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春日射箭大會
“嗯……我記下了。可是、可是姐姐,我……我……能抱抱姐姐嗎?姐姐走了,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姐姐一麵。沒有人一起寫詩作畫,我……我也好孤單……”孔慶鎔眼看姐姐別離在即,也不再和姐姐開玩笑,而是萬分的舍不得。
“嗯,姐姐抱抱你。”孔璐華也伸開雙臂,不住的安慰弟弟。眼看弟弟眼中,淚水止不住的流下,便伸了左手兩指過來,輕輕的幫弟弟擦掉淚水。
忽然,孔璐華淺淺一笑,道“慶鎔,你不是總愛和姐姐說,男女授受不親嗎?怎麽今日,姐姐幫你擦眼淚,你就不拒絕了?”
“這……孟夫子不也說事急從權嘛……”
說著說著,姐弟二人也都笑了出來。
就這樣,別離的氣氛也被衝淡了不少。但孔璐華的南嫁之路,才剛剛開始。在孔憲增的親自帶領下,孔家出嫁的一行人先到了濟寧,隨即更換水路,一路沿著運河,向著杭州而來。
而此時的阮元,也已經來到了杭州。
隻是阮元想著,自己這次接任杭州學政,因中途入京之故,已經耽擱了些時日。是以入杭後也不再休整,隨即東下寧波、紹興,主持考試事務。回到杭州,又試了杭州府。直到三月中旬,寧、紹、杭三府主試之事漸次完畢,阮元也終於有了幾日清閑,來看看這新的浙江學政署。
浙江學署在清波門內,行人進杭州府城,經四條巷而東,在道院巷之北、運司河下之南,可以看到一座四進官邸,便是浙江學政所住之處了。學署之西,有一條小河,名運司河,可以通向水門湧金門,學署之南,從道院巷折向花牌樓巷,即可向南登上吳山。而清波門之外,正是西湖,沿湖南行數裏,即是雷峰塔,在清波門外登船,片刻即可到湖中的湖心亭,西依西湖,南連吳山,山水之氣,匯於一體,正是一片清幽安謐之象。
學署之內,有觀成堂、川堂、嚴翼堂,最後才是學使私人居住之所。阮元擇了一間正中的房舍,擬著成婚之後,作為新房,劉文如、阮承信、阮常生各有安排,楊吉居住在嚴翼堂畔,焦循和阮鴻都在正門兩廨的士子席舍。學署院內還剩下幾間房空餘著,想著日後積存書籍之用。
學署之西,有一小園,園中有個小池塘,自運司河引得西湖之水,塘中盛夏之時,荷花競放,清香襲人。池中又有一小亭,經石橋相連,方得上岸。每逢日落之際,亭影倒映於橋上,倍覺清逸。阮元甚愛此處,便將小橋取名影橋,將亭子喚作定香亭。庭外門前,尚有一片竹林,雖漸至初夏,而涼爽不減仲春。
這一日,阮承信在山東“遊玩”已畢,也到了浙江學署,阮元自然大喜,忙請了父親入內。待得行裝安置完畢,阮元也帶著父親,來到西園的定香亭,看著漸漸綻放的蓮花,聽著修竹輕嘯之音,想著十年奔波,也終於難得的有了個與父親相處的機會。
阮承信看著這初夏風景,也自然滿意,聽著阮元將定香亭和影橋的命名原因介紹過了,頓時哈哈大笑,道“伯元,爹爹有時候看你,也都有些看不懂了。爹爹記得,小時候你可是一直聽爹爹的,讀書務實用之學,不為浮華之事。可這名字,爹爹聽來很有意思嘛。你這風雅之事,卻又是哪裏學來的呢?”
阮元聽著父親語氣,其實並無責怪之意,也笑道“其實話說回來,這些還是父親所授啊?小時候我自己看《文選》,遇到不會的地方,便經常請教爹爹,爹爹幫我解答了不少啊?正是當時讀《文選》,才知道了萬物有情,也明白了人之性情,是何等重要。這取名之事,不過情之所至,若說風雅,那也是人之性情之中,本就有風雅之感了。”
阮承信道“這番話說得,倒是也有道理。不過爹爹想著,這《文選》你確實問過爹爹,卻不是我先教你的。我教你的,那是《資治通鑒》,這古代帝王之事看得多了,可就風雅不起來了……伯元,爹爹教了你這些史事,你卻能不為心機權謀所限,而是超然於其上,這可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心胸啊。”
阮元也答道“爹爹,文史之事,各有所用,又怎麽能混為一談呢?”
阮承信道“你說得對,話說回來,爹爹當年,也未免有些拘執了。當年你七歲的時候,爹爹偶然遇到了你橙裏外祖,當時他就想請你到江家家塾讀書。爹爹當時還想著,阮家江家雖是姻親,畢竟有別,咱阮家是貧者不受嗟來之食,便走咱們自己的路好了。現在想想,卻是完全錯了,若是你不去江家,不認識胡先生,日後學行,也難以如今日般通達。心境不通達,也就做不出好文章,又哪有今日的你呢?話說回來……唉,爹爹原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娘的。”
阮承信說著說著,也忽然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未免太過固執,長年讀書不仕,以至於家裏境況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受苦倒也沒什麽,可林氏卻因此承擔了大量家事,最後林氏去世時,自己也未能見上妻子一麵。想到這裏,心中也不免有些難過。阮元看父親神色歉然,也安慰道“爹爹,孩兒這次回揚州了,到娘的墓上,去祭拜過了,娘當年的心願,想來到了今日,也終於都實現了。下個月,孩兒的親事也要……總之爹爹就不要再想當年的事了。”
“隻是爹爹想著,當年的事,總是有些對不起你和你娘。”阮承信道。“伯元,爹爹想著,爹都六十三了,也做不了別的了。這樣吧,日後你幕中有何不決之事,隻管來和爹爹商議,你幕友不多,爹也算一個,怎麽樣?爹爹想著,當年這《左傳》、《通鑒》都讀下來了,也總不能一生碌碌無為不是?”
“爹爹這如何使得?孩兒若有不決之事,相問於爹爹乃是本分,又怎麽能把爹爹視為幕友呢?”阮元忙謙辭道。
“伯元,爹爹想來,這一生漂泊,無所作為,心中才真是過意不去。你若是真的想孝敬爹爹,就給爹爹這個機會試試。你也是讀書人,這讀書人的心境,你自然應該懂的啊?”
眼看父親態度堅決,阮元也不便再行謙讓,隻好道“那……日後孩兒有不決之事,自然要告知爹爹,可爹爹絕非尋常幕友,還請爹爹日後,不要再這樣自謙了。”
“伯元。”阮承信忽道“你小的時候,爹爹教你的,可不隻有讀書學行啊,這習武之事,爹爹記得,當年可要比讀書之事更加上心。你文學一道,爹爹倒是不擔心,可若不能時常照顧武事,隻怕你這身子,日後疏於鍛煉了,要生病的。”
“爹爹多心了,這武事孩兒也記得呢。在山東的時候,孩兒平日還經常出去騎馬呢,爹爹忘了?”
“那是山東,這浙江可就沒有你騎馬的地方了。不如這樣,你看那邊竹林子裏,倒是有一塊空地,不如這樣,再過半個月,等你把杭州府的督學之事做完了,爹爹再和你比一次箭,如何?”
看著父親盛情相邀,阮元自然也無法拒絕,笑道“既是爹爹心願,孩兒照辦便是。隻是這裏隻咱父子兩個,相互比試,也未免有些乏味不是?”
“伯元,你若是疏於武藝了,就乖乖承認,可不要拿這些來推脫。怎麽,你幕中諸人,竟是一個會射箭的都沒有?這浙江文士,也都拉不開弓,習不得箭不成?”阮承信笑道。
阮元聽著父親談笑,卻也忽然想到,自己來浙江做學政,其實和山東一樣,應當聯係、交往的士人,自然都不能少。父親說是要和自己比箭,其實也是希望自己借此良機,尋得杭嘉湖一帶的名士前來共事。既然如此,這箭術之會,自然是要悉心準備一番了。
就在此時,園子門口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漸行漸近,阮元目力一向不錯,待那人走近得數步時,便已看出那人是焦循。看焦循麵色時,隻覺他腳步匆匆、喜形於色,也不知有何好事,隻好暫時離開父親,走了過去,正好在影橋正中迎上了他,問道“裏堂,看你樣子,今日是有喜事嗎?怎麽你這高興的,平日要走三步的路,今日兩步就走過來了?”
焦循笑道“伯元,今日自然是大喜之日了,有一位故人,想著你也有十多年沒見了吧?快快過來,見到他老人家,準保你今日高興!”說著也拉了阮元,快步走了回去,待到嚴翼堂之畔,隻見眼前一個人影,似曾相識,再走得近些,阮元也不禁大喜道“胡先生!”
原來阮焦二人眼前這人,正是阮元少年時的第一位外家恩師胡廷森。他十餘年前與阮元相別,此後除了書信言及入京會試之事,便再未能相見。十餘年間,薩載早已故去,胡廷森也已經七十有餘,便在家閑居,阮元上次回揚州,也因時間短促,未能一見。卻不想他竟然主動南下,到了杭州來看阮元。
胡廷森看著阮元,也不禁老淚縱橫,道“伯元,老夫還記得,就是十年之前,你給我寫信問我入京趕考之事。當時我想著既然江總商願意出資,解了你衣食住宅之憂,那便入京一試,又有何妨?哈哈,沒想到啊,你這一去,才十年,竟已是二品命官了……老師授業一生,原想著你雖是學生裏最聰明的,這官場沉浮不易,前途倒也沒那麽重要,隻要你學有所成,老師也就滿意了。可你眼下成就如此,真是……老師真是不知該說什麽了……”說著說著,想起二十年前,江府授業的種種過往,胡廷森竟也開始哽咽起來。
阮元也連忙走上前來,扶住了胡廷森,笑道“老師,學生確實幸運,太上皇帝在位之時,屢加恩賞,才有了學生今日。但學生也想著呢,若是學業有成,自然不會忘了老師的。老師年紀大了,也該學生回報您了,這嚴翼堂之側,尚有些客舍,便是為學政署的幕賓而設。老師若不嫌棄,就在學生這裏住上幾日,也讓學生盡弟子之儀,如何?”阮元這一番盛情相邀,胡廷森又怎能不滿意?連忙俯身答謝,阮元自然也不會讓老師如此謙敬,立刻扶起了胡廷森,撫著老師進了嚴翼堂,尋了個位置坐下。
焦循看著二人師生和樂,想著自己也曾受胡廷森授業,當年在江府之時,還曾經因為是外姓,被江家子弟敵視欺辱,當時胡廷森為了他二人,不惜以律法訓誡江府子弟,最後眼看二人不願留下,自己也離開了江家。可不想二十年過來,江府竟然日漸敗落,而阮元則平步青雲,身居二品,反倒是江家要對阮元畢恭畢敬了。一時眼眶也漸漸濕潤,想著說幾句安慰恩師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忽然想到,阮元還有一事,未能及時告知胡廷森,便強忍住了淚水,笑道“老師,伯元他除了升官閣學,做到這浙江學政,近日來卻還有一件要事呢。老師這來得也正是時候,大概過得月餘,這件事便要成了!伯元,快些和老師說說,近日來有何大事要做?這樣重要的日子,能讓老師做個見證,那可是再好不過了!”
阮元想想,也笑道“老師,你看裏堂這家夥,還是二十年前那樣,說話就說一半,等人猜謎呢!其實剛才我還在和爹爹商議此事,下個月天氣轉暖了,學生想尋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和這杭嘉湖一道的誌同道合之士,一同比試一番射藝。到時候老師若是有空,可一定要過去看一眼才是!”
“難……難道不是婚禮更重要嗎?”焦循看著阮元完全答非所問,卻不禁有些吃驚。
不想胡廷森卻欣喜異常,道“伯元,你這話怎麽不早說啊?你這要比試射藝,怎麽能隻讓老夫過去看著呢?嘿嘿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老夫年輕的時候啊,這儒家六藝,可是盡數精通!尤其是這射藝,老夫可是下過一番苦功呢。伯元,老師精於射藝這件事,你居然之前一點不知道麽?你這學生,實在太過愚蠢,該罰,該罰!裏堂,你替老師想想,怎麽罰他更好?”
焦循隻好解釋道“老師,不是這件事,我剛才想說的,是伯元成親的事。”於是隻好自己把阮元即將和孔府聯姻的事情,說給了胡廷森聽。這時阮元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和父親的談話,是在焦循找他之前所說,焦循自然不知,卻是自己一直不願意想成婚之事,竟把這件事一時忘了。
胡廷森聽了,自然喜形於色,道“原來如此啊,伯元,衍聖公府這麽好的姻緣,你想瞞著老師自己成親不是?門都沒有!你這杯喜酒,老夫喝定了!你看看你,這麽大的事你不早說,射箭的事你倒是那麽在乎?你是準備將來成了親,就把夫人扔到一邊不成?你說說,老師教你那《古詩十九首》,給你講人情人性,你就是這般學的?”
阮元想想,這事確實尷尬,自己怎麽說,也不該一時忘了成婚之事,隻好對胡廷森道“老師,這性情之言,學生一直銘記於心,怎麽能隨便忘了呢?老師放心吧,這杯喜酒,學生給老師留著。日後新娘子過了門,學生也一定好好待她。”
“哼哼,諒你也不敢欺負你那新娘子。你也不想想,人家是衍聖公府千金,衍聖公府是什麽地方?你惹得起嗎?再說你都是學政了,這天下人可都看著你呢,你要是對衍聖公的親姐姐有不敬之語,哈哈,你就等著聲名掃地吧!”
胡廷森當然知道阮元心性,隻不過與阮元略開個玩笑,隻是阮元心中,卻心緒萬千,一時不知是怎麽回事。
和衍聖公府結親,可不隻是行禮成婚那麽簡單……
焦循看二人談笑之狀,也知道無論射藝,還是大婚,其實二人都沒有誤解責怪對方之意。也笑問胡廷森道“老師,您剛才說,伯元是您學生裏最聰明的。那我呢?算第幾?”
“你?差不多第三第四吧,伯元肯定是第一了,第二的位置,老師這些學生裏,應該是江鄭堂占著。其他的,最多第三吧。”
“老師,鄭堂兄他……他確實勤學用功,可還是比不上我吧?我看啊,這第二的位置應該是我的才對。”
“你瞧不起鄭堂?那你拿點幹貨出來啊?鄭堂經術之上,這幾年可是一日千裏啊,老師看過他寫的幾篇經解,很有見地!怎麽,誇誇其談你有本事,到了拿實際著作的時候,拿不出來了吧?”
“老師,我這不是正在積累學問嘛……”
“那你就忍著,等以後自己著書立說了,再來問老師吧!”
胡廷森的到來,對於阮元一家都是一件樂事。半個月後,阮元和焦循又在杭嘉湖一帶尋得數位名士,遂在西園裏擺了射鵠,備了酒宴,準備一邊比拚射藝,一邊欣賞定香亭的美景。
而阮承信也沒想到,胡廷森這一年已經七十八歲高齡,比自己大了十五歲,卻依然精神矍鑠,選了一張席中最硬的弓不說,一連三發,都是手起箭落,箭箭正中紅心。反觀自己,雖然也自詡於騎射之道,下了一番功夫,卻也隻中得兩箭。
胡廷森自己看著自己成績絕人,也頗為自得,笑道“湘圃公,我可聽伯元說過,您老是武官世家,自少年時,便挽得硬弓,騎得烈馬的。當年便是堅石厚土,都能射入數分。怎麽今日這一試,反還不如老夫我啦?哈哈!”
阮承信也笑道“西岑先生,我是實在慚愧啊,中年之際,家道中落,不得不外出經商為生。這騎射一道,也就此耽擱了。倒是西岑先生老當益壯,在下著實佩服。”
胡廷森笑道“什麽老當益壯?湘圃,你就是生性疏懶,早早承認了罷!老夫雖在薩公幕下做幕僚,可收入也不算多,怎麽了?老夫耽誤練習射藝了嗎?從來沒有!也就是你這疏懶之心,傳給了伯元,你看看他,三箭射出來,兩箭不知射到哪裏去了,還有一箭堪堪中靶,離靶心差了遠啦!”忽然又對身邊的焦循問道“裏堂,你可習過射藝?老夫記得在江府的時候,盡教你們讀書了,倒是沒傳過你們這些。”
焦循道“老師,其實在下射藝也沒練過幾次的,少年時來姐夫家裏,湘圃先生教姐夫射箭,順便指點了我一二日。後來回家練過些時日,再後來嘛……家裏事多,也就顧不上了。”這時各人相談甚歡,故而焦循在稱呼上,也隨意了些,又把“姐夫”這個詞用了出來。
胡廷森笑道“裏堂剛才三箭,雖有一箭未能中靶,同樣沒有射中靶心,但剩下兩箭至少都在靶子上。湘圃,這樣看來,裏堂這習箭天賦,可遠在伯元之上啊!哈哈,老夫之前還說伯元是老夫最聰明的弟子,現在看來,裏堂,我允許你競爭一下第二。”
“老師,您是承認江鄭堂不如我啦?”
“和江鄭堂有什麽關係?現在啊,他是第一,你和伯元爭第二,懂不懂?”
……
阮承信卻也清楚,阮元雖然射藝平平,但主要是因為臂力不夠,而非技法習練不當。也正因如此,阮元少年時習箭不順,他便特意改了軟弓給兒子用,若是不需要過多臂力的軟弓,阮元用起來就會稱手得多。阮元小的時候,也曾經一連數箭射中靶心,這是他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想到這裏,他也走到了阮元身邊,安慰道“伯元,今日這射藝,爹爹看著,可不像你平時的水平。是弓太硬了,還是怎的?若是弓太硬了,爹爹給你換一張來。”說到這裏,也不禁小聲道“爹爹的手藝,你該信得過的,準保不讓你失了麵子。”
阮元也笑道“爹爹,這弓是孩兒自己挑的,自然是稱手的弓了。想來還是這些年過來,孩兒疏於習練,這才射失了這許多箭,還是孩兒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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