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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臣之隙

  聽著阮元這番話,嘉慶也是一時語塞,不知如何辯駁,又看著阮元言語誠懇,也不覺有些改變了念頭。可洪亮吉上疏之事,卻並非他一人之事,於是嘉慶繼續道“阮侍郎,你所言或許也有些道理。其實若是洪亮吉直接向朕上疏,朕或許也就會免其一死,可是你應該知道了,洪亮吉這份上疏,原本是給了成親王的,他這番大費周折,卻是何意呢?是想告訴朕,朕不配直接上疏嗎?還是說,他覺得成親王處斷起這些事來,會比朕做得更好呢?”


  “皇上,此事臣也有所耳聞,成親王收信之後,並未拆閱,而是次日一早,就直接交給了皇上,所以臣以為,成親王絕無不臣之心。至於洪翰林上疏之人,洪翰林的個性臣也略知一二,他隻是個七品編修,平日與皇上見麵不多,可成親王雅好文學,對有才學的翰林,往往格外敬重,是以洪翰林會相信成親王的為人,也不難理解了。”阮元道。


  “雅好文學、格外敬重?”嘉慶忽然冷笑道“清流終勒東林碑,戍骨幾埋代州土,阮侍郎,這兩句詩做得不錯啊?不過這詩中之人,朕明史所學不多,倒是不清楚了。你卻覺得,星此人如何?”


  阮元聽了這句話,也不禁再一次漸漸生出了冷汗,後心的衣服,也再一次濕得透了。


  因為這兩句詩,正是他為永瑆送給他的星鐵如意所作。


  看來鐵如意的事,嘉慶也有耳聞,而更重要的還不是鐵如意。


  回想幾個月來,與嘉慶一同對抗和珅的宗室,原本淳穎、綿恩、永瑆三人,都得到了重賞,得以位列要職。可沒過多久,因為恒謹之事,淳穎和綿恩不得再執掌宿衛,這一次洪亮吉的事,又讓永瑆如此惶恐不安……


  或許洪亮吉的事,嘉慶一開始就不是針對洪亮吉本人的。


  可既然嘉慶已經問了自己,自己也隻得迎難而上了,便道“回皇上,趙忠毅公主持前明選事,多用賢臣,屏退不肖,一時正士,遍布朝野,若無魏閹秉政於後,前明也不會亡於李闖之手。”在清代,說起明清易代,士人也隻得解釋為明亡於李自成,以示清朝“得國最正”。


  “可星主持選事之時,多用東林出身之人,對所謂的齊楚浙三黨,卻大加貶斥,其實東林之中,何嚐沒有言過其實之輩,三黨之中,又怎得盡是奸佞小人?他此番選舉,卻是有些偏了。”嘉慶道。


  “回皇上,所謂君子小人之事,人各有所念,趙忠毅公既然主持選事,就隻能依自己心中所念。縱觀忠毅公一生,他終是心有正氣,盡忠報國之人。”阮元道。


  “可他此舉,卻讓天啟皇帝如何去想?卻讓天下士人如何去想啊?阮侍郎,朕所見的天下,與你所見的天下,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啊?”阮元也清楚嘉慶深意,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永瑆對嘉慶自然忠心,可是他畢竟曾經是皇位的競爭者,又與文人學者多所交流,民間輿論,自然會更有利於永瑆而不利於嘉慶了。


  “隻是皇上,臣卻以為,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去想成親王之事。”阮元道“天命在皇上,而不在成親王,這是高宗皇帝生前,便用二十二年時間告訴天下萬民的道理。即便成親王與洪翰林,與其他文人多有交流,他又怎能與高宗皇帝的意旨相抗衡?皇上如此對待成親王,卻是過當,因成親王的緣故,要置洪翰林於死地,更是毫無必要啊?”


  “阮元,朕且問你,你為官履曆,與那洪亮吉大不相同,你平日治學之道,朕聽聞與他也相差甚遠。所以你究竟是為了什麽,要這般不惜自己名位,而為他求情呢?若是朕以為你與他黨同伐異,連你官職也一並奪了,你不覺得,這是得不償失嗎?”嘉慶忽然問道。


  “回皇上,臣與洪翰林,確有言語不同甚至大異之處。但臣卻以為,因言語學術上的不合,而對他見死不救,這非但有損同僚之誼,而且會誤了國家大事。”阮元道“眼下皇上下詔求言,正是天下萬民爭相進言之時,若是皇上真的處決了洪翰林,天下萬民又會作何想法?他們隻會認為,皇上這是言而無信,他們也隻會想,為皇上上言,可能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他們每次上言,都隻有符合皇上心意,才能安然無恙。可皇上的心意是什麽?他們並不知道啊。久而久之,為求自保,無論官員諸生,都隻能退而求其次,自保性命,不再為皇上上言進諫了。若是走到那一步,那皇上革新吏治,振興朝綱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阮元,你今日說得夠多了,退下吧。洪亮吉的事,朕自有處斷之法,不勞你費心。”嘉慶道。


  “皇上,這……”阮元聽著也是一臉茫然。


  “你想好了,是你在決定洪亮吉的生死,還是朕?!”聽著嘉慶的言語,隻覺十分嚴厲中帶著七分堅定、冷漠,可即便如此,最後卻也留下了三分懷念與不舍。


  或許自己能做的,都已經做到了……


  想到這裏,阮元也不再強求,向嘉慶叩首拜過之後,便即離開了紫禁城。


  方出得西華門,隻聽得前麵又有人叫道“阮侍郎留步!”定睛看時,原來是一行人走到了自己麵前,為首的身著團龍補服,氣度閑雅,自然是成親王永瑆了,後麵還跟著幾個仆從。阮元也連忙行禮見過永瑆,道“回成親王,在下當說的話,都已經與皇上說完了,隻是……皇上還沒有答應開釋稚存兄。”


  “伯元,你也盡力了。”永瑆安慰道“其實這件事,你本也不該參與進來,歸根到底,還是我和皇上的事。隻是可惜了你,也可惜了稚存了。對了,皇上可有因你前來勸諫斥責於你?他也正在氣頭上,你這樣若是把他惹怒了,日後做官也不好做了啊?”


  “成親王放心吧,皇上並未責罰於我。”阮元道“這一年來,皇上為人處事,我也看得清楚,既然他願意重用我來辦事,自然也不至於因為一件與我無關之事,就對我罷官奪職。說到底,皇上還是仁慈之主啊。”


  “那樣就好。”永瑆道“剩下的事,也隻有我能辦了。歸根到底,他是皇上,我卻是他皇兄。這是皇阿瑪的意思,所以我也沒有再與他爭奪皇位之念,可皇上他又怎麽能放得下呢?或許就在今日,我也該與他做個了結了。”


  “成親王,您又何必……”阮元也擔心永瑆不顧自己安危,反而做出自害之舉。


  “你放心吧,我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我心裏清楚。之後的事,就不勞你擔心了。”永瑆笑道,隻是阮元聽來,這句話之中,卻也是飽含苦澀。


  後麵嘉慶兄弟的交談,阮元就不得而知了。那時嘉慶屏退了身旁一切內侍,就連紐祜祿氏和張進忠,也不知二人交談言語。


  “皇上,臣知道,當年皇阿瑪立儲之時,能做太子的皇子,也隻有我們二人了。但皇阿瑪已經選了你做皇帝,臣也絕無半分覬覦皇位之心了。其實不瞞皇上,我性情如何,我自己清楚,皇阿瑪也清楚,詩文畫藝之事,我確是喜好過了頭,再也出不來了……皇阿瑪想要的太子,今日的大清皇帝,就應該是皇上這樣能勤於政務,能匡扶時弊,不拘泥於所好的皇子啊?所以那時,我原本就沒有爭奪皇位的念頭,每次升賞百官、上呈賀表,我也是有心自炫才學,隻因為我清楚,我這番才學,多讓皇阿瑪知道一分,皇阿瑪不立我做太子的決意,也自會堅定一分啊?所以皇上,臣又怎能在皇上親政之後,再起爭奪皇位之念呢?”永瑆道。


  “皇兄多慮了,朕對皇兄,並沒有半分猜疑之心。”嘉慶道。


  “那皇上可曾忘了,那日萬壽寺之會,皇叔對我二人所言呢?”永瑆續道“皇叔說得對啊,我大清開國以來,幾乎每一次易代之事,都是一番腥風血雨,為了爭權奪利,幾位皇祖被皇瑪法圈禁,皇伯也被廢去宗室身份。這樣的兄弟相殘,父子相忌,害了多少人,又誤了多少國家大事啊?那時和珅權勢日盛,若是我兄弟二人因爭奪太子之位的緣故,竟然兄弟鬩牆,那日後的大清天下,就真的要走到傾覆那一日了。所以我兄弟二人發下誓願,無論哪一人做了太子,都必須接受皇阿瑪的那個結果,沒被立為太子之人,絕不得有任何二心,必須竭力輔佐未來的皇上。將來無論誰做了皇帝,都要兄弟協力,鏟除和珅,再興國朝盛治。這一番話,臣是一直謹記,也一直照做的啊?難道皇上,竟還是信不過臣嗎?”


  “皇兄,你與我說了這些,朕都記得。朕眼下隻是將洪亮吉下了死牢,將來定罪問斬,也是他洪亮吉要上刑場,皇兄卻與朕說這些做什麽啊?”嘉慶依然不願鬆口。


  “皇上,臣知道,臣平日與那些學者文人,交往是多了些,可臣這心之所好,卻也是改不得了。皇上的心意,臣也明白,臣一邊兼著軍機大臣,一邊與這些好名好言之士交往頗密,其實是不利於皇上的。其實臣看了之前舊製,自乾隆二年軍機處複立,成為定製以來(軍機處始建於雍正七年,本來隻是西北用兵臨時設立,當時怡親王允祥作為領班軍機大臣進入軍機處辦事。雍正十三年雍正駕崩後,軍機處一度被改為政事處,直到乾隆二年,才正式定立軍機處為決策機構。),從無親王入主軍機處的先例,臣本是不該在軍機處當值的。既然臣逾越了先例,加上洪亮吉之事,讓他先將奏疏遞到臣這裏,是臣有過,還請皇上責罰於臣,革去臣軍機大臣一職,聽臣自己歸家頤養天年便是。”永瑆知道,如果自己在政事之上不做任何退讓,隻怕嘉慶絕不會善罷甘休,於是隻得自行引退,既為了營救洪亮吉,也為了消除嘉慶疑忌之心。


  “皇兄,朕並非絕情之人,又怎會如此苛求皇兄呢?皇兄做這軍機大臣,又沒有任何過失,怎麽能由朕來開革於你啊?至於洪亮吉的事,朕想著再過幾日,再下決斷不遲。你也先回去吧,萬壽寺裏,朕與你相約無論誰做了皇帝,都不得無端傾害未做皇帝之人,那一句話,朕也還記得。”對於永瑆之事,嘉慶自然也不希望做得太過絕情。


  總之過了幾日,宮中傳來了新的消息,洪亮吉言語多有不敬之處,但畢竟忠心為國,情有可原。詔免去死罪,遣戍伊犁。而永瑆也主動上表,辭去了軍機大臣之職。領班軍機大臣變成了慶桂,他素來辦事穩重,一時也無人非議。嘉慶又將兵部尚書傅森調入軍機處辦事,以確保人員充足。


  這日廣寧門外,押送洪亮吉前赴伊犁的一行人也即將啟程西進。朱珪與阮元念及與洪亮吉的交情,也都來廣寧門相送,楊吉聽說這個外放之人平日正直,也一並跟了過來,想要看看他是何模樣。


  想著自己雖然在嘉慶身邊竭力求情,可洪亮吉卻僅僅免於一死,阮元也有些過意不去,道“稚存兄,皇上那裏,我已是多番勸諫,可最後也隻得稚存兄免死遣戍。實在是小弟無能,不知如何幫忙為好,才累得稚存兄如此,還望稚存兄見諒。”


  洪亮吉倒是大難不死,反將生死之事看得淡了,這時也是一聲長笑,道“洪某今日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了。但伯元,我這一遣戍,便與朝廷、官場再無幹係。你卻不同了,我看皇上啊,心胸卻是比我之前所想,要狹隘的很。我這一去,看來朝廷又要回到原先那種因循守舊,不思進取之狀了。”


  “我看你說得對,之前那老皇帝,就是個糟老頭子,這新來的皇帝,又能好到哪去?伯元辛辛苦苦為他賣命,最後就連求個情,都這樣困難,照我說啊,就是自私。”楊吉在一旁也附和道。


  “楊吉,皇上已經聽了我的進言,不得再出無禮言語。”阮元斥道。


  “你是不知道啊,伯元那日為你求了情回來,心中還一直為你擔憂呢,那日皇上可什麽都沒和伯元說,直接就讓他回來了。也是之後又過了好幾日,才傳來消息說你不用砍頭了。哈哈,那幾日我們家中夫人,還一直追著伯元罵呢。洪相公,你說你是不是以前真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我家夫人一提起你,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伯元求情,夫人都不願意放他去勸皇上呢。”楊吉也不在意阮元,徑自與洪亮吉說道。


  洪亮吉卻把自己文中之言忘了,隻得道“伯元,我平日就這個性子,罵過的人也不少了,說不定那句話說糊塗了,就把尊夫人也一並得罪了,若真是如此,我給夫人賠個不是吧。也是朱大人告訴我,皇上這一親政,就下詔求直言,有不少人都給皇上上了奏表,我這又一生氣,就寫了那一長篇文章出來。唉,現在想想,做皇帝的,從來都有皇帝的心思,我也是真傻,還以為可以與虎謀皮呢。若我早知如此,這一封上疏定是不上為好了。”阮元聽著洪亮吉言語,竟已經漸漸不信任嘉慶,可嘉慶對自己,對永瑆,又何嚐沒有保留,又何嚐不是恩威並用?一時之間,不禁也有些心酸。


  朱珪也安慰洪亮吉道“稚存,話說回來,還是我辜負了你,年初帶你來京城,我也沒想到這許多,是我該給你賠個不是才對。但你也放心,我與伊犁的保中堂也有些交流,保中堂最是愛惜人才,我也已經給伊犁去了信,告訴保中堂你這件事前後始末。到了那裏,你隻管安心度日便好,依我看,說不定過不了多久,皇上就能放你回來了。”


  “如此可多謝朱大人了。”洪亮吉笑道“隻是朱大人,伯元,你們在京城做官,可比我遣戍伊犁難為多了。帝王心術,從來難測,皇上做了皇上,也就不是之前的皇太子、嘉親王,高宗皇帝的十五阿哥了。你們若是還像以前一般看他,肯定要吃虧了,日後在京城裏,也小心點吧。”


  看著洪亮吉這般模樣,阮元心中雖然依然相信嘉慶,卻也不由得多了一層隱憂。可這件事前後因果,俱皆擺在麵前,自己即便想否認,又怎麽否認得了呢?一時無言,也隻得與朱珪一道拜別了洪亮吉,送他西行去了。


  不過,嘉慶也的確沒有過分為難洪亮吉,次年閏四月間,嘉慶便即下詔,將洪亮吉無罪開釋,其所上奏疏,也一並公之天下。洪亮吉實際在伊犁遣戍的日子,隻有百日。但即便如此,洪亮吉回歸中原之後,也再不仕官,居家著書終老。


  對於阮元而言,之後一段時間,卻又有不少好消息。


  送別洪亮吉之後,阮承信的書信也從揚州送到了京城,上麵寫著江鎮鴻思忖再三,終於還是決定,向朝廷捐納十五萬兩白銀用於軍費。眼看江府日漸衰落,這時隻有繼續向朝廷表現忠心,才是生存之道,無論阮承信,還是江鎮鴻,對這一點都還是清楚的。


  而隨後阮元也得以兼署禮部左侍郎,繼續辦理乾隆大禮事宜。嘉慶四年九月,乾隆的裕陵終於修葺完畢,其餘典禮,也一應準備得當,乾隆梓宮入陵安葬之日,也就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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