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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求學江府

  胡廷森依然一副親和模樣,笑道“今日的課業,已給各位放在桌案上了,我聽橙裏先生說,各位日前均已開蒙,識字也不少了,今天便從這課業的第一篇講起。”江昉字旭東,號橙裏,時人多以號稱。


  阮元看自己桌案之上,放著一本嶄新的冊子,上麵寫著“文選詩文”四字。文選是昭明太子編輯之書,原本收錄詩文頗多,看這本書的模樣,應是胡廷森選了一些淺顯易學的篇章,輯錄而成。江家原本豪富,自有刻板印書之所,刻印這種輯錄書也非難事。


  又打開第一頁,見是一首古詩,開頭寫著“涉江采芙蓉”幾個字,阮元家中有《文選》,知道這是其中“古詩十九首”之一,想是因為篇幅較短,所以被胡廷森選在了第一篇。正思索間,隻聽焦循問道“老師,我們講學不是應該先講《四書》嗎?為什麽要講這首古詩呢?”


  胡廷森早有準備,笑道“孩子們,我們在這裏講學,是為了什麽?無非是‘學有所成’四個字了。那麽,我們想要學有所成,該怎麽辦呢?這個孩子說的好,四書,四書確實是學習的必備之書。但老師也希望你思考一下,想學有所成,一定要用四書嗎?或者說,學習其它知識,就達不到‘學有所成’這個境界了嗎?”


  焦循一時尚答不出來,胡廷森又道“依我看來,這四書五經,確是先王聖賢之道。可四書五經之外,千百年來,先賢精華之作,同樣不可勝數!便以各位所看的這文選而論,這其中古詩文章,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時期,一位天賦奇絕之人精選而成,我等今日學習這些前人之精華,乃是有益無害之舉。若是以為除了四書五經,千百年來便別無他物……哈哈,這也是太小看這千年來的古人了。”


  阮元聽胡先生這番言語,思路開闊,心境通達,絕非尋常隻知四書五經,甚至唯程朱注解是尊的俗儒。這時又聽江家一個孩子說道“咱們讀四書,不就是為了以後考秀才、中舉人嘛?讀這些做什麽?”


  胡廷森輕吟著“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不禁輕笑“嗬嗬,若是讀書隻為科舉做官之用,那也太小看這四書五經、聖賢之道了。讀書學習,上為紹述古人,繼承先賢正道,下為修身立德,清白立於世間。若是讀書隻為做官,而棄道德名教於不顧,最後貪虐害民,欺上瞞下……那這書,還不如不讀!”


  看著手裏的古詩,胡廷森語氣漸趨平和,道“這《涉江采芙蓉》一詩,所說的乃是一對至親之人,因故分離,從而產生的思念之情。人生於世,之所以稱之為人,便是因這個情字。若是沒了這個情字,人生於世,便要為禍無窮了。按聖賢的說法,這情,乃是人生來就有,可人出生之時,天性懵懂,人自己並不知道自己有情。因此,我們才需要讀書進學,為的便是將這天生所有的情、義、禮……等等諸般可貴之物,重新發掘出來,使人真正可以稱之為人。”


  眼看孩子眼中猶有不悛之色,胡廷森話鋒一轉,道“若你執意於科舉,便說應科舉吧,科舉內容是什麽,你可清楚?不要說八股文三個字,除了這個,你再說一種出來?”說到這裏,孩子終於有些心慌了,他平日本也不懂科舉,隻是聽大人說起八股文,知道要考四書五經的內容,便如此依樣葫蘆。其實官方說法本無“八股文”一詞,而是稱其為“時文”或“製義”,有時又稱“四書文”,這些孩子也不清楚。


  胡廷森知道這些孩子經曆也不過如此,便道“這應舉之事,除了要通曉四書五經,更要學詩,以最初的縣學入學為例,有五言六韻詩一首,若是成了生員,要考舉人,則要寫一首五言八韻詩了。怎麽樣,各位可還覺得,學詩是無用之事嗎?”


  這一番話辭色並茂,直讓阮元如癡如醉般的看著胡先生,一時忘了其它,隻覺卷冊之間,別有一番自己難以想象的浩瀚天地。胡廷森看孩子們再無反對之聲,便從這首詩的第一句“涉江采芙蓉”開始細細講起,於哀痛處,更是情意真摯,讓人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阮元回到家,便求著父親給自己多講些《文選》,阮承信聽得頗為不解,直到阮元說明胡先生所講古詩,方聽出端倪。一時不禁想道“胡先生果然是當時名儒,他精於《詩經》,學問深刻處我頗有耳聞。不想教起孩子,由淺入深,竟真能讓孩子喜歡上詩文,這才是不俗之處。”


  但想到《文選》收錄詩文,一大半都是上古之作,字音語義變化甚大,阮元畢竟才八歲,想理解這些恐非易事。便道“元兒這般愛讀書,爹爹自然喜歡,但讀書成學,可不是一日之功,想把《文選》熟讀一遍,至少要一兩年呢,元兒能耐下性子嗎?”


  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難之處,便點了點頭。阮承信便自次日起,先教阮元一些簡易的文章,從《答蘇武書》、《報任少卿書》這些與《史記》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講起,有名的十數篇散文過後,再講漢賦。阮元自然也有很多不解之處,阮承信一一解釋,看著兒子這般好學,自己也頗為開心,倒也不覺厭煩。過了一段時間,阮元已經可以記誦不少篇章。


  ……


  “所謂‘詩言誌’,什麽是誌?誌之始,便是胡先生所講的‘情’,當一個人的‘情’積累到足夠的時候,這人便會有‘誌’了。


  這‘誌’足夠了又會怎麽樣呢?便如這《毛詩序》所言,要將心中之誌,以言辭抒發出來。這便是詩的由來,以後作詩,可不能忘了作詩之根本。”


  “太史公這句‘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是什麽意思呢?隻因為這人不同,‘誌’也不同。有些人平日的‘誌’,便隻衣食飽暖,若是貧寒之家,倒也罷了。可若是咱讀書人家也如此,那便是‘輕於鴻毛’了。胸懷天下,心係蒼生,這樣的‘誌’才是所謂的‘重於泰山’,才是咱讀書人應有的‘誌’……”


  有時阮承信的解釋也未必完全準確,但為了阮元可以理解,也隻能盡量說得簡單些。阮元一邊學《文選》,一邊母親教的唐詩,也經常念誦,不致忘記。


  這日胡廷森突然異想天開,讓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人作詩一首,題材不限,隻要與山水風景有關即可。阮元自幼讀詩,雖一時難有佳作,但捕風捉影,寫一篇五言八韻詩也不在話下。


  眼看學生們相繼收筆,胡廷森也開始一一看起這些詩文。看到焦循所作之詩,不禁點了點頭,說道“焦循啊,你這五言八韻,聲律平仄,對仗得都頗恰當,言辭也算得上不錯了,隻是仍有一點不足。”


  焦循聽了這話,頗為欣喜,他自知胡廷森習慣,若是這詩做得不好,胡先生不會當即批評,卻也不會表揚,隻會在最後說一句尚可。但若是胡先生字斟句酌的開始評點,那必是有可取之處。所以雖然聽老師說自己尚有不足,卻已經滿意,道“還請老師指點。”


  “這最後兩句,為什麽要用‘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呢?胡廷森笑道“你其它句子寫的雖難說出世之筆,卻也是中規中矩,在你這個年齡,也算難得了。可這一句,雖是古人經典之作,但你這般依樣葫蘆的照抄過來,便顯得落了下乘。這不加釋明,強取古人之言,便如不加交往,強取他人之財物,實非正道。這一次便作罷,以後可不要這樣寫詩了。”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人詞句,有何弊病,聽胡廷森一講,頓時汗流浹背,忙道“老師說的是,學生定當終生謹記。”


  胡廷森又看了數篇詩作,似都不滿意,可看著看著,突然眼前一亮“霧重疑山遠,潮平覺岸低,這句……”看下麵題著阮元二字,先板了臉孔,對著阮元道“這可是你家中旁人所作?”


  “並非家人,學生之前想到這兩句,於是隨手寫下來了。”阮元雖也不解胡廷森為何語氣嚴厲,但實情如此,便這樣答道。


  胡廷森曾在薩載幕府數年,一向長於刑律之事,眼看阮元態度誠懇,不似作偽,便轉而和顏悅色道“今日作詩,是我一時興起給你們出的題目,我又在這裏看你們作詩,若非如此,你這般成熟的兩句詩,隻怕我要視作剽竊所得了。”又擔心阮元害怕,便笑道“你放心,我絕無責你之意。這兩句詩,對仗平穩、別出心裁,又自有一重開闊境界。非心胸才智俱佳之人,絕不能為此詩。你今年不過歲,便能有此兩句,日後成就,定當遠在老朽之上了。”


  阮元聽胡先生如此盛讚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忙低了頭,小聲道“先生……先生太抬舉學生了,實在是不敢……”


  “既是鴻鵠之才,便應翱翔於天際,這有何不敢呢?”胡廷森笑道“看你語氣,似是家中有人教授,嗯……唐詩諸家,最喜何人之作?”


  “是摩詰先生。”阮元答道。摩詰便是王維,阮元最初學詩,便以王維詩入手,是以頗為熟稔。


  “嗯……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下麵呢?”


  “回先生,是‘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下一句呢?”


  “回先生,是‘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這兩句在王維詩中,並非人人成誦之句。阮元能背出來,可見對王維詩有一番琢磨。


  “好孩子,王維詩你最喜哪一句?”胡廷森已完全放心,認定阮元小小年紀,學識已高於常人。


  “回先生,若說學生最喜歡的,當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這句。學生看摩詰先生自序,作詩之時,不過十七。然摩詰先生心境寬廣,又重兄弟情誼,先推己及人,知兄弟相聚之景,後自抒胸懷,遣求而不得之情。摩詰先生天才如此,阮元怎能不敬之服之?”胡廷森自入家塾起,便言及以詩抒情之事,這時聽阮元所言,已是自讀詩而知情誼之所係,不覺大喜。


  阮元答完先生,忽覺廊下有人,定睛看時,見是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小女孩,正笑著看著自己。似是聽剛才與老師的對答,頗為羨慕。女孩看阮元轉過頭來,似乎也有些害羞,忙低下了頭,隻到一邊牆角下竊笑。


  阮元也沒多想,便坐了下來。畢竟別人對他笑臉相迎,怎麽想都不是壞事。但他卻沒有看到,身邊幾個江家子弟,眼中已盡是怨恨之色。


  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九歲的阮元在江家已讀書近兩年。其間學業進境之速,便要數阮元和焦循兩個。二人頗為好學,深得胡廷森喜愛,故而胡廷森經常開了小灶,專給二人講些新知識。這時正當漢學大興,經典的新注釋層出不窮,胡廷森十分開明,對有理有據的注釋,往往會倍加推崇。


  阮承信也在江家謀了個抄書的工作,賺些錢維持生計,雖然阮承信自詡讀書人,頗不願與江家過多來往,但眼看阮家一日貧似一日,也便不得不為五鬥米折腰了。


  這一日本無課業,但胡廷森看阮元與焦循好學,便把二人叫來江府,又多講了些《左傳》故事。很快授課已畢,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後園玩起來。偶然間聊起焦循幼時所在的北湖,焦循說那裏風景秀美無比,小橋流水之間,最是安逸祥和。


  阮元平日在揚州,時常見街市喧囂,看得久了,也頗有些厭煩。便道“姐夫,將來有空了,帶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


  “哈哈,不想我們最愛讀書的阮夫子,竟然還有一顆童心呢。”焦循笑道。阮元讀書頗勤,至九歲時,四書已漸能成誦,故而焦循送了他個“阮夫子”的稱呼。


  阮元聽到這話,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在這時,一位江家仆人走來,對阮焦二人道“橙裏老爺在家塾那邊,好像有什麽急事,想見一下二位。”


  阮元與焦循聽了,雖然不明就裏,但畢竟江昉有撫養他們讀書之恩,既是他來喚二人過去,便不能拒絕。於是一路小跑,直到家塾。可四下看了,並無江昉身影。回頭欲離去時,卻看幾個江家家塾的子弟,已經攔住了去路。


  阮元和焦循素來不多與這些江家子弟來往,這時看他們眼神,似乎也不對勁,不約而同的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焦循走上一步,說道“各位兄長,剛才有人說橙裏先生在此有事,我二人方到這裏,既然一切安好,我二人便不打擾了。”


  “誰是你兄長?兩個外姓雜種,你們姓江麽?也來和我們稱兄道弟?”一個個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輕蔑的看著焦循。


  “兄長誤會了,我二人雖然不姓江,但他的祖母,我的養祖母也是江家出身。江府家塾,同族之人皆可入,我二人這般親戚,還算不上同族嗎?”


  “少廢話,少爺我最看不起你這般雜碎,給我打!”大個江家子弟一聲令下,兩個邊上的江家小輩立刻揮拳向焦循打去。焦循勉力還手,可打架實非他所長,又是以一敵二,很快便支撐不住,被二人打倒在地。


  一個站在後麵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大家拳腳相向,便道“哥哥何必為他煩惱?我也是江家人,看他們平時也頗規矩,也不曾對咱江家不敬,看在我們同宗的份上,這次就算了吧。”阮元看這人時,覺得麵孔頗生,一時想不起叫什麽。


  “放屁!爺看這兩個小兔崽子就來氣,成天纏著先生不放,先生就從來沒給過我們好臉色!要不是這兩個小王八犢子說咱壞話,先生會這麽對我們?!”大個兒江家子弟明顯不為所動,眼睛漸漸轉到阮元身上,另外兩個人已經會意,走向阮元。


  阮元眼看焦循受辱,自己眼看要被包圍,心中也十分焦急。自己和焦循都不會打架,對方除了那個說好話的,共有五個人,且都比自己年長,不覺有些害怕。可這時他也突然想起,父親前日,曾給自己講過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的故事,當時很不理解,為什麽唐軍比敵軍少,薛仁貴卻可以隻用三箭,便擊退強敵。


  阮承信當時答道“但凡戰事,必要先做到知己知彼。我軍多於敵軍自是好事,但即便敵眾我寡,也不要先露怯。要先看敵人的排兵布陣如何,若是陣容嚴整,確是不可輕敵,可若是各自為戰,便容易得多了。有條件,便可直取其中軍,敵人必將自亂。薛仁貴的對手兵雖多,卻無紀律。他三箭射中對方三員猛將,摧其鋒芒,對手自然害怕,所以便投降了。”


  這時眼看剩下的三人,雖然看似凶惡,卻各站一邊,明顯不是齊心協力的樣子。阮元雖未經實戰,卻也抱了一試之心,直奔那大個兒江家子弟而去,一把將他推倒在地,緊緊按著不放。


  那大個兒沒想到阮元居然主動出擊,一時不知所措,便被按倒在地。另兩個幫手一看大哥被按倒,倒也慌了,隻站在原地不敢動彈。阮元眼看出擊得手,也不願再生事端,便對那大個兒說道“你今天放手,我和焦大哥也便作罷,今天的事,就不和橙裏先生說了!”


  “說了又怎麽樣?橙裏先生是我親爺爺,他還能對孫子動手不成?!”大個兒眼看阮元不想出手,反倒有恃無恐,竟又把阮元撲倒在地,開始廝打起來。阮元也隻想嚇他一下,不想真的動武,加上身體又偏瘦,隻好緊緊按住他手臂,不讓他打到自己。但二人畢竟年齡差了幾歲,阮元堅持不多一會兒,已是體力不支。


  眼看另二人已經圍近,阮元雖仍在支撐,也知再無轉機。隻好拚盡全力按著大個兒的手臂,讓自己晚一點被打到。就在這時,忽聽得後麵一個熟悉的聲音朗聲道“光天化日之下欺淩弱小,還要臉嗎?!”


  來人正是江昉,阮元聽得江昉聲音,知道自己安全了,才終於放鬆下來。幾個打人的江家子弟眼看江昉到眼前,也不敢再欺負阮元和焦循,忙站在一邊低下頭去。


  大個兒也撇下阮元,迎到江昉麵前,依然有恃無恐,笑嘻嘻的道“爺爺……”,江昉一記耳光將他打倒,怒道“元兒循兒在我家兩年,尊師敬長,從無任何過失。你竟如此下作,找來這許多人打元兒和循兒,我江家的臉麵,都被你丟盡了!”


  大個兒還想強辯,卻見胡廷森也從後麵緩緩走來,後麵還跟著個小女孩兒,知是表叔江振箕的女兒江彩。隻見胡廷森眼神頗為不快,似乎看得眼前情形,已猜出發生了什麽。便道“胡先生,是他們……”


  “不用說了。”胡廷森臉上早無往日笑容,道“依大清律例,手足毆人不成傷者,笞二十,成傷者,笞三十。今日人證物證俱在,可否願意上一趟江都縣衙門啊?”胡廷森平日隨和,說話不露笑臉,便是極為反感對方。大個兒聽得他已言及律法,知道胡先生心中不快,已無可複加,再也不敢強辯,和四個幫手一起灰溜溜的離開了。


  一時間隻剩下那個幫阮元拖延時間的江家孩子,阮元擔心江昉誤認為他也是欺負自己的人之一,便道“江舅祖,這位哥哥是好人,剛才還幫了我呢。”


  江昉歎道“也怪我和振鷺教子無方,其實幾十年前,反倒是我江家有求於阮家,沒想這些孩子,今日竟這般勢利。”看了看剩下那個孩子,和阮元說道“其實這孩子名叫江藩,近日剛進我家,也非我家中子弟,不過看了同姓之誼,收他在此讀書。這些後生因他姓江,便不在意,倒是對你這般……”看阮元倒是沒有大事,焦循被兩個孩子欺負,臉上已青了一塊,衣服也被撕開一條,既是慚愧,又是心疼,忙拉起焦循,幫他擦著身上汙穢。


  江藩道“早上便聽三官人說看阮兄弟不過,要拿他出氣,我覺得不對勁,還是告訴阮兄弟一聲,不想還是晚了。阮兄弟,哥哥這裏給你賠個不是。”阮元清楚他並非惡人,便也還了一禮。可看著那幾個江家子弟跑開的地方,想想來江府兩年,一向並無過失,今日竟白白受此折辱,不禁怒氣漸生。


  那小女孩江彩也上前安慰阮元道“阮家哥哥,我那幾個兄長一向蠻橫慣了的,和他們說阮家哥哥聰明好學,就一個個對我白眼。可是阮家哥哥,彩兒覺得你很好,以後有困難,一定會幫你的,阮家哥哥不要生氣了好嗎?”


  但阮元自幼讀書,一向深信聖人之言,隻覺人生於世,即便困境挫折不可避免,也絕不能失了誌氣,絕不可忍辱偷生。早在被三個江家子弟圍攻時,心中便已暗下決心,此後再不與江家子弟交往。雖眼見江彩溫柔和善,定是個善良人,可依然不想因此就留下。低著頭略一咬牙,抬頭便道“江家妹妹,你人心善,阮元銘記於心。可是……”阮元又轉過頭,對著江昉堅定的說道“此間子弟如此,阮元不願再留江府。”


  江昉一驚,沒想到阮元小小年紀,竟如此硬氣,他與胡廷森常談及家中後輩,深知阮元才華出眾,假以時日,必能成才。哪裏舍得阮元離去?便道“元兒放心,那幾個不肖子弟,我一定嚴加管束。可元兒萬不可有離我江府之念啊。”


  “舅祖,孫兒隻怕,日後孫兒再進這個門,每次都會想起今天這般受辱之景。若是那樣,舅祖讓孫兒如何安心?”阮元依然非常堅定。


  “元兒,胡先生和我說過,你天資出眾,若能多學經典,延以名師,將來成就,必在我江家眾人之上,你又何必因一時的不快,就把以後的事都棄之不顧了呢?”江昉依然舍不得阮元。


  阮元想起,父親當年讓自己去江府讀書之時,也曾對母親說起江昉之言,說自己的生計可以自己做主,但阮元的未來不能因此耽擱。當時隻聽說江家豪富,藏書又多,便答應了江昉之言。但這次受辱,讓他開始明白,若是繼續留在江家,以後隻能對那些不肖子弟低聲下氣。聽江昉這段話,倒是和自己來時所聽如出一轍。便道“江舅祖,當年我來江家的時候,您對我父親說,元兒的未來應該自己做主,是也不是?”


  江昉一愣,不想阮元竟又提起這一往事。


  阮元繼續道“今日之事,阮元已經明白,江家有胡先生,讓阮元受益終生,確是不假。”說到這時,又對胡廷森長揖到地,以謝授業之恩。又道“但若是為了讀書,便要受這般折辱,便要被人看低一等,那在此讀書,又是為了什麽?學習聖人之言嗎?聖人言匹夫不可奪誌,又言養吾浩然之氣。若今日還要留在江府,豈不負了聖人之言?”江昉雖想繼續挽留,卻也覺阮元之言頗有道理,一時不好辯駁。


  阮元又道“當日江舅祖說,元兒的讀書學習,應當元兒自己做主。那今天我便做一回主,以後我自回家讀書,就不麻煩江舅祖了!”說罷,仍未忘了盡禮數,又對江昉拜倒,直至禮畢,方又站起,拉了焦循便走。


  江藩和江彩都吃了一驚,江彩叫道“阮家哥哥,阮家哥哥!”她那日聽阮元與胡廷森論詩,見他對答如流,才情並具,早已存了愛慕之心。這時自舍不得阮元離去。


  胡廷森笑道“彩兒不必煩惱,我與他教學兩年,也知他脾氣,若是他認定了,這一去便絕不回來了。不過你大可放心,我既與他有舊,課業之事,我必傾囊以授。”又對江昉道“今日情形如此,老夫也不願在江家再待了。江府這些孩子,也就數他兩個最為聰明了。”此時江藩剛剛認識江昉,因同姓之誼才到江府讀書,與胡廷森交流不多。故而胡廷森也沒考慮江藩,隻想著阮元和焦循一走,自己同這些平庸子弟在一起,大是無趣,走了也沒有遺憾。


  江昉看胡廷森也要走,不免暗自慚愧,覺得自己留不住人才。


  忽聽一個深沉而清楚的聲音在後側響起“阮元如此文武雙全,出將入相之才,賢弟竟留不下,可惜啊可惜。”


  江昉一驚,忙道“兄長說笑了,元兒雖聰明,可畢竟才九歲,哪裏就和出將入相扯上了呢?”


  那兄長笑道“天資聰穎,守節而盡禮數,謙和而有規矩,不是入相之才又是什麽?當時三官他們三人將他圍住,他直取腹心,率先製住三官,才等到你們趕到,這不是出將之才又是什麽?這滿朝文武,我也見得不少,橙裏還不相信我這個哥哥不成?”


  說著便走出來,眼看他五十上下,雖頗為和藹,但雙眼之中,自有一股深沉氣度。便是江家的主人,兩淮總商,官授一品光祿大夫的大鹽商江春了。


  江昉眼看兄長過來,也頗為慚愧,道“孩子脾氣,也就罷了,胡先生這也要走,這……”看著江春,似是希望他幫忙挽留。


  可江春卻道“聚散離別,皆是定數。願意來的,走不得,願意去的,留不得。”向胡廷森道“先生願去,便遂先生心意。隻是這族孫我平日照顧不周,還望先生多多提攜。”


  江昉這才明白,江春善於識人,深知胡廷森這般名儒,各有自己的操守,貿然強留,隻恐給他寄人籬下之感。不如順其自然,他眼看江春寬和,反會覺得不好意思。果然胡廷森道“江總商如此厚愛,在下實難承受。日後若江總商有需要在下之處,在下必竭力以報。”


  江春答禮過了,仍是眼看著外麵,似乎更在意的人乃是阮元。


  阮元回到家,將江府發生之事,一一與父母說了。林氏看他執拗如此,又看焦循樣子,知阮元所言非虛,也頗為心疼。忙叫楊祿高去買了魚,一來為安慰兒子,二來也是表揚他有理有節的舉措。楊祿高在阮府已經三十餘年,平日精於烹飪,做出的魚鮮美異常。阮元大吃了一頓,方才平複心情。


  阮承信也知兒子誌氣,想到去江家讀書,本非自己所願,於是也沒反對。隻道“元兒若不願去了,以後就跟著爹爹讀書。江家不去事小,可若耽擱了學業,就得不償失了。”阮元點了點頭,知道父親心意。


  從此之後,阮承信便開始教阮元唐宋散文與《資治通鑒》,和阮元講“《文選》乃是經典之作,可惜駢文頗多,當今用之甚少。唐宋散文方是文章典範,便先從歐陽永叔、蘇文忠公入手。元兒既已近十歲,書也看得不少,有根底了,便也可看《資治通鑒》了。”阮元深知父親教導,乃循序漸進之義,對自己大有裨益,於是一一聽從。之後便自歐陽修《縱囚論》、蘇軾《代張方平諫用兵書》學起。阮承信也挑《通鑒》中精彩部分,教阮元習讀。


  不覺又是一年過去,阮元對散文、曆史典故,又有了不少了解。一日在家中閑來無事,翻看祖父遺留書籍,竟意外找到幾冊朝廷欽定的《數理精蘊》,這書本是康熙朝後期,朝廷集中算學名家,經十年修訂而成之作。於康熙之前中西算學,一一備覽。阮玉堂遺下這部,已然散佚數冊,可仍有不少留存。於是阮元便纏著父親,讓他再教自己一些算學之法。阮承信於算學雖不算精通,但解釋基本術語,卻也不難。阮元看著看著,對於算學也多了不少了解。


  在一冊《數理精蘊》的背後,阮元意外發現了幾個字,乃是“上報皇恩,下安黎庶”,看起來墨色幹枯,字跡瘦勁,當是阮玉堂手書。他看著正好對仗,也與自己在《論語》、《孟子》中所見仁政之語暗合,便暗暗記下了。隻是這個時候,阮元還不理解這八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


  這日焦循又來做客,請他去北湖玩上幾日,想著平日仍有時間和焦循交流,無礙學業,阮元便也去了。


  閑來無事,兩人便經常到焦循住的黃玨橋一帶玩捉迷藏,焦循自以為年長阮元一歲,體力應該更好,躲起來也應該更及時。誰知連續數次,焦循都被阮元準確找到,相反輪到焦循來捉人,阮元卻經常躲得不知去向。


  這一日焦循躲在草叢裏,本以為草叢深處阮元已找不到了,可沒過多久,還是被阮元揪出。心中頗為不滿,便問道“我說小夫子呀,你這是長了千裏眼順風耳嗎?怎麽你每次找我,都那麽快,再這樣我不陪你玩了。”


  阮元笑道“姐夫別取笑我了,其實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不過爹爹教過我,兵法第一要看的便是地勢,這地勢分九種,各有各的特點……譬如我們這裏,平地居多,姐夫雖然藏到草叢裏麵,可姐夫沒見那湖邊有棵樹嗎?那樹又不小,爬上去看一看,也就知道了。”


  焦循這才恍然大悟,笑道“平日還覺得你老實呢,現在想想,心眼比誰都多。”作勢要打阮元,阮元忙接住,道“姐夫才是騙人不臉紅呢,你說北湖捕魚的最多,可我看了,也沒幾個人在這周圍。”


  焦循道“其實這一帶人本不少的,隻是現在不是捕魚的季節。我前年看過這邊捕魚捕蟹,好多人呢!而且有各種辦法,捕魚的有用籠子的、用網的,還有用索子往湖裏一圍,魚不願碰索子,都往裏麵遊,然後便一網打盡了。”


  “還有捕蟹,其實捕蟹並不難,蟹肥的季節到湖邊看看,有沒有蟹挖的小洞,順著洞抓,一下子就能抓到好多呢!還有人在竹竿上放著餌,蟹好像最喜歡竹竿這樣的東西,都一個個上來爬,抓起來一點都不費事。”焦循說著說著,也便忘了和阮元那點“仇恨”,隻顧著講故事了。


  “姐夫,那邊那個小廟是什麽?”阮元忽然指著邊上一座廟問道。


  “那個呀,是東嶽廟。”焦循道“說起東嶽廟,故事可多了,前些年據說呀,有個生員,也就是秀才,去江寧府趕考,半路經過那東嶽廟。忽然聽得裏麵傳出哭聲,過去一看,見是個年輕女子,說是逃荒而來,已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秀才心好,便分了些幹糧給那女子,他又會釣魚,便到北湖裏麵,捕了一尾魚回來烤給姑娘。姑娘便說‘先生大恩大德,妾無以為報,隻告訴先生此番去趕考,必能中式。’”


  “秀才聽了,也便一笑了之。咱這江南,生員眾多,中舉最是艱難,此番他去省城,倒也沒抱多大希望。可這日夢裏,卻眼見自己坐在考場之上,卷子裏三道考題,寫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知為何,下筆之時,如有神助,不一會兒三場試便已完卷。這時忽聽得雞鳴,方知已是清晨,醒來看時,姑娘卻已不知所蹤。”


  “秀才也沒多想,隻覺得那三場試題,以及自己所做的文章,都清清楚楚的記在自己心裏,一時怕忘記了,便借了些紙,一一筆錄下來。這時他還不覺有什麽異常,可沒想到了府城,進了考場,拆開卷子一看,頭場試題,竟與夢中絲毫不差!秀才大吃一驚,想起夢中所作卷子,便一字不落,將夢裏所作寫在了試卷之上。之後二三場,也是如此。後來放榜之時,這自以為必定落榜的秀才,竟拿了江南第三名呢!”按清代揚州本在江蘇省,但鄉試是江蘇安徽兩省同考,隻稱江南鄉試。阮元自幼聽父親說過,倒也不覺奇怪。


  “從此之後,也時常有讀書人路過東嶽廟借宿,但凡借宿的,往往都遇見過這女子,若是好心幫她的,便必定高中。若是不願相助的,或是言語間有邪念的,便必然落榜。時間長了,便有人說這女子不是常人,乃是狐仙呢!”阮元平日也經常聽父親講民間故事,但阮承信生於官宦人家,民間故事記得的畢竟不多。這時聽焦循講起民間尋常讀書人故事,不覺聽入了迷。


  “以前隻聽爹爹說有部《聊齋》,裏麵狐仙故事甚多,不想北湖之中,也有狐仙呀?”阮元頗為好奇,便問焦循。


  “這北湖一帶,別說狐仙,其他故事,上自天界神怪,下自人間忠良,可多著呢。”焦循感慨道“隻是平日多是口耳相傳,有些故事可能原本是真的,說著說著,大家添油加醋,就變樣了,越往後越荒誕得緊。讀書人不語怪力亂神,眼見一個故事荒誕,就斥之為妄言。故事沒人信了,也就沒人講了,自然也就忘了原本的故事了。”


  “那姐夫把這些都記下來,不再添油加醋了,不就分出真假了?”阮元問。


  “其實啊,我從小便有個誌向。就是把我們北湖這邊的故事,一點點都記下來。有些是杜撰的,也沒辦法了。可有些真的故事,總是能記得住。”可說到這裏,焦循卻歎了口氣。道“可這著書立說,哪有那麽簡單?多少人寫了書出來,沒人幫忙刻板刊印,時間久了,也就失傳了。我家又不寬裕,哪裏刻的起書。”


  “姐夫不要擔心,等我長大了,一定給你刻出來。”阮元安慰道。


  “哪那麽容易啊,聽爹說,自己刻書,便一本普通的書,也要數十上百葉刻板,還要找刻工,做模具……人家說你以後必有出息,我信。可刻板印書,對你來說未免難了些。”


  阮元看著一邊的湖水,也不再言語。心中卻暗下決心,日後如果有條件了,一定幫焦循,幫那些刻不起書的讀書人,把書都刻出來。


  不知不覺之間,阮元也已經渡過了人生中最初的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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