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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章佳公府

  阮元聽到這話,也不禁大驚道:“劉大人,恩師他……怎會如此啊?學生也知道,恩師年已七旬,身體自然大不如前了。但即便如此,恩師勤勉一生,朝廷裏怎麽說奪職,便奪職了呢?”


  “你恩師當日,確是一連七日未能到上書房。而且,彈劾你恩師的事,也不是隻有一件。”劉墉道。


  “伯元,這事我清楚。”劉鐶之看劉墉心中不忍,便替伯父說了:“伯父後來問過謝大人,他為何七日不至上書房,謝大人說當日是患了腿疾,又有風寒,行不得路。而且,謝大人說自己已將染疾之事,告知了同列吉大人。可是那幾日,吉大人也未能前往上書房,結果謝大人的事,皇上一無所知,隻覺得他是有意不去。而且,若隻是這件事,也未必會奪職。可阿中堂卻也上書朝廷,說謝大人在學政任上,取士不公,有才能的不取錄,學問平庸的反而取了不少。皇上這才大怒,擬著要奪謝大人官職。”


  阮元聽著,越來越感到不解,問道:“劉大人,若說恩師在上書房有何過失,學生初入京城,也不甚知悉。可說恩師在學政任上取士不公,這……這不是誣陷嗎?我和瑟庵、西庚、淵如,都是謝大人督學之時取錄了生員,眼下也總算考上進士了。若這也叫取士不公,那如何才能得個公平的法子?”


  劉墉道:“伯元,阿中堂與謝大人平日也無宿怨,絕非有意尋謝大人的不是。”


  劉鐶之也說道:“伯元,這事我略有耳聞,江蘇那邊,有些士子認為自己才學都不錯,卻在謝大人任上未被取錄,便聯合上書,說謝大人取士不公。想來阿中堂也不知你等和謝大人的關係,見了士子檢舉,便信以為真了,也不足怪。江蘇距京城數千裏,阿中堂又怎麽能對江蘇之事了解的那樣詳細呢?”


  阮元想想,覺得謝墉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而就自己平日對謝墉的了解,他也絕非眼光平庸、不善選才之人。想著阿桂在京城之中,一向以正直聞名,若是自己前往,把事情始末告訴阿桂,或許阿桂了解了來龍去脈,就會回心轉意。當下計議已定,便對劉墉和劉鐶之道:

  “劉大人,佩循兄,學生想著,阿中堂也並非不近人情之人,學生改日便到阿中堂府上,將這一切始末說與他知曉便是了。”


  劉鐶之聽了,不禁有些吃驚,道:“伯元,你與阿中堂又不相熟,你這般前往,阿中堂會聽你的話嗎?”


  阮元笑道:“這聽與不聽,總要試試,若是大家都不說話,隻怕恩師的平庸之名,就要坐實了啊。學生受謝恩師提拔之恩,一直無從報答,今日若是再不聞不問,那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了嗎?”


  劉鐶之還想勸阮元,卻隻見劉墉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幹預其中。


  劉墉看著阮元,似乎也有些欣慰,道:“伯元,其實朝廷之中,缺的不是能辦事的人,而是看到問題,卻不敢說的人。也正因為如此,多少人明明沒有犯錯,卻隻是因為誤會,就被罷了官丟了職。長此以往,朝廷之中,還有什麽道義可言啊?可眼下袞袞諸公,大多是潔身自好,不說話,也就不說錯話。但若人人都是這樣,萬一有一日,災禍降到自己頭上,又待如何?伯元,阿中堂我還是知道的,你隻要不失禮數,阿中堂想來也不會責怪於你。若你認為,自己真能為恩師辨明真相,那便去吧,老夫也不強求。”


  其實劉墉這時,也想起了阮玉堂,當年阮玉堂被誤會,朝中因沒有親故,無人為他辨明真相,結果落了個罷官出京的結局。劉墉每憶及此事,總是暗自慚愧,想來父親一世英明,竟也有失察之處,說起這話,也是在批評自己不夠大膽。眼看阮元尚有一顆仗義執言之心,心中反是多了幾分慰藉。阮元若能確保自身平安,他也就不想阻攔。


  阮元聽劉墉之意,已是同意他前往阿桂府,便謝過劉墉。劉墉一邊把“學壽”的字幅交給阮元,一邊笑道:“伯元,有正直之心,是好的。可千萬記住這兩個字,無論發生什麽,別和自己慪氣,那樣傷的隻是自己啊。”


  阮元收了字幅,再次拜謝,便離開了劉府。次日在翰林院又隻有半日課程,他早早歸家,下午便往阿桂的誠謀英勇公府而去。


  阮元這日卻是異常順利,原本到公爵府前,自己也有些不安,覺得阿桂是堂堂一等公爵,自己不過小小的庶吉士,隻怕府前門房,未必會讓他通過。可誰知他到了公爵府,報了姓名官職,門房進去商議了一下,竟出來道:“既是翰林院新科庶吉士,便請阮翰林和我過來吧。”眼看入府如此輕鬆,阮元也不覺有些納悶。


  進了公爵府,走過幾處廳堂,便是阿桂平日議事之所,門房上前報了阮元名號,便引阮元入內,隻見廳中上首坐著一個須發盡白的老人,老人雖老,可一股英雄之氣,仍在眉眼之間,正是年已七十三歲的當朝首席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阿桂。阿桂下首坐著一人,麵色和善,阮元卻也認得,正是自己座師之一的鐵保。


  阮元走上前來,施禮已畢,鐵保見是阮元,也連忙陪笑道:“伯元?真是沒想到啊,你看看,就在剛才,老師還在和阿中堂說起今年新點的翰林呢。阿中堂,這位便是江蘇儀征阮元,今年翰林庶吉士裏啊,下官剛剛還說著,這有幾個才學兼備的新人,以後必堪大用,阮伯元就是其中之一。伯元,你今日來阿中堂府上,卻又是為了何事?”


  阿桂看著阮元,倒是有些陌生,但阿桂聽了鐵保之言,也知道眼前這位新科庶吉士,應該不是平庸之人,也不是逢迎獻媚的小人。當下神色不變,道:“下麵庶吉士,是叫……阮元吧?老夫這半年來,一直在荊州治水,京城之事,不免耽擱了不少。你翰林中教習事務,今年老夫也未參與,說來是有些過意不去。可看你今日形貌,似乎並非為了翰林事務而來。有何相問之處,隻管直言便是。”


  阮元見阿桂殊無責怪之意,也再次施禮,道:“學生久慕阿中堂盛名,今日得見,乃是學生之幸。學生前來,是有一事不解。內閣學士謝墉謝大人,不知犯了何錯,竟為阿中堂所檢舉,眼下謝大人官職,隻怕不日即要削去,學生疑惑,還請阿中堂指教。”阿桂身兼翰林院掌院學士之職,故而阮元以學生自稱。


  阿桂聽了,語氣如常,道:“阮元,謝墉和你有什麽關係?此人為官多年,但老夫聽這名字,卻也不多。你若是和他非親非故,隻怕不會登門相問吧?”阮元目力甚健,隻覺阿桂語氣溫和,眼中卻隱隱有一股淩厲之氣,想是戰場之上,一言而決,早已自成名將氣度。當下也不隱瞞,道:“回阿中堂,謝大人乃是學生院試時的座師,學生乾隆五十年時,在揚州應院試,當時江蘇學政,便是謝大人。”


  阿桂見阮元言辭誠懇,知道他所言非虛,也就繼續說道:“阮元,你說謝墉是你座師,你回護於他,也合乎情理。隻是我身為輔臣,需要秉公辦事。謝墉所犯之過有二,其一,是江南有士子聯名上言,說他取士不公,明明自己才華,師長也都認可,可到了院試之時,卻被黜落。其二,是皇上年內查出上書房師傅失職之事,謝墉七日未入上書房,足以稱一句怠於職守。以此二事,我上言皇上,建議罷免謝墉官職,你可有不滿意之處?”


  阮元見阿桂言辭果斷,條理分明,當即不再多言,道:“阿中堂所言,自有道理。隻是學生認為,這其中另有隱情,若阿中堂不棄,能否容學生解釋一二?”


  阿桂點了點頭,示意阮元說下去。阮元道:“中堂之前說到,謝大人在江南取士不公。其實學生以為,並非謝大人不辨良莠,隻是江南學子,人數眾多,而中式名額,每年有限。故而那些不得中式之人,並非謝大人不知其才,隻是才學相似者眾多,故而不得不黜落一些。”


  “若中堂以為學生出身江南,便為江南學子回護。那學生試舉一二實例:乾隆四十九年會試,共取士一百一十人,江南獨占二十人。乾隆五十二年會試,取士一百三十七人,江南有三十一人。今年會試,共取士九十八人,江南有二十七人之多。以四六為分,江蘇一省於會試中,中式者仍是最多,大抵七八位貢士之中,便有一位來自江蘇。眼下翰林院中,胡修撰、汪編修,與學生一樣來自江蘇,也都是謝大人做學政時,親自拔擢之人。若謝大人真是不辨良莠之人,那隻怕我等幾人,眼下仍不得中式呢。”


  阿桂思忖半晌,緩緩道:“你所言也有些道理。隻是你所謂江南士子眾多之言,不過空言,並無實據。會試之人,也未必都是謝墉所取。若你隻有這番言辭,恕我不能信服。”


  阮元道:“其實阿中堂可能不知,乾隆五十年學生院試中式之時,謝大人曾邀學生往學政署中,與謝大人共閱江南諸府試卷。其間學生,精於學問詞章者,決不在少數,謝大人也常稱讚一些童生言辭精妙,可限於人數,往往一篇試卷,思忖再三,終會黜落。學生到京城之後,也未再見過謝大人,若阿中堂以為學生所言為假,前往問過謝大人,也便知道了。”


  又道:“若阿中堂信不過學生,江南另有一人,可證學生所言不虛。儀征生員汪容甫,亦是謝大人所取錄,學生幫謝大人取錄生員之時,容甫先生曾與學生同往。容甫先生文采經術,江南共知,斷不會欺瞞於中堂,也足見謝大人取士之時,是有真知灼見的。”


  鐵保見阮元與阿桂僵持不下,也出來打圓場,道:“伯元,你是謝大人拔擢之人,對恩師心懷感念,我是知道的。可阿中堂素來大公無私,便家中子侄,如有過失也絕不寬貸,對謝大人又無私怨,阿中堂怎麽會……”


  “冶亭,暫且不要多言。”阿桂行軍作戰數十年,將士部屬是否有所欺瞞,是否不聽號令,心中都了如指掌。故而聽阮元說話時,一直察貌辨色,知他並無作偽之處,仔細想想,江南士子眾多,雖然上書攻擊謝墉者為數不少,但在江南讀書人中,隻怕仍是滄海一粟。阮元說的,確有道理。


  但謝墉所犯之過,並非一處,故而阿桂又道:“伯元,江南之事,我姑且信你。可上書房之事,又待如何?他七日不至上書房一事,諸位讀書的皇子皇孫,均可作證。難道其中也有隱情不成?”


  阮元道:“實不相瞞,學生之前曾與崇如大人問及此事。謝大人今年,也已七十一歲,身體早已不如之前。當日謝大人患了腿疾,又兼風寒,可內閣翰林之中,謝大人熟識之人不多,子侄輩均在江南,京城隻謝大人一人。故而謝大人告訴了同列吉大人,想著吉大人若能相幫,也可告假數日。後來不知如何,此事皇上竟未知悉。若阿中堂認為,謝大人此番行止,便是有錯,足以削官去職,學生絕不多言。可學生以為,其中內情,阿中堂也不可不察。”


  阿桂想想,道:“阮元,你所言或許是真,劉崇如近年辦事,雖多有失當之處,但想來不至說謊。隻是你說起謝墉與同列交往不多,故而告假之事,未能讓皇上得知。這番話即使我相信,皇上也未必相信啊?”


  阮元道:“阿中堂,謝大人的事,學生也有所耳聞。謝大人平日家中拮據,禮尚往來之事,未免少了些。加上不少時日在外督學,朝中同列,相與結交不多,也是常事啊。”


  鐵保眼看阮元仍在為謝墉辯解,怕他稍一不慎,便惹怒了阿桂,也連忙道:“伯元,今日話說得多了,阿中堂自有定論,不如你先回去罷!”


  眼看阿桂半信半疑,鐵保又偏向阿桂,阮元心中也不禁躊躇起來,不知如何解釋,才能讓阿桂回心轉意。但就在這時,隻聽後麵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伯元,今日來我府上,是找瑪法有事麽?”


  阮元回頭一看,見身後之人,果然便是那彥成。可回想他剛才那句話,也不由得一驚。


  他來京城,前後也已經三年了,故而對於旗人之間的滿語也略知一二,知道“瑪法”在滿語中,便是“祖父”之意。聽那彥成先說到“自己府上”,又稱阿桂為“瑪法”。難道阿桂與那彥成竟是祖孫?

  他初識那彥成時,便覺得那彥成對宮廷禮儀,朝中治水政務,無不了如指掌,若非高門出身,絕不能有如此見識。故而相識之後,也曾問起過那彥成家世,但那彥成每次都是笑而不言,或者另外引出別的話題,從未正麵回答阮元。翰林院中另有些別的旗人文官,他也曾問過,但大家都說不知。想來是那彥成入翰林院之時,便已告知同僚,不對其他庶吉士透露自己身份。


  這時見那彥成神色,又見他分別對阿桂和鐵保請安過了,阮元便也不再遮掩心中疑問,道:“繹堂兄,方才聽你說‘瑪法’,難道阿中堂竟是繹堂祖父?”


  那彥成道:“伯元,其實這事是我不對,未能及時將家世告知與你。我本是章佳氏,阿中堂確是我祖父。故而平日朝中事務,要比各位更熟悉些。但我想著若是提早把這些事告訴了你們,隻怕徒生麻煩。不如便不告知你們身份,大家一起在翰林院裏切磋學問,才有意思。”


  想了想又笑道:“不過啊,最近眼見得翰林院裏,越來越多的人看我,神色都不一般了,想來這些事也瞞不住了。也罷,過幾天我告訴你們便是。隻是我實在不願大家因我這一層身份,竟不再與我來往了便好。”


  阮元也笑道:“繹堂兄這是哪裏話?翰林之中,我等庶吉士說起繹堂兄,都說你學問政事兼優,想來日後必是有一番作為的疆臣。至於你身世如何,都不在意的。我來府上之時,府前聽了我姓名官職,便即準許入內,想來也是繹堂兄的吩咐吧?”


  那彥成道:“確是如此,我雖然沒告訴你們身世,可若是你們之間,有人真的需要幫助,難道我還能袖手旁觀不成?故而今科的庶吉士,我都一一告知了門房,若是有來府上的,隻管讓他們進來。不想今天遇到了伯元!瑪法,伯元前來,究竟相問何事?”


  阿桂也把之前謝墉之事,說給那彥成聽了,那彥成沉思半晌,道:“瑪法,伯元與我相交,已有半年,伯元自幼酷愛讀書,終年埋首書齋,世事未免生疏了些。但正因如此,孫兒也相信伯元不會說謊,瑪法曆來知人善任,其中真偽,自然也已知曉了。”


  他這樣一說,既表明自己對阮元深信不疑,又奉承了阿桂一番,故而阿桂聽了,也很滿意,道:“阮元,繹堂的為人我清楚,絕不會與奸邪之人來往,他既然信任你,想來你確實忠直。謝墉的事,我可以再看看,若是他確有隱情,我也不會隱瞞。隻是他最終奪職與否,還是皇上一言而決。我能幫你的,也就是查明實情罷了。”


  阮元聽了,連忙下拜稱謝,阿桂也示意他無需多禮,道:“今日之事,我隻看事實,並非為了你和繹堂的交情,你可清楚?”阮元也知道,阿桂能幫他重啟謝墉之事,已是格外開恩,除此之外,自己不能再得寸進尺。故而再次拜過阿桂、鐵保和那彥成,便又在那門房引領之下,離開了公爵府。


  他不知道的是,阿桂看著他離開之後,輕輕點了點頭,對那彥成道:“繹堂,像伯元這般敢說話,又能言之有據的人,朝廷裏可不多了,你能和他為友,也是幸事。”


  那彥成也笑道:“還是瑪法有氣量,伯元初來我們家,看他神色,是有些緊張的。瑪法和他並不相識,卻包容至此。這一點上,還是孫兒有所不及。”


  “瑪法是輔臣,理應為國求賢才是。”阿桂這樣說道。但他心中,也有一絲擔憂。這一番談話,讓阿桂知道,阮元是個值得培養的新人,可眼下執掌翰林的卻是和珅。自己與和珅素來不和,眾所周知,阮元卻又將如何抉擇?


  半個月後,謝墉的處分終於下達,上書房缺勤之過,乾隆仍未寬恕,但念及謝墉平日勞苦,隻降為翰林院編修,而未奪職。可謝墉卻上疏一道,自陳年事已高,不堪大用,請求致仕,乾隆也自答允。奪職與致仕,境地可大不相同。


  這日東便門外,謝墉已雇好船隻,準備南下回籍,阮元也告假半日,前往碼頭送別謝墉。楊吉在阮家與謝墉見過數次,心中一向欽佩,眼看他致仕歸鄉,隻恐再難相見,便和阮元一道來到碼頭。


  謝墉眼看阮元已成了進士,入了翰林,不日即將正式授官,自然也非常欣喜,笑道:“伯元,你送老師到這裏,老師已經心滿意足了。想來轉過年來,老師也七十二了,人生至七十,便已古稀,朝廷供職,老夫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以後朝廷之中,就要看你們年輕人的啦!”


  阮元與謝墉京城相聚不到一年,就要再次分別,想到這裏,也不禁傷感,道:“老師,皇上終是不肯寬恕老師麽?老師為官一向勤懇,皇上應該知道的啊?”


  謝墉道:“其實上書房的事啊,也是我有些倦怠了,原本我是應該親自具疏,上奏給皇上的。當日我見吉大人在側,也就沒想那麽多,隻求他幫忙上達,今日看來,也是有些疏懶了。皇上隻降了我官職,卻未奪職,已是開恩之舉,老師沒什麽不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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