剝,這樣輪流著,你一家,我一家,直到秋收結束。
二舅和大爸他們都來幫薇婭們剝玉米,鄰居們也會來一兩個。大家聚在一起,邊剝玉米棒子,邊談論著這一天的新聞。
“聽說梁上的二楞和彎裏的吳萊今天搞架了是真的麽?”大爸問著。
“可不是麽?二楞家的母牛下了一個仔,吳萊說那是他家的公牛的種,必得要認回去的。”二舅講道。
“咋會事,聽著怪稀奇的。”眾人都笑了。
“這二楞家的母牛經常和吳萊家的公牛一起出去放山。這兩家距離那林深處近,他們常常將牛一趕,就不管了,直到秋忙,才去趕牛回家。誰知二楞家的母牛竟將牛仔給領回來了。這二楞倆口子可高興了,老天爺白送個牛仔,指不定還能夠賣個好價錢他倆走哪就宣傳。”
“那吳萊又咋回事?”
“你想這事定會傳到吳萊耳朵裏去。他兩口子聽了豈不火冒三丈。吳萊媳婦嚷著這還了得,便宜了那龜孫兒,還讓他這樣扯高氣揚,難道我們倆口子這樣的沒出息?吳萊聽了媳婦的話登時不願意了,仔細一想是這麽個理,自己堂堂一個大男人,居然輸給牛呢?太氣人了,非得把那小牛犢子要過來。”
哈哈哈,眾人都笑了起來。
“那咋樣呢?”大爸繼續問。
“一大早,吳萊兩口子扛著家夥就去了二楞家。二楞兩口子當然不給。吳萊和他媳婦不願意。你猜怎麽著?”
吳萊媳婦道:“二楞,你家那母牛偷漢子,還不準人家認兒子,憑啥你們那麽霸道?偷漢子那會你們咋不吭氣兒?”
誰知二楞媳婦也不示弱:“放你娘的狗臭屁,誰偷漢子呢?你才偷漢子!”
“你沒偷漢子,那仔咋下出來呢?難道你自個兒種的種!”
“放你娘的屁,你才自個兒種種了!我還沒怪你們家公牛自作多情了,你倒有臉了,居然自己討上門來要仔。哼!想得美,沒門!”
“噯,我說兄弟媳婦,你這話就說得沒理了。我們家公牛辛辛苦苦地給你家母牛配種,它得損失多少元氣,這還不得我們兩口子給它補。我們得割多少草喂他?得費多少糧食喂養它?”吳萊很不樂意地回道。
“那你咋不問問我們家母牛願不願意讓你家公牛配種呢?八成是強奸!”
隻聽二楞媳婦跺著腳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