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外強中幹
“養廉銀?台中丞還記得養廉銀嗎?”陸有仁笑道“台中丞身居巡撫高位,竟然到現在還不知,眼下陝西的養廉銀,已是捐無可捐,借無可借了嗎?眼下這嘉慶四年還沒過去,長安鹹寧二縣,早已將嘉慶六年的養廉銀,都預借殆盡了!西安府城之外那些府縣,高陵、渭南、蒲城、三原……也早在今年夏天,就已將嘉慶五年的養廉銀預借了出來,可即便這樣,這陝西各府縣,依然是入不敷出啊?原本公費不敷使用,就要用養廉銀填補虧空,這幾年下來,各路大軍過境、安撫漢南村寨、整備防務……哪一樣不是流水一般的開銷?前日長安縣還前來告知於下官,就連來年的紅心紙,現下都準備裁減半數了。台中丞,您覺得我們還能裁削用度以供糧餉,下官倒是還想問一句,眼下陝西的用度,還有哪一項經得起繼續裁減啊?!”
“陸藩台,眼下多事之秋,還是要以大局為重啊。”一邊的恒瑞這時卻變了麵色,對陸有仁從容笑道“眼下陝西當務之急,就是剿匪,匪不剿,這陝西如何能得太平啊?那大人這次來陝,所帶俱是京中精銳,這是何用意,難道不是皇上下了決心,準備一舉剿滅賊寇嗎?既然如此,咱陝西多出些開支,不也正是為國效力的忠義之舉嗎?”
“阿哈,不要說了。”正在恒瑞振振有詞之時,隻聽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自然是那彥成了。那彥成緩步上前,示意恒瑞和台布暫且不要言語,接著走到陸有仁麵前,再次作揖道“陸藩台,是我一時疏忽,竟沒能約束好手下長隨,應該是我向大人道歉才是。眼下陝西財政如此吃緊,我之前竟也不知,是以一時不詳軍務開支之事。既然大人已將眼下境況言明,大人為陝西庶務,已然盡心竭力,我身為朝廷欽差,又怎能看著大人如此辛勞,而全然不顧呢?既然眼下正值戰時,將士不得糧餉,自然不願盡力出戰,那不如大人就在京中八旗常數之上,依三倍餉銀支給我馬步諸軍。我這也向皇上上奏,先將我自己養廉支出,以供軍需。至於在下的長隨,各依馬甲之例便是,若是他們再有怨言,就都由我一力約束。其他出戰之事,我自會盡快通知甘肅,十日之內,發兵南下,大人覺得如何?”
陸有仁聽著那彥成言語,不禁也有些吃驚,雖然那彥成考慮到戰時需求,所請支付糧餉仍比常規開支要多,可相比於之前諸長隨所言,卻隻有五分之一。若是那彥成真的可以按自己承諾,極早南下進攻白蓮教各部,說不定戰事盡快結束,府庫就可以支持下來。也不禁疑惑道“那大人,這……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那彥成道“陸藩台,在下在京中做官之時,就知道你名字,知道你素來清廉,曆任知府司道,直至藩司,所在也皆有治績。所以我相信,你所言多半不虛,你說辦不到,就真的是陝西府庫,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又怎能坐視陝西府庫虧空而不顧呢?之後調遣糧草火藥,就有勞陸藩台了。”
聽得那彥成言語如此,陸有仁心中也自是感激,雖然大軍過境,府庫必然吃緊,可那彥成將開支之數裁削之後,想想如果再儉省一些,總也能供應這隻兵馬半年之用。於是連忙回拜過那彥成,謝過了他寬容之恩,便即回歸布政使衙門去了。
但那彥成看著陸有仁離去的背影,卻也隱隱感覺到,這次陝西之行,可絕不像自己出京時所想那麽簡單……
而陝西的現實,卻要比那彥成此時所感還要複雜。
來到西安之後,那彥成也一邊監督兵馬操練,一邊等待甘肅情報,隨時準備出兵。這日也正在八旗校場看下屬官兵操演,正想著已過了數日時間,鬆筠的信件也應該已經在路上時,忽然一名長隨自側麵走上,說恒瑞正在台下,有些事想與他商議。
見了恒瑞後,隻見他還是一如既往,一副客氣模樣,對自己笑道“東甫啊,這幾日都來觀看操演,你也著實辛苦了。但阿哈還是覺得,你沒那個必要把那陸有仁的言語這樣當真。陝西是打了幾年仗不假,可畢竟也是承平日久啊,府庫之中,積蓄還是有的,斷不至於連這五千兵馬,都無力供應的。”
“阿哈,現下府庫情況,我雖然不參與戶部之事,卻也有所耳聞啊。”那彥成對恒瑞這番言語,還是有自己的主見的。“眼下別說陝西了,全天下的府庫都有虧空之事,隻不過之前和珅專權,對各省積弊,一直有所欺瞞,現下皇上親政,才一一又查了出來。陸大人所言,也是天下各省實情,陝西經曆戰事數年,又怎能獨善其身呢?而且為了鼓勵軍心,我也特別告訴陸大人,依俸祿三倍之數供應糧餉,這樣說來,還是我難為了陸大人才是。”
“東甫,這件事可沒有你想得那般容易啊?”恒瑞笑道“其實你那些長隨,才是真正見過直省之事的。阿哈那日聽著他們上報糧餉之數,其實之前到西安的京中援軍,所支糧餉便如他們所言一般。至於俸祿定額,這些兵士未必會在意的。你看起來是在尋常俸祿之上,又多支了兩倍給他們,可他們呢?他們不會這樣想,他們隻會感覺,自己所得糧餉,比之前到西安的京中人馬,要少了一大半,就這樣。所以他們未必會感激你增餉之恩,反倒會恨你呢。阿哈也知道,你無論這些部下,還是陸有仁那裏,都不想得罪,可眼下這個樣子,你誰都不想得罪,卻可能是誰都被你得罪啊?”
“阿哈,京中之事,阿哈未必有我了解得多。”那彥成依然不願意相信恒瑞,又道“我在京城之時,朝廷收支盈虧之事,心中是有數的,今年國庫所餘存銀,就隻剩一千七八百萬兩了,聖祖朝之後,國朝存銀,再沒有比今年更低的時候了。若是加上補虧空、臨時充作軍餉的開支,眼下朝廷已經是入不敷出。這樣的時候,若還要為國分憂,就應該全力裁減不急之需,怎麽還能向之前一般揮霍無度啊?阿哈,我在西安後麵的日子,這飲宴之事,也都一並免了吧,那日阿哈為我接風,八旗營半數將官、巡撫衙門那些幕友,加在一起,擺了幾十桌菜。單這一餐所耗,想來也要在百兩銀子以上了,我又怎麽受得起呢?”
“東甫,阿哈不也是……也是看你第一次親自督辦要事,想著關心你,想讓你辦事更順利些嗎?”恒瑞也知道那彥成並不好勸,隻好漸漸轉移了話題,不過片刻,又問那彥成道“那你準備怎麽辦?就真要像那日對陸有仁所言,再過幾日,便即出兵漢南老林不成?”
“阿哈,我昨日已接到前線密報,那高二、馬五所部,目前已離了秦嶺,正要南下漢南老林。他們新折匪首,一時之間,應該無力與我軍再戰,趁此機會南下,正是時候。而且,阿哈難道忘了?給鬆大人的出兵信件,五日之前就已經送了出去,這樣推算,再過一二日,鬆大人回信也該到了。到時候我們陝甘會剿,各自封鎖要道,想必賊人無所遁形,隻得與我軍決戰。到那時,若能早日退敵,陝甘民力,亦可寬紓不是?”那彥成對於前線作戰之事,還是很有信心。
“東甫,這……你不是也知道嗎,若要南下作戰,必須要等鬆筠和你一同出兵才是。可阿哈看來,這件事難就難在這裏了,鬆筠未必會這樣及時,與你一道出兵啊?之前陝甘兩省合力圍剿,為何每次都是功敗垂成,東甫竟是一無所知嗎?”沒想到,恒瑞依然對鬆筠全無信任。
“那阿哈且說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彥成道。
“先前會剿之事,我們陝甘之間,其實也是有商議的。”恒瑞道“阿哈也清楚,因為阿哈之前一時不慎,與和珅走得近了些,所以皇上讓我繼續做西安將軍,已是對我最大的恩賜,阿哈當然要上報皇恩啊?所以今年一年來,阿哈對這陝南剿匪之事,一直是在悉心查辦,每次有了情報,都會立刻調集人馬,南下作戰。可鬆筠呢?阿哈每次寫信與他,讓他出兵會剿,他都是表麵上同意出兵,其實幾個關鍵要隘,卻從來沒守住,結果呢,賊人每次都在陝甘之間那幾個關口輕易逃脫。阿哈也曾經問過他究竟為何多有遲延,可他卻每次都是敷衍搪塞,甚至最近一兩次,連信都不回了。東甫,阿哈想著,這次給鬆大人去的信,這多半也是沒有回信的。可你那十日之約,已經等不及了啊?若是再過兩日,鬆筠一直不肯回複與你,你卻要如何是好啊?”
“阿哈,我覺得鬆大人從來是個公允之人,怎麽會刻意敷衍,不配合我們剿匪呢?”那彥成還是不願相信鬆筠會隔岸觀火,又道“更何況之前陝甘兩省,一直各自為戰,這次我作為朝廷欽差前來督戰,調兵之事,也應該是鬆大人聽命於我才是。之前的問題,今日未必會重演了。不過即便鬆大人不回信,若是漢南尚有其他將領所部,合力圍剿也不是難事。阿哈,眼下在漢南督辦軍務的,又是何人?”
“據我所知,應該是副都統福寧。”恒瑞道。福寧因久戰無功,之前已經被嘉慶奪職,但後來因為熟悉陝西、湖北地勢之人不多,嘉慶又隻能再次啟用於他,不過這次隻授了他副都統之職,以示臨時啟用之意。論官爵地位,看來福寧已經再也趕不上之前的老對頭恒瑞了。
隻是恒瑞與福寧之前的舊怨,那彥成也略有耳聞,遂道“福寧嗎……阿哈,難道是因為您之前與他不睦,所以一直不信任他嗎?”
“自然不是。”恒瑞笑道“東甫,你也該清楚啊?阿哈先前確是一時糊塗,與和珅走得近了,正巧這福寧也多番交結和珅,是以阿哈在你們外人看來,一直與福寧不和。可眼下這天下已經變了啊?既然皇上親政,萬事革新,又對我們不計前嫌,那我們還去想以前的舊怨做什麽?現在阿哈和福寧,都是一心為皇上效力的了,國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東甫你看,他福寧眼下貶了副都統,阿哈還是西安將軍,比他官品可高多了,阿哈至於那樣小氣,去和一個副都統爭風吃醋嗎?”恒瑞最後幾句話都是事實,那彥成聽著,也隻覺他所言有理,之前對福寧的疑慮,也不禁少了幾分。
“那……若是這樣,我帶兵南下,福寧自然可以相助於我了?”那彥成問道。
“這個自然,你是欽差,他一個副都統,還能在你麵前掀起什麽風浪不成?”恒瑞笑道。
“既然如此,阿哈,我想無論鬆大人的信到不到這裏,兩日後我帶上京中這些人馬,加上福寧在漢南那些部屬,剿滅那群無首賊寇,也該夠了。到時候,也勞煩阿哈再引一支兵馬,在我所部之後,相互聲援,阿哈在後,不至於被賊人率先盯上。我所部即便接戰不利,有阿哈在後掩護,想來也不至於有多少危險。如此,阿哈可還滿意?”恒瑞自然也清楚,那彥成求戰心切,自己再行辯駁,多半也不會有作用。而且那彥成此番布置,也還算縝密,將自己的風險都照顧了進來,更沒有理由來拒絕那彥成,隻好答應了他。
得了恒瑞的助陣,那彥成自然更加放心了,想著還有軍需調度之事,需要和台布、陸有仁等人商議,也暫時辭別了恒瑞,往外城巡撫衙門去了。可是恒瑞看著那彥成離去的背影,嘴角邊卻又泛起了一絲不為人察覺的暗笑……
果然,如恒瑞所言,兩日之後,那彥成並沒有接到鬆筠出兵聲援的回信。但那彥成決議已定,還是點齊軍馬,一路西進,出扶風,下斜穀,徑向漢南山林而來。恒瑞也在幾日之後,率兵跟進,互為聲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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