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漕幫之行
這日阮元夫婦在水道之上,意外受了兩人邀請,隨二人上了船後,船行曲折,不一會兒便轉過了數條水道。二人從謝家告別之時,已是申牌,這時天色也早已黯淡下來。船上一人仍在操船,另一人則點亮了火炬。不過片刻,水道兩岸也漸漸有火炬亮起,又轉過一條水道時,火炬更盛,想來此處聚集之人,應不下六七十人。孔璐華在家中時,雖也多識外官之事,遇事向來鎮定,可這番場麵,卻是生平未見,甚至從未聽聞,更不知邀請之人,是何身份,想到這裏,不覺心中略有些驚慌,但仍是強作鎮定,隻是握住阮元衣角的手,更加用力了。
可想著想著,一直不知道對方身份,總是心中不安,再看阮元神色,卻似乎已經有了對策一般。孔璐華也不禁小聲問道“夫子,他們……他們究竟是什麽人啊?”
阮元不答,隻是拉過孔璐華的右手,在她手上寫了兩個字,此時天色雖已黯淡,但借著船上的火光,孔璐華卻也看得清楚,阮元所寫,乃是“漕幫”二字。
“那……”孔璐華指著自己的右手,又問道“這又是什麽意思啊?”
“夫人,我看他二人神態,乃是真心相邀我等,而且這一路上,每次他們看向你我之時,也都是一副恭敬之態,是以我想著他們並無惡意。隻是他們所在,又確實是個隱秘之處,所以他們不願告訴我們真實身份。既然他們願意保密,那我又何必聲張?他們對我們這般敬重,我們也不該違了他們心意啊?至於這二字是何含義,待我們回了杭州,我再告訴夫人不遲。”
其實阮元所寫“漕幫”,即是運河上下,負責運輸漕糧的水手組織。清代承繼明朝製度,每年定額向京城運送南方糧食,以供京城開支之用,浙江、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山東和河南八省各有部分府縣,需要承擔運糧義務,由於河南交糧較少,且均由山東船隻代運,是以運糧省份,往往隻稱七省。因各省糧食均由運河運輸至京,這些糧食便被稱為漕糧。每年南方向京城運送的漕糧定額有四百萬石,若加上折耗,實際征收糧食可能達到六百萬石。而江蘇的蘇、鬆、常、鎮四府與浙江杭、嘉、湖三府漕糧,就可以占到漕糧總數的一半以上。
為了便於運輸漕糧,清政府也規定了一係列的漕運製度,一般而言,每一艘漕船,有十人負責駕駛運糧,其中一人是沿漕衛所官兵,謂之旗丁,總管一艘漕船。其餘九人則是沿河征用,充作水手。漕運全盛之時,漕船一般保持在一萬艘以上,所以每年漕運,也需要招募近十萬水手,負責運送漕糧。而沿河水手,往往都是不事耕作,甚至根本無地可耕的貧民,人數眾多,生活卻往往難以得到保障。是以水手之間,也各自結成幫派,相互扶持,這些幫派便被稱為漕幫。
沿河上下,輸糧府縣共有數十,是以大大小小的漕幫,粗略而言也共有百數,每幫轄船約有百艘。尤其江蘇四府與嘉興這五府之地,漕幫勢力更加龐大,這是因為五府漕糧,在七省漕糧中質地最精,被稱之為白糧,僅供皇室、貴戚、高官享用。阮元等人所在嘉興,正是白糧產運之地,那想來邀請阮元等人的漕幫,便是此地聲勢最大的嘉興白糧幫了。嘉興白糧幫又經常簡稱為嘉白幫,甚至民國之時,上海青幫猶有此名,但此嘉白幫是古時傳承,又或狐假虎威,就無從考證了。
漕幫雖是清時現實存在的幫會,卻往往被清政府無視,官府向來忌諱幫會之事,但也清楚漕幫並無反清之心,是以往往聽之任之。但征募水手之時,卻隻記錄水手個人姓名,不言幫會之名,漕幫派遣水手之時,也隻以水手個人名義前往應募,是以官方文牘之上,卻幾乎見不到任何漕幫名字。阮元生長揚州,常見漕船過揚北上,是以對漕幫之事略知一二。而孔璐華自幼未出曲阜,曲阜不沿運河,她所知也都是官樣文章,對漕幫之事,自是全然不知。
這時小船也漸漸靠岸聽泊,兩個水手將船係定,阮孔二人看向船外時,隻見火光之下,似是一處大宅,宅中房屋露出一角,竟與民間寺廟頗為相似,宅子一角有個黑漆漆的大物,似是佛寺古鍾,從外麵看,這大宅便是尋常佛寺,若不是阮元預想到這二人應是漕幫幫眾,隻怕也會認定這不過是座寺廟罷了。
眼看船已係好,兩名水手一人持著火把先下了船,另一人則對阮元夫婦道“阮大人、阮夫人,我家老師就在廟裏,還請二位與我同行就是,各位後麵的朋友就請先坐在這裏,老師隻是想交阮大人這個朋友,卻並無他意,最多兩個時辰,大人和夫人就會回來。”言語之間,依然恭敬,阮元和孔璐華也自上了岸,留三名仆從在船中等候。一路之上,手持火把之人,三三兩兩,一時不絕,這些人見了阮元夫婦,也都敬重異常,甚至有些幫眾,麵露崇拜之色,竟似所見不是凡人,而是仙神一般。
二人隨著先前那名水手進了正門,所見前後殿閣廟宇,便與佛寺一般無二,到了大雄寶殿之處,卻與外家不同,殿上不設蒲團,卻擺了數個座椅,想來是幫中議事之處。寶殿正中,雖也有一尊佛像,卻另還有三尊人像,均是儒服打扮,阮元看著,其中一個寬袍大袖,不帶巾幘,似乎是太上老君模樣,另一個則是官服打扮,民間有些人不識孔子樣貌,便依官服打扮塑立孔子坐像,這些阮元也自知曉。隻最後一人,樣貌古怪,卻看不出是何方神聖。
那水手看阮元夫婦都已入殿,便道“阮大人、夫人,且稍安勿躁,我這就去通報老師,我家老師片刻間即到,還請大人和夫人在此安坐,我等自有茶點奉上。”說著轉身離去,幾個仆從打扮的人送上茶點,阮孔二人看著茶水濃濁,都不願飲。隻佛像麵前案桌之上,竟放著一本薄冊,阮元看著,尚有些興趣。
隻是這冊子似乎時常被人翻閱,是以紙頁之上,亦頗為油膩,阮元隻得取出隨身攜帶的借用古書時常用的鑷子,輕輕翻了數頁。細看之時,頓時雙眉緊鎖,大是不悅。忽聽得另一麵孔璐華喚道“夫子,你看看這幾個字,是上古那種篆書麽?我看不明白。”
阮元借著火光看時,隻見眼前四尊坐像之前,都有奇奇怪怪的篆字,自己也曾對秦篆多有研究,但看著這幾個字時,卻是一字不識。轉念一想,方知道其中緣由,笑道“夫人不必再看了,這幾個篆字,都是似是而非之字,上古篆書中並沒有的,想來是此間主人附庸風雅,用以欺蒙無知之人罷了,我多習秦篆,卻是清楚。”當然,考慮到自己畢竟是做客,這番話也隻是在孔璐華耳畔匆匆一語,並未被外人所知。
這時,忽然一個洪亮的聲音傳入二人耳中“世人都說,阮學使和阮夫人乃是神仙眷侶,今日一見,可真是讓老夫羨慕啊!”阮孔二人回過頭時,隻見四名水手簇擁著一個老者,已經進了大殿。老者看來六十餘歲,雙目卻猶為精神,看來剛才那句話就是這老者所說了。阮元知道這人應該就是嘉白幫的所謂“幫主”,但他姓甚名誰,卻並未聽人提起過,這時老者走了上前,主動給阮元作揖道“老夫偶有一事,想起阮學使在江浙之名,故而相求,一路之上,對學使多有怠慢,還請學使勿怪。老夫便是這嘉興白糧幫的執事之人,姓餘,草名得水,從來隻是個粗人,本也是不敢攀學使這般朋友的。”
阮元聽著“餘得水”之名,卻也有些耳熟,隻是一時記不起出處。便也問道“餘老先生,您請我前來,說是有事相求,可一路之上,卻又不願透露貴幫來曆,卻是為何?”
餘得水笑道“其實在下所在這嘉白幫,本也隻是兄弟們貧苦無依,故而聚了一起,稱個幫會,隻為相互扶持,並無他意。在下是乾隆元年生人,二十三年的時候做了水手,三十三年,與官府也曾有過一些過節,卻也不是在下心願之事。但無論如何,在下清楚,官府之人,向來願意用我等運送漕糧,卻不願提及我等幫會之名,是以在下雖有事相求於學使,也不願學使身邊再有他人知曉我等之事。故而遣二位兄弟來請學使之時,便隻言我等是運送漕糧之人,至於幫會賤名,本也是不值一提的。”
可不想他說到“三十三年”時,阮元眼中竟忽然一亮。待餘得水這話說完,阮元轉身便即問道“你說乾隆三十三年,難道……你與當年清查羅教之時的餘得水,又是什麽關係?”
餘得水聽了阮元這話,也是一愣,隨即略有些黯淡的笑道“阮學使果然是真心為官之人,竟連當年的教案,也這般清楚。不錯,老夫便是三十年前,太上皇清查庵堂之時的餘得水,這寶殿嘛……雖然外表做寺觀式樣,卻正是我等嘉白幫的主庵。老夫對阮學使多有隱瞞,還望學使見諒才是。”
接下來,餘得水主動為阮元說明了他的來曆,阮元方知其中因果。原來所謂羅教,乃是明清之時,漕運沿線流傳的一種民間宗教,據說創教之人乃是明代羅孟鴻,他原是明朝漕兵,因樂善好施,廣受沿漕軍民愛戴,此後羅氏宗人便不斷將其神化,漕運水手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對曆史也缺乏記憶,久而久之,便隻剩下神格化的羅祖,而無民間軍人羅孟鴻了。到了雍正、乾隆之際,羅教更是已經遍布沿漕各城鎮,在水手間廣為傳播,雍正在位時也一度試圖整頓漕運羅教,但念及羅教之人,大多並無反清意識,也大多安於漕運之業,是以最終仍是聽之任之。
但到了乾隆三十三年,卻出現了一件意外之事,沿運河上下,突然有人傳言百姓隻要被割去辮子,便可被人操縱靈魂,一時產生了巨大恐慌。乾隆得知這件奇事,認為恐慌的傳播,與民間宗教不無關聯,便大力清理漕運羅教,一時之間,杭州、嘉興等地數十座羅教庵堂,都被清政府強製關閉,守庵之人,也都被強行充軍。餘得水當時三十三歲,正是杭州庵堂的一名守庵水手,也因此遭受牽連。
阮元在杭州時,閑暇間查閱州府舊檔,偶然得知了此事,也記得裏麵有餘得水這個名字。而他不知道的是,餘得水當年被充軍雲南,次年便趕上清緬戰爭,他隨軍南下,在戰場上中了緬軍的飛鏢,好容易逃得性命,卻也不願再回軍中。便一路幫人傭工,一直回了嘉興,又因為他熟諳沿漕事務,不過數年,便在嘉白幫又做到執事。隻是他也知道自己本是因罪充軍之人,是以對外隻稱餘渾,這次見了阮元,乃是真心有事相求,才用了真名。嘉白幫也不敢再設庵堂,但羅教在水手中流傳,已是根深蒂固,是以隻得將庵堂修作寺廟模樣,外人見了,隻當這裏是佛寺,卻不知其實是嘉白幫聚會之所。
而阮元方才所看之書,便是羅教傳播的一部《羅經》,阮元從來隻信儒家思想,對此自然不屑一顧。大殿上的四尊坐像,餘得水也一一為阮元說明,其中三個是儒釋道三家的代表孔夫子、太上老君與如來佛祖,第四尊則是羅教之人參拜的羅祖。孔璐華看著自己先祖坐像竟被塑得如此不倫不類,心中也暗自發笑。
阮元聽著餘得水這番言語,確是不似作偽,也點了點頭。餘得水看阮元也無相疑之心,便笑道“其實今日老夫冒昧,尋了阮學使前來,也實在是近些日子,有些難處,兄弟們的活都不好做了。學使是為官之人,這件事,也隻有為官之人可以幫我等了。學使聲名,老夫打聽得清楚,是個清廉的好官,所以老夫……”
“等等。”阮元忽道“你說我是為官之人,所以你來找了我。這天下為官之人甚多,嘉興府便有知府知縣,杭州又有杭嘉湖道、布政使之屬。餘老先生卻為何不選別人,單單隻選了我呢?”
餘得水笑道“其實不瞞阮學使,學使之名,我原本也是不知,但尊夫人的來曆,老夫卻清楚得很。去年這沿漕上下,最轟動的一件事便是尊夫人下嫁了。其實不瞞學使和夫人,咱們信羅祖他老人家的,原也不是和其餘教派為敵,這如來佛祖、太上老君、孔聖人,在咱們看來,都是神仙。這聖人之後,在我等小民眼裏,自也是神仙後裔了。那時尊夫人送親儀仗南下,老夫便頗為好奇,這究竟是何方神聖,才能與聖人之後聯姻啊?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年輕有為的阮學使,老夫也多加打聽,知道學使悉心選才,不拘一格,卻不是那凡庸之輩可比,如此看來,學使當然也是神仙般的人物了。老夫又聽聞學使這些日子在嘉興督學,想著既然有緣,不如老夫便嚐試一番,請學使前來說明其中緣由。現下想來,老夫也確實唐突了些,還請學使不要在意。”
阮元聽到這裏,才清楚原來在漕運水手眼中,自己因聯姻孔家,竟也成了神仙般的人物,加上自己素來清廉,實心選拔人才,終於聲名也為漕運之人所知。因此兩點,餘得水等人最容易來邀請的官員,就是自己。便道“既然如此,我清楚了,你等行為雖屬唐突,總也有情可原。卻不知你所言難處,竟為何事?想來也不是尋常小事吧?”
餘得水歎道“確是如此,其實不瞞學使,咱跑漕運的,一年工錢,卻也不多,但總是有事可做,又能拿些工錢,兄弟們倒也不致抱怨。可正是去年,這沿漕上下,忽然來了兩頭豺狼,一時之間,咱幾十個漕幫,都被這兩頭豺狼折磨的皮開肉綻,這一兩年下來,咱漕幫的積蓄,都快被這兩頭豺狼掏空了。老夫在這嘉白幫幹了二十年了,幫裏弟兄也算信得過老夫,可再這樣下去,老夫卻也照管不過這些兄弟了。”
“這第一頭豺狼,便是眼下的漕運總督富綱。聽聞此人乃是和珅親信,人品最是低劣,自他任了漕運總督,便日日言稱漕運之上有大片虧空。讓我等漕運之人,為他賠補。他對這沿漕旗丁百般勒索,收糧之時,要給他補虧空,啟運之時,要給他補虧空,過淮安糧廳要補虧空,甚至咱們的船壞了,都因為要補虧空,不給修理,若是船沉了丟了漕糧,一樣要我們賠補。那旗丁近些日子,也被盤剝的不成樣子,積蓄剩不得多少了,就來找咱們漕幫,說今年的工錢,就隻發得已往三成……若是咱們再陪他補個一兩年虧空,隻怕兄弟們的生計,老夫都照顧不過來了。”
阮元聽著,也不禁眉頭微皺,問道“那你所說另一頭豺狼,卻是何物?”
餘得水道“這第二頭豺狼,便是眼下的浙江巡撫玉德了。這人到了咱浙江做巡撫,也一樣說什麽府庫虧空嚴重,說前十幾年的欠稅,竟有四百萬兩之多。他這補虧空的法子,也是無所不用其極,民間每年上繳官府的采買之物,原是官府依市價給值,他來了之後,便一律指認商民采買,而所給之值,都不及常值半數。這漕運之上,也更是變本加厲,杭嘉湖三府漕糧,原本一石便有二鬥折耗,實際官府征收的折耗,三四鬥的都有。這玉德一上任,立刻言稱往年漕糧多有虧損,要求三府漕糧,每石一律加折耗三鬥。一石正供,所加折耗竟也快到一石了。官府的人又怕百姓不願交糧,這收糧之時,便隻教我等前去催收,咱嘉白幫平日有了餘錢,往往也資助些貧苦百姓,是以在百姓之中,聲名一向不壞。可先是富綱挖空了咱們的餘錢,這玉德又逼著我們去催糧……唉,若是再有數年光景,隻怕咱嘉白幫在尋常農戶看來,也要成了與官府沆瀣一氣的惡賊了。”
阮元聽著餘得水言語,心中也不免有些沉痛,隻是自己畢竟隻是學政,漕運、巡撫這等執政官職,與自己關聯不大,但即便如此,想著這些官員為彌補虧空,各種肆意征稅,若再行下去,隻恐民不聊生之景,自己便要親見。也不願拂了餘得水之意,便答道“餘老先生,漕督身在淮安,隻怕在下有心無力。但本省玉中丞畢竟與我有舊,想來民間這番境況,他也不知,在下回了杭州,定然會尋個機會,將你等困苦之狀,告知玉中丞。你此番請求,確是合情合理,我既然聽了,也總不能辜負你等一番信任才是。”
餘得水又問道“阮學使果然是關心民生疾苦之人,隻是……若是那玉德不聽學使之言,卻又如何?”
阮元沉吟道“若是他不願聽……在下這學政之職,任期隻有三年,這樣想來,來年便是在下交印之年。若在下之後是歸京任官,有了機會,自然要把這濫補虧空之舉告知太上皇和皇上,以求他二位聖斷。總是不該為了補這虧空,反而害了百姓。”
餘得水也對阮元作揖拜道“若阮學使真能如此為我等著想,那實在是我等三府漕幫之福了,我等漕運之人,能得阮學使解濟困乏,日後也自當加倍回報學使才是。”
阮元擺擺手,笑道“回報之事,倒是不必如此費心了,但我還有一事,望餘老先生不要嫌在下多事。這羅教雲雲,實不足為外人所信,亦是朝廷厲禁之教,今日之事,在下與夫人自然都不會提,但日後還望老先生聽在下這句勸,不要再流傳羅教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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