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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彩雲消逝

  阮元道“其實江家的事,我也知道,這一兩年來,橙裏舅祖的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家中典賣了不少家產,才勉強撐了下來。又哪裏比我們這裏輕鬆?”拆開信一看,果然是江昉前來討論江家未來的一封書信,江昉在信中言道,自己已無力操持“廣達”商號,隻好把經營之事都交給江鎮鴻和江鎮鷺去做,可二人才能平平,無力維持湖廣鹽業,但如果放棄湖廣,江家將立刻被汪家和黃家趕超,到時候兩淮總商之首的位置,就隻能拱手讓人了。


  阮元思量半晌,隻覺眼下無論江家阮家,都是內外交困,兩淮首總的地位,江家怕是保不住了。但即便如此,以後江家經營之事,也要盡力保全才好。便道“按眼下境況,江家能保住總商之位,就已屬萬幸了。當退而不退,隻怕反受其害。隻是這退,也要退得體麵些啊。”


  想到這裏,也隻好先給江家回信。可阮元剛一抬手,卻隻覺手上全無氣力,原來這些日子阮荃夭逝,江彩重病,他早已精力耗散,竟連提筆的力氣都沒有了。隻好喚門房過來,讓他回信告訴江昉,在汪家與黃家之中,選一個自家更信得過的,和他們定約,漸漸交割總商事宜,待時機成熟,便上報朝廷,將兩淮首總的位置,轉讓給他們。這樣江家即使不再引領揚州鹽業,至少也可以保證一席之地。


  江昉得了書信,也自清楚,自己已是風燭殘年,無力回天,江家放棄首總之位,反倒有了周轉餘地。想來黃家總商黃至筠頗有才幹,又兼年輕,估計會給自己些麵子,便聯係了他,定下密約一份,安排江家退出湖廣,黃家接任首總之事。黃至筠見江昉立了明文憑據,也放下心來,同意了江家的約定。


  但阮元在京城,境況卻一直毫無起色。眼看江彩病症日漸沉重,阮元原本也是不舍,可南書房入值事宜,也不能耽誤。這一日又是他當值,雖然並無要事,也隻好待在南書房裏,不敢外出。


  想想江彩的病情,阮元心中也異常複雜,江彩高燒了近十日,之後燒是漸漸退了,可全無氣力起身,直到前日才終於多吃了幾口粥,和阮元說了幾句話,上一天又昏睡了大半日,這番情境,也不知前景如何。


  阮元閑來無事,拿了一冊《海島算經》在閣中閱讀,這《海島算經》本已失傳,戴震從《永樂大典》中抄出,學者方見原貌。可始終沒有刻本,阮元春天直閣時對此書愛不釋手,花數日時間抄了一冊。原想著一探中西算學之異同,可算學之事,紛繁複雜,他此時心亂如蓬,卻又如何靜下心來?此日沈初已因改任江西學政,不在京城了,隻有劉墉同在入值,看他悶悶不樂,原是不希望他因旁人之故傷了身體,可阮元所牽掛的乃是發妻,卻又如何勸慰?


  眼看已是日中,阮元也無心飲食,隻將早上剩下的點心拿出來,吃了幾口充饑。原想著好容易已過了半日,再過一個半時辰就可以退值。忽然一位門前的筆貼式持了一封信,走上前來,道“阮大人,宮外有人給您送了封信,說是您家裏的人,看來是要緊事。”


  阮元忙拆開信,隻一看,便覺得如五雷轟頂一般。原來信上寫著,中午江彩勉強吃了幾口粥,卻全都吐了出來,隨即她便暈倒在床上,楊吉馬上出去請了醫生,醫生看過江彩,隻是一味歎氣,想來是無力回天了。


  阮元越看越急,按清製,官員無故不得請假,家人病疾雖然也是請假事由,但一般隻適用於父母。若是他為了江彩而去告假,也屬於無故請假,隻怕輕則降職,重則罷官。可江彩生死,已在一線之間,卻又如何能按捺得住?當即便喚了那筆貼式去取紙筆,強按著心中傷痛,以公文字體寫起告假折子來。官員告假折子均需存檔,故而不得草率。


  劉墉見他神色痛楚至極,心中也頗有不忍,道“伯元,你家中之事,自有天數,告假之事,我執掌吏部,準假不難。可若非父母病疾,皇上是不會同意你告假的。你這般過去,隻怕無濟於事不說,還有降級奪職的風險啊?”劉墉此時已改任吏部尚書,正好管理官員告假之事。


  阮元苦笑道“多謝劉大人了,隻是這家人與官位,孰輕孰重,我心中有數,實在不願做違心之事。”一時間告假折子繕寫完畢,卻隻覺袖子上濕了一塊,仔細一看,竟是剛才寫字時不小心,打翻了一個茶碗。所幸折子並無汙損,可手邊那冊《海島算經》卻已濕了一大塊,看來以後很難再讀了。


  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道“伯元這是怎麽了?皇上差你入值南書房,是讓你隨便汙損這其中書籍的嗎?”回頭看時,卻是汪廷珍到了。


  阮元也清楚,自從自己翰林散館得了第一,汪廷珍對自己就一直很不滿意,尤其是去年翰詹大考,自己一躍而升四品,汪廷珍也在二等,卻隻得五品侍講。二人關係,便更加淡了。原本他二人和胡長齡、錢楷都是摯友,可一年多來,自己竟沒和汪廷珍說過幾句話。可這時眼看家事緊急,也來不及解釋,一邊封著折子,一邊說道“瑟庵,是我平日粗疏了些,讓你見笑了。”說著已將折子封好,便去養心殿了。


  汪廷珍看著匆匆離去的阮元,不禁冷笑道“這般心性,也能在南書房入值嗎?”其實大考之後,乾隆也沒有忘記他,給他升了國子監祭酒,可阮元又升了三品詹事,國子祭酒乃是從四品,依然比阮元低三級,故而他對阮元依然難以改觀。


  劉墉看汪廷珍神色,知道他或許因為一些誤會,和阮元鬧了矛盾,便上前勸解道“汪祭酒,伯元他家中最近屢遭不測,故而想著告假,其實他原是個謹慎之人,老夫與他相識多年,這些還是知道的。”原本劉墉看汪廷珍這般神氣,心中也是不喜,但汪廷珍畢竟也是當時後起之秀,劉墉知他學問其實不亞於阮元,故而不願斥責。


  汪廷珍道“我聽聞伯元家中,眼下隻有老父,在揚州呢,他這番告假,又怎得皇上允許?況且告假即使皇上允準,也要再經吏部核準,他這般心急卻是為何,難道皇上會當即讓他告假嗎?”回想起自己來這裏,原本也有公事,對劉墉道“劉大人,下官來這裏是想找聖祖朝的《禮記日講》,眼下國子監雖有了刻石,可在下以為,聖人經文,還是兼收並蓄的好。聖祖朝日講主持,均是精於經術的名儒,所以下官想一睹《日講》原貌,還望沈大人準許。”


  劉墉道“我執掌吏部,若是皇上準了伯元告假,我盡快為他辦妥就是了。汪祭酒精於學問,又在國子監供事,想來是天下士子的福分。隻是,汪祭酒也不妨放寬心些,不要如此苛責他人。”說著忙吩咐筆貼式,去取聖祖朝的《日講》過來,汪廷珍自在殿中等候。不想過得片刻,身後又有一人過來,竟是那彥成。


  那彥成見汪廷珍也在南書房中,忙問道“瑟庵,你可知伯元哪裏去了?我剛才進宮時,聽說有人送信給伯元,他家中似有變故,我正要找他呢。”


  汪廷珍道“他剛才去給皇上上折子告假去了,也真是無知,朝廷體製都不懂的嗎?告假也是一時就能批準的?況且又非父母有恙,他怎能告得假出來?想來是要白忙一場了。”


  那彥成道“瑟庵,你怎能對伯元如此說話?我等當年,原是同一榜的進士,如今不過三年時間,如何卻要這般生分了?伯元家裏的事,你到現在都不清楚?上個月末,伯元唯一的孩兒染了痘疾,已經去了。伯元的夫人傷痛過度,也一病不起,眼看著重病一個月了,今日他家中又傳來急訊,隻怕……瑟庵,伯元讀書辦事,你我都看在眼裏,我實在不清楚,他有什麽對不住你的,竟要你如此冷言冷語?不妨你說來聽聽,若是他確有言語不當之處,我叫他過來給你當麵賠罪,還不夠嗎?”


  劉墉不清楚汪廷珍真實心意,但也安慰道“瑟庵,伯元我更熟一些,清楚他平時脾氣,你是因他對旁人多加禮敬,反而不在意你這個同門,才不願和他來往了,是嗎?伯元平日就是如此,他不願得罪任何人的,所以看起來對你們幾個同門,可能就冷淡了些。若真是如此,下次老夫帶他過來,和你道個歉,老夫今日也先幫他賠個不是吧。可是你和伯元,都是近年讀書人裏,有真才實學的後起之秀,你們若是能同舟共濟,那是我大清的幸事,是天下人的幸事。老夫也不願你們之間,因為一些小事,就傷了和氣啊。”


  汪廷珍原非刻薄之人,隻是因為阮元高升,原本登科時得列榜眼的自己反要視阮元為上級,故而心生怨望。可仔細想想,阮元平日行事,並無半分得罪他之處。眼看那彥成同門情深,劉墉好言勸慰,心中這個結也就漸漸解開了。況且聽那彥成解釋了事情來龍去脈,他家中原本貧寒,又兼早年喪父,全是老母一力操持,撫養他長大,又怎能不知親情深重?隻覺心中一陣酸楚,道“劉大人、東甫,是我的不對,我錯怪伯元了,你們……你們都沒有錯,應該我去給伯元道歉才是。”


  這時,一名筆貼式自門外走來道“稟劉大人、那大人,皇上準了阮大人的告假,特命下官將阮大人的告假折子交給劉大人。皇上口諭,阮元此番告假,雖不合體製,但情有可原,特令劉大人無需再議,直接準假。”


  劉墉、那彥成和汪廷珍都是又驚又喜,雖然阮元告假歸家,也很難救下江彩性命,但乾隆居然破例給了阮元一個機會,自然是出乎三人意料了。劉墉取了請假折子,前去辦理阮元告假事宜。汪廷珍也再次向那彥成致歉,畢竟各人都是同門,那彥成也沒再責怪於他,答應他見到阮元,就幫忙轉達歉意。


  其實阮元去養心殿時,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當即得到乾隆準假。但乾隆聽他說完事情緣由,竟然未加斥責,隻是說如此告假,雖於體例不合,但畢竟緣起至親,於情可憫,便讓阮元歸家了。當然,乾隆也告訴阮元,既然此舉不合體例,阮元便應當受到責罰。因“無故告假”,阮元還是被降一級留任,罰了半年俸祿。


  但阮元知道,對於此時的他而言,這些已經是不能再小的處罰了。所以對於降級罰俸,阮元一一接受,很快得了準假之令,便連忙回家,來照看江彩。


  眼看江彩麵色蒼白,全無血色,口鼻中氣息也漸漸微弱,阮元自是痛楚不已,問醫生道“先生,之前幾天,彩兒已經可以喝粥了,燒也退了,原想著是要好了,可今日卻為何又變得如此啊?”


  醫生也歎道“之前兩天,尊夫人因為燒已經退了,所以神誌比起高燒時,要清醒了些,才就有了幾日時間,得以進食。可尊夫人原本身體就弱,此番連遭變故,又兼重病,其實……其實這場病已經耗盡了尊夫人體力,也就成了眼下這個樣子。如今我雖也有調養元氣的藥,可尊夫人這般神色,隻怕一點藥也服不下了。”


  阮元聽著,眼淚也漸漸落下,先是滴到自己手上,之後又流在江彩手上。眼看她雪白纖細的小手,竟已細瘦得如枯柴一般,眼淚在她手上,都一點點清晰可見,心中隻有更加難過。


  楊吉看了,心中也無比酸澀,道“伯元,你說我們這一年,到底做錯了什麽啊?我隻覺平日行事,都是小心翼翼,一點亂子都不敢生,怎麽我們一家,還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啊?為什麽老天爺就這般狠心,竟然讓夫人和荃兒承受這般苦痛呢?”


  可是這個問題,阮元也回答不出來。


  過得些時分,隻聽門房過來道“阮大人,那大人從宮中退值回來了,說有些事要告知於你。”阮元也隻好先把江彩交給劉文如照顧,前往前廳和那彥成相見。


  那彥成把汪廷珍和阮元道歉之事都告知了阮元,聽他說起江彩病情,也一時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伯元,其實你今番告假之事,於體製已是大大不合。按道理,我是該阻止你的。但你夫妻情深,令愛也是至親骨肉,這些事,我想是勉強不來的。若是容安和容照生了病,我的心情,也與你一樣。既然天數如此,我也不該再勸你什麽。”容安和容照都是那彥成的兒子,這時年紀也都不大,故而言及妻子兒女,兩人都是一般的心境。


  楊吉知道萬壽寺前後的事情,也知道那彥成並不希望阮元因為個人感情,失了謹慎。不過想起之前來送藥的嘉親王,卻還是有幾分好奇,問道“那相公,嘉親王最近怎麽樣了?那日荃兒病重,嘉親王明知會被人非議,卻來給我們家送了藥,想來也不容易吧?”


  那彥成道“嘉親王那邊也不太平,皇上為他去萬壽寺的事,給你們送藥的事,其實已經多次和他交談。隻是嘉親王一直力稱,給你們送藥,完全是惻隱之心,無關其他,皇上最後才不再追問。或許也是皇上看著伯元平日行止,與嘉親王並不親密,才清楚你們並無他意。但嘉親王經此一事,也比以前更加小心了,這兩個月一直深居宮城,再未與外臣見過麵。其實外臣什麽想法,皇上心裏大體是有數的,我看這次沈大人外放去做學政,便是因他平日偏袒成親王之故。”


  楊吉歎道“真沒想到,皇上居然也有相信別人的時候。”


  那彥成道“皇上雖然對成親王和嘉親王,對朝中臣子,都不太放心,但若是事關天理倫常,又是純出本心,並非作偽,皇上自然也會網開一麵。伯元這次告假,是沒有正當事由的,可皇上卻準了假。回想起來,或許也和皇上過去的事有關。聽說皇上即位之初,與孝賢皇後也一向感情深厚,可孝賢皇後當年,還不到四十歲,便一病去了,是以皇上對這件事,一直引以為憾。伯元,或許是你情意真摯,讓皇上想起了當年之事,才破例準假的。”


  楊吉道“之前還真不知道,皇上也有這樣一麵。可這假準了,又能怎樣?我現在看著彩妹妹,心裏是說不出的難受。那相公,我有一事,這心裏始終不是滋味,你說這一年來,我們行事都是倍加小心,怎麽荃兒和彩妹妹,命就這麽苦呢?我們到底是什麽事做錯了啊?”


  那彥成道“我與伯元素來相熟,伯元的行事我也清楚,其實你們這一年來,一直謙遜謹慎,並沒有什麽錯。要是真的有錯,伯元眼下就不是降級留任這麽簡單了。那痘疾不說你們,就連宗室中人,也往往因而夭亡,又怎是說避開就能避開的?不過話說回來,伯元畢竟升遷太快,有些做三品官的事,想來並不清楚。”


  阮元升遷三品已有些時日,聽了頗為觸動,楊吉卻一時不解。


  那彥成擔心二人真的聽不懂,也解釋道“你們應當知道,三四品各府、各寺主官,例稱京卿,俗話也叫京堂,七部院之下,便是京卿了。伯元的詹事是正三品,還要高於光祿寺和鴻臚寺。而這京卿所執掌,與之前的七品編修,也就大不相同了。”


  “這一年下來,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伯元升了三品,平日朝會,便要參與,每年秋審,也自有一席之地,此外入值之事,也要耗去不少時間。而三品以上官員,要做的還不止如此,皇上依例每年要巡幸熱河,三品官員常有隨駕之事,即便不隨駕,也往往要到密雲、張三營的行宮迎駕。此外還有大祀、耕獵、會試同考……伯元,若是你繼續在京為官,這些也都要一一參與啊。”


  楊吉道“那……其他人不也一樣忙碌嗎?為何他們家中,就不似我們一樣辛苦呢?”


  那彥成道“其實家家都是一樣,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哪個少了?隻不過別人做官久了,處事自然從容些。不似你們這樣,家中一生變故,便不知所措。伯元,這也是你運氣好,若你是因家中愛妾染病,便去告假,隻怕眼下你頂子已保不住了。”


  眼看楊吉仍是不解,隻好繼續解釋道“你們是想問,為什麽別的官員,家中有人染疾,他們卻依然可以不廢公事?楊兄,你們家除了你管理家事,這些會館門房偶爾可以幫忙,還有何人?若是伯元日後要去熱河隨駕,你分得開身嗎?你們家中若是再不多雇些仆役,處理雜事,楊兄,隻怕過得一兩年,你也會支撐不住的。”


  阮元道“東甫兄,其實這些,我也不是沒想過,隻是之前我家中一直清儉,並未用過多少仆役啊?”


  那彥成道“伯元,你也和民間那些讀書人一樣,認為家中仆役眾多,乃是驕奢淫逸之舉,是也不是?有些富貴人家,仆役千百,這自然不可效仿。可你眼下家中,竟連三五個人都找不出,你一個三品官的日常家事,他們已是應付不過來了。而且官至三品,同列之間往來交遊,日常賬目開支,也都需要專人打理。若是你這些家事都處理不好,你卻要如何再去考慮公事?按朝廷定例,三品官員俸祿,是七品官的三倍,這多出來的銀子是做什麽的?自然是為了添置仆從,處理這些家事了。”


  阮元聽了,也不禁有些慚愧,這一年來他雖然謙遜小心,可畢竟初升三品,想來也確實有很多事做得不成熟,讓那彥成這些友人為他憂心不少。也對那彥成道“東甫兄今日,教訓的是,想來小弟這一年來,也辦錯了不少事,以後小弟一定引以為戒。”


  那彥成道“這也怪不得你,旁人從登科到入仕三品,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還有不少人一生都無法登臨三品呢。他們循序漸進,自然對這些細務更加清楚,伯元入仕才三年,就做到了詹事,想來是需要時日了解這些俗務的。至於尊夫人的病情,其實還是要看天意,伯元也無需自責。”說到這裏,也從懷中拿出幾張銀票,道“伯元,你後半年不得俸祿,家中隻會更加拮據,這些銀子我先借於你,家中開支,夫人的醫藥,也都需要銀子啊。”


  阮元看這幾張銀票,約有百兩之數,卻又怎能受得起?那彥成看他神色有異,也勸解道“眼下你家中事態緊急,便多用些銀子,也是無妨。若你不想無功受祿,也好,這銀子你日後還我便是,隻是還需量力而行,我不著急的。”阮元見那彥成已將他心意點明,再行推卻,隻怕反令那彥成不快,也隻好收了銀子。


  眼看日漸黃昏,那彥成也隻好離去,可想著江彩的病情,阮元心中又怎得平複下來?隻好陪在江彩床邊,一直不敢離開,不知什麽時候,神色已然恍惚,竟然睡去。


  待得醒來,已是二十二日上午,眼看江彩兀自未醒,阮元也一樣的茶飯不思,隻好讓楊吉備了些薄粥,想著江彩若是醒了,再喂她喝下。可直至下午,江彩也全無動靜,這幾日連番勞頓,阮元堅持得一會兒,便已不支,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到了何時,忽然聽得一個聲音輕輕喚道“夫子、夫子……”依稀便是江彩的聲音,阮元大喜,忙睜開眼睛,隻見燈光之下,江彩雙目微睜,竟然已經醒了,一時大喜過望,忙搭住了江彩的手,想扶她起來。


  可這一搭上手,阮元心中卻忽然一驚,隻覺江彩衰弱已及的手臂上,竟無半點暖意。阮元心中忐忑,又將手放在江彩脈搏之上,發覺她脈象極輕極淺,具在表麵,又紛亂無序,竟已是絕脈之象。


  阮元略知些醫道,知道若是出現此種脈象,江彩性命,恐也隻在這一夜了。一時也愣住了,隻喃喃道“楊吉,快去叫醫生來,彩兒,你再堅持一會兒,醫生到了,我讓他用最好的人參,我……”


  “夫子,我知道了。”江彩看阮元神色,已知其中因由,隻搖了搖頭,道“夫子這些日子,用了多少藥,我心裏清楚,若是天數使然,夫子不該和天意過不去的。隻是……隻可惜,那年桂花樹下,許下的重陽糕之約,彩兒不能如約了……”


  阮元聽了這一句,更覺心中痛楚,乾隆五十一年他得中舉人,那日江春帶了美酒糕點,到自己家裏慶祝,原本想著和江彩一起做的重陽糕,就這樣擱置了。後來他和江彩約定,以後的重陽節,定要夫妻二人一同再做一次重陽糕。可次年江彩因在京染病,早早回到揚州,夫妻二人便未能在重陽團聚,上一年江彩好容易回到京城,可重陽那日,正好趕上《石渠寶笈》修訂,宮裏評定古跡真贗,他直到日落才趕回家,已來不及了。當時他便暗自許願,這一年一定要重新做一回,可這年趕上阮荃重病,夫妻二人根本無暇去過重陽節。


  如今看來,這個重陽糕之約,是不可能實現的了……


  回想和江彩成婚這九年,阮元心中,更是無比歉疚。乾隆四十八年十二月,二人成婚,次年春天,阮元便開始考學,一路點生員,中舉人,成進士,翰詹大考……待得一切考試都應對完畢,已是八年過去。好容易接了江彩來京城,為她求了淑人誥命,卻又眼看著阮荃病重不治……


  想著想著,阮元自也克製不住,嗚咽道“彩兒,你和我成婚這些年,受了太多苦了,其實……其實我們的每個日子,我都已經加倍珍惜了,隻盼著你不要因我考學之事,生我的氣。可……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也太少了……我……是我這個做夫子的沒用……”


  “夫子對我的恩愛,我比誰都清楚。”江彩倒是異常從容,道“其實我們成婚之時,你還隻是童生,當時隻想著你成學就好。可誰能想到,才八年的工夫,你都做到三品官了。我……我一直很高興的啊……若是我真的福薄,享受不起這安樂日子,也是天意,須怪不得夫子的。不過……我還有一事,請夫子一定要答應我。”


  阮元知道,江彩已經清楚了生死之事,後麵的話,多半便是遺言了,這時若是再行勸慰,隻恐她回光返照結束,便再不能言語,那才是真的違了妻子心意。也隻點點頭,讓江彩說下去,江彩緩緩轉動著眼睛,最後落在劉文如身上,道

  “夫子,文如的事,以前和你說過的。她五歲那一年,和父母來到揚州,卻不知父母去了哪裏,當時孤苦無依,在我家門前哭了半日。我正好外出,見她可憐,便告訴爹爹爺爺,收了她在家做侍婢。可我從不舍得讓她做重活,反而……反而一直待她如親妹妹一般,平日一起吃飯,一起玩耍,凡是有了喜歡的東西,都會分她一半……夫子,我知道,江家眼下也不再是之前那個江家了,讓她回去,反倒會受苦。所以我想讓你留下她,好生照顧,切莫冷落了她。若是尋得良人,便將她嫁了,若尋不得,也務必保她一生平安喜樂。這件事,夫子可否答允我?”


  阮元聽著她微弱的聲音,眼中淚水早已簌簌而下,這時自然毫不猶豫,點了點頭,又怕江彩不滿意,道“夫人放心,阮元有生之年,定會保劉文如衣食無憂、平安喜樂。”這句話不隻是說給江彩聽的,也是說給上天聽的,阮元想著若是隻說“她”、“劉姑娘”或“文如”,隻怕指代不明,上天以為他不虔誠。隻有這般直說姓名,才能保證這個誓言清楚無誤。


  江彩聽了,已知其意,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道“夫子,你的‘有生之年’,是多久啊?若是我這一去,你一傷心,竟隨了我過來,又有誰可以照顧文如啊?夫子你還得答應我,從明天起,好好吃飯,好好活下去,才能照顧好文如,也就能對得起我了。其他的事,我也放心,楊大哥是個正直的人,有他在,你也不會辦錯事。”


  阮元道“夫人,你又何必這樣輕言呢。我……我還想著明年開春了,和你一起去萬壽寺、法源寺看看呢。法源寺的花最好看了,到時候可得給你折一隻戴上呢。”


  江彩笑道“夫子,戴花……戴花多俗氣啊,你怎麽哭了一場,就變笨啦?你可要好好想想呢,隻是……我好累……好想再睡一會兒……”說著也顧不得阮元同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阮元看著妻子神色,不忍再去喚她,隻好緩緩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臉貼在江彩手上,久久不願鬆開。直到他漸漸感覺,江彩的手已經越來越涼,直到他去摸江彩口鼻時,已再無半點氣息。


  “彩兒……”阮元不願江彩受到任何驚嚇,隻輕輕抱著她的身子,眼淚一點點的落在江彩身上。


  劉文如看著眼前情景,再也忍不住了,也搶到床前跪在江彩腳邊,失聲痛哭起來。楊吉看著她神色,心中一樣是說不出的難受,唯恐她哭昏過去,傷了身子,也顧不得什麽“男女授受不親”,把劉文如攬在自己懷裏,任由她的哭聲越來越大。


  江彩生於乾隆三十年九月十九日,卒於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這一年隻有二十八歲。


  對於阮元而言,乾隆五十七年,也是無比痛苦的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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