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安魯森
林懷恩愣住了,他沒想到器靈想問的居然是這個問題。
他猶豫了下,他好像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想殺死安魯森的原因是什麽?
是憤怒嗎?
是正義感嗎?
是為了自保嗎?
甚至是基於自己的精神潔癖?
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不合適。
“……我隻是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林懷恩默默地歎了口氣,選擇坦誠自己的真心。
“為什麽?”愛莎多娃看著他,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靜靜地追問道。
“因為,已經沒有足以適用於他的法律。”
林懷恩淡淡地舉起手,仿佛灰青之怒還握在他的手中“當我和他的對話結束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和他,不可能成為同伴或者互助關係。”
“我和他之間,必然會死一個。”
“所以,他會殺死我。”
“我也會殺了他。”
然而愛莎多娃卻有些悲傷地笑了下
“然而你卻沒有看出來,安魯森根本就沒想殺了你。”
下一秒,林懷恩被踢出了愛莎多娃的幻境。
。
林懷恩拚命咳嗽著,將肺裏的血水嗆出來。
他渾身難受得厲害,就像是一個發了高燒十幾天的人,全身上下又酸又疼,而且還提不起勁。
但是,實際的身體情況,仍舊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
雖然在給自己注入狂暴藥劑後的記憶,都非常模糊,但林懷恩仍舊記得,自己在暈倒之前,左胸被安魯森的側劍貫穿了。
從側劍的位置來看,應該沒有傷到心髒,但左邊的肺葉,無疑是被戳破了的。
但在蘇醒後,他除了咳嗽出來一大堆血水外,並沒有感到肺部有什麽問題。
“愛莎多娃的治療嗎……”林懷恩摸了摸胸口與後背,血肉的貫穿傷還停留在那裏,但肋骨與肺泡卻都已經恢複了,還有腳上的肌腱,除了隱約的不適感之外,並沒有什麽異樣。
“看來我之前覺得‘致黛安娜’,至少也是件二級遺物,還是我低估她了……”
林懷恩回憶著幻境裏的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忍不住歎了口氣,站了起來。
然後,從他背後傳來一個讓他嚇了一跳的聲音——
“你醒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
林懷恩猛地回過頭去,看著隻剩下半張臉的黑衣人,張口結舌了一會,然後才忍不住說道“你才是,我才以為你已經死了。”
安德魯癱坐在操作台前的地板上,靜靜地看著他,神情又恢複了林懷恩初次見到他時的樣子“我也覺得……都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了,我差不多也該去死了。”
“但黑鹽的力量,比我想的還要強大。”
安魯森微微地側了側臉頰,讓林懷恩看到他的腦子裏,一堆像是蠕蟲一樣的生物糾纏在一起,正在往他的傷口處吞吐著黑色的黏液。
而隨著時間流逝,他被林懷恩砍掉大半的臉頰,已經恢複了大半。
而林懷恩默默地看著安魯森,古怪地笑了下“所以,你準備怎麽做?好騙我再殺你一次?”
安魯森將惡心的腦袋偏過去,默默地看著他“你已經知道了多少?”
林懷恩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拾起了灰青之怒
“不多,但能夠猜出來不少。”
他走到操作台前看了看,然後根據自己的理解,在操作台上按了按。
下一秒,原本還顯示為白色屏幕的監控器上,突然有了畫麵。
林懷恩隻是看了一眼,就辨認出來,上麵播放著的,都是上層區域的監控畫麵——
當然,不是最新的那種,而是以前的監控記錄。
他甚至在最大的那塊屏幕上,看到了年輕時的愛莎多娃,甚至比手鏈裏的器靈,外表上還要年輕得多!
最多隻有、歲的樣子。
“所以,這一千多年來,你就是靠著看這些監控記錄來打發時間的?”
林懷恩轉過身來,看了看就在他身邊的“黑聖靈”——
“忒拉瑞絲的血肉賜予了你們永生與不朽,這既是給你們的獎勵,也是給你們的懲罰。”
“成為永生不死的怪物,卻失去了一切,隻能被困在這座狹隘的避難所內,不斷循環著過去之人留下的幻影……”
“這就是你尋死的理由吧?”
林懷恩扭過頭來,看著安魯森略帶悲傷的目光,突然愣了下——
“不對!還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下意識地扭回頭,死死地盯著監控器上的大屏幕,隻用了十幾秒,他就確認到了一個事實——
“監控器的屏幕上,播放著的所有影像,都和愛莎多娃有關!!!”
“你喜歡上她了?!!!”
“什麽時候?!”
林懷恩猛地回頭,看向他本來不以為意的那個小醜。
而安魯森撇開視線,隻是淡淡地看向監控室深處的陰影。
“……大概在她死掉的十幾年後。”
他就像是在回憶什麽一樣,微微垂下了視線
“我小時候因為喜歡上了安妮,所以導致父母被我牽累,被一起趕出了上層。”
“所以,我發誓,絕對不會再喜歡上任何人。”
“等我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愛莎多娃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底的怪物。”
“每當聽到她在號艙室內偶爾發出的哀嚎,我都會禁不住地渾身顫抖不已。”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時,不死的詛咒已經折磨了我快兩百年。”
“然後它又繼續折磨了我一千多年。”
安魯森看向林懷恩手中的灰青之怒——
“你手中的武器,是叛徒從首領那裏帶走的,是忒拉瑞絲大人身體的一部分,也是唯一能夠殺死我們的東西。”
“所以當我看到它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決定好了,讓你來殺死我。”
“可惜,你的實力比我想得還弱,要讓你不起疑心,還要讓你殺了我,對我而言,實在是太困難了。”
安魯森默默地抬頭,看了眼大屏幕“愛莎多娃很早之前就和我說過,我不擅長說謊與表演。”
“……”林懷恩深深吸了口氣“所以,你接下來想怎麽做?事先說好,讓你活著,對我而言更方便,因為隻要向你許諾殺了你,你就會接受我的一切要求,把你在避難所內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然而安魯森卻搖了搖頭“我知道的,所以,我所知道的一切,我都已經提前交給你了。”
林懷恩愣了一下“提前交給我了?!什麽時候?”
安魯森淡淡地指了指林懷恩的小背包“在你拾到的小背包裏,裝著用忒拉瑞絲的皮膚製成的地圖。”
“它既是地圖,也是一本書籍,我之前的職位是避難所的書記員,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在這一千多年間,陸陸續續地記載在那張地圖上了。”
“你擊敗了我,我本來就想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安魯森非常吃力地,從懷裏掏出一個裝飾精美的小盒子——看得出來,在被林懷恩砍掉腦殼後,他現在的大部分身體,沒法很好地活動。
安魯森把小盒子放在了操控台上,用力推給了林懷恩“這裏麵裝著,用忒拉瑞絲的五根左手手指做成的道具,忒拉瑞絲的食指也在裏麵,搭配它,你就可以從忒拉瑞絲的地圖上,找到所有我知道的信息。”
“而隻要把地圖和食指放在一起,它們也會自動記錄下你想要記載的東西,在你想看的時候,寫出來,顯示給你看。”
看到林懷恩默默地打開盒子看了眼,安魯森又掙紮地坐起身來,在操控台上按了幾下——
“最後,我再給你看一段,日記本上沒有記載的,愛莎多娃要我交給你們的影像。”
。
“馬克維多·安魯森。”
“我知道你在看著我。”
林懷恩抬起頭。
大屏幕上,是三十多歲的愛莎多娃·布萊恩。
比手鏈的器靈,大了快十歲。但看上去卻沒有什麽變化,隻有身上的母性愈發濃厚,而或許是擔任行政官的經曆,讓她看上去,比年輕時顯得更加沉穩,莊重。
哪怕僅僅隻是穿著類似於幻境中一樣的連衣裙,一副居家婦女的打扮,卻仍舊讓人能夠感受到在那個軀殼中,所承載著的堅毅、勇敢、並且溫柔的靈魂。
她將栗色的長發紮成麻花辮,垂在胸前,懷裏抱著一位與她有些神似的小女孩,而她一邊輕輕拍打著小女孩的身體,一邊看著監控器攝像頭所在的方向
“我知道你們在看著我們,看著我們苟延殘喘,相互廝殺。”
“看著我們吞食彼此,為了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而舍去最後的人性。”
“喬恩與安妮不顧我的勸阻,殺掉了號艙室的首領,把它們的血肉割下來,分食給剩餘的俘虜,這樣就能保證他們不需要消耗我們的糧食。”
“而號艙室的人們,明明知道在第一個人被吃掉後,緊接著輪到的就是自己,仍舊爭相食用自己原本同伴的屍體,以圖讓自己活得更長一點。”
“我看著他們的行為,卻無法阻止他們。”
“因為我也是和她們一樣,在這種行為中受益的個體。”
“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但在我看來,喬安娜遠比我們這些大人,更有價值活下去。”
“我保護著喬安娜就已經拚盡全力,不敢相信在我死後,她會經曆多麽悲慘的命運。”
“然而,即便如此,在過了三個月後,與號艙室的糧食也快要吃完了,反倒是水源,在號艙室開始同類相食之後,你們就沒有再做什麽手腳。”
“這一定就是你們想要看到的吧?”
“你們一定想要證明,隻要是在最絕望的地獄之中,所有人都會做出和你們一模一樣的選擇。”
“你們先是害死了黛安娜與號艙室的人們,然後再等著安妮與號艙室的人們變成食人惡魔。”
“最後終於輪到了號艙室,就連我的丈夫,為了將自己的那份糧食留給我和喬安娜,也選擇了,和安妮一起‘共進晚餐’。”
“我知道,我和喬安娜都很卑鄙,寄生在他人的施舍之上……”
“或許,沒有喬恩,沒有喬安娜,我自己也早已開始吃人……”
“但是啊……”
“安魯森。”
屏幕裏的愛莎多娃低下頭,輕輕拍打了著懷中女孩的身體。
名為喬安娜的小女孩,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顯得瘦瘦小小的,但她隻是用力咬著背包的背帶,除了咳嗽之外,一聲不吭。
隻有從她的嘴角裏,不斷往外滲著鮮血。
而愛莎多娃一邊溫柔地拍打著她的脊背,一邊默默地流著眼淚“但是啊,安魯森。”
“作為人類,我們無法飛翔,卻擁有選擇的羽翼。”
“我們可以選擇像野獸一樣活著,在必要的時候,隻要能夠延續自己的生命與血脈,哪怕同類相食也在所不惜。”
“但是是為了證明那些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我們也能夠在必要的時候,選擇麵對自己的終末。”
“你們隻是想要我們死亡,看著我們以最不符合人性的姿態,扭曲地死去。”
“但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
“還記得,我從教徒手裏拿到的那份黑鹽嗎?”
“我沒有銷毀它,一直放在背包裏,和母親給我的日記本放在一起。”
“就在剛才,我把它放進了煮著人肉的湯鍋裏。”
“我們都是罪人,所以我會和喬恩他們一起,接受懲罰。”
“但隻有喬安娜是無辜的,她不該像我們這樣,以怪物的姿態死去。”
“所以我用溫室房裏有毒植物的殘骸,製作了毒藥,喂她吃了下去。”
“如果真的有後來人,能夠看到這份影像。”
“我想至少為他們留下一份希望——”
“那就是,讓他們知道,哪怕是在人類最後的時刻,至少仍舊有人是站著死去的!”
愛莎多娃懷中的小女孩突然劇烈地喘息了兩下,隨後停止了呼吸,身體僵在了那裏。
而栗發的女子注意到了這點,她低下頭,抱起女孩的身體,默默哭了一會。
然後她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溫柔地將女孩放到床上。
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