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棋局終 歸山水
宮裏的梨花樹一年比一年開的旺盛,隱隱有遮蓋整個後院的架勢。
少女有些不安地坐在秋千上,小手緊緊抓著兩側吊繩。
身後金紋白衣錦玉男孩冠著少年朝發,笑著輕推秋千道:
“要開始咯。”
少女皺著小臉緊閉雙眸,害怕地不敢睜開。
“沒事的,有我在呢,不會讓你摔下去的。”男孩沉穩的聲音令少女安心了不少,她嚐試著睜開眼睛,隨著蕩起蕩落,耳邊呼過夏日少有的涼風,秋千搖起剛好的幅度,坐在上麵沒有一絲的不舒服感。
她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感覺,甚至雙腿用力蕩得更遠了。
“哈哈,壬堂,原來蕩秋千這麽好玩。”少女笑著大聲喊道,男孩臉上也帶著笑容。
樹上的鳥兒飛起,樹下的小兒歡笑。
“壬堂!妹妹!你們倆又偷偷跑開玩了!”另一個穿藍色錦衣男子跑來,氣呼呼的指責二人。
傅菀笑了笑,從秋千上跳下來,拉著常壬堂跑到藍衣男子麵前。
“哥哥,你和我們一起玩呀。”
藍衣男子麵露難色,猶豫道:“可是阿娘說我們吃完晚飯就該回府了。”
“誒呀,這不是離晚飯還有些時辰嘛,哥哥難道不想和壬堂玩嗎?我記得你可是在府上念叨了好幾回了。”
“這……好吧,就玩一會兒。”
“哈哈……”
三個小孩子一同在院中玩耍,蕩秋千、捉小蟲、數葉子……陣陣笑聲從後院傳出,吸引了正在陪阿娘走路的女孩。
女孩看起來較三人稍年長一些,她穿著藕色繡花衣裙,緩緩扶著一旁的婦人,母女二人生得都是同樣的清秀,宛如出水芙蓉。
女孩心不在焉的望向花院的方向,婦女注意到了她的視線,也向笑聲傳出的方向看去。
“是扃兒菀兒他們吧。”婦女柔美的臉上露出清風拂過的笑容,“還有太子殿下,三個孩子玩的多開心啊。”
她微微偏頭問向挽著她的女孩道:“聽兒怎麽不去和他們一起玩耍?”
傅雲聽動了動唇還是放棄了,收回渴望的目光,搖了搖頭道:“聽兒陪著阿娘就好。”
婦女聽了笑道:“我還沒老到需要人陪的地步。罷了,你打小性子溫柔,熱鬧的事情從來不願意摻和。”
“走吧,我們回前廳到你阿爹那裏吧。”
傅雲聽默不作聲,跟著婦女離開了。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萬分渴望能和他們一起玩耍,可她始終融入不進去他們三個的圈子。
在國公府的時候,扃兒和菀兒經常一起“密謀”什麽東西,從來不告訴她,問起來則是對她這個長姐有一絲絲畏懼,她又和阿娘走得近,要是被她發現做了什麽壞事,指定要一番嚴肅的批評指正一頓。兩小孩和她漸漸生了隙。
到了皇宮做客的時候,便多了個太子。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又彬彬有禮,哪個少女見了不心動?雲聽亦然。可那人望向菀兒妹妹的眼光,注定她隻能袖手旁觀,一次次黯然離場。
雲聽雲聽,這名字起得當真諷刺,像是一切的旁觀人,飄然在外不予插手,也無法融入。隻得在場外聽一聽便作罷。
兒時多般憂愁,癡纏繞繞,怎料竟成積怨。
十年後,時帝華四十六年,國公府幺女嫁予太子,次年生女常歌。後先帝駕崩,太子登基,立國號隆泰,國公府傅家從此一躍為皇親國戚。
帝後恩愛萬分,聽本無意打擾,卻日日撞見二人情意相濃,見一日,心下便暗自難受一日,日日成疾,身子越發憔悴。
其弟扃來看她,好幾次都發著燒,人也不由地說了些帝後不好的胡話,惹得扃心中逐漸對帝後生了間隙。
日積月累,扃竟利欲熏心,隆泰七年殺帝後於殿內,霎時宮內血流成河。扃封閉消息,外宣帝後染疾而亡。
次年扃稱帝,改國號康盛,朝綱大改。
帝後遺女常歌,時八歲。
——
城郊一處山莊前停著一輛雕蘭馬車,馬車一旁的梨樹下站著一淡綠竹畫衣裳的男子。
此時的梨樹一片光禿,隻剩下孤零零幾片葉子還停留在樹枝上,搖搖欲墜落之意。男子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葉子,偏頭朝山莊內望去。
山莊迎來的客正是剛從平澤離開的郡主常歌,她來完成最後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山莊裏住的正是前朝的皇親貴胄。
那人也在此。常歌進來的時候,一老婦人手裏端著剛煎好的藥,緩緩地朝屋裏走去。
常歌連忙上前幫老婦人端過手裏的藥,道了聲:“姑姑,歌兒幫您端進去吧。”
老婦人微微一愣,似是沒料到女子會來,手上一抖,若不是女子接著,險些灑了出去。
“歌兒啊,你……”老婦人看著女子將煎藥端進屋子,在原地怔了許久,忽然想起裏麵還有位瘋瘋癲癲的人,連忙跟了進去。
幸好瘋癲的人此時已經熟睡,否則萬一出什麽事故……老婦人看了一眼女子,隻見她麵色如常,定定地盯著床上的人看,神色沒有一絲情感在裏麵。
老婦人有些慌張,心中一個害怕的想法冒出,她連忙幾步上前,猛地抓住女子的手臂道:
“歌兒,姑姑不求你別的,隻求你放過阿扃吧,他都已經這個樣子了。”
見女子沉默不言,她又立馬說道:“阿扃他隻是一時利欲熏心,所以才……”
“他已經在盡力彌補他的過錯了,他一直把你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啊……”
“姑姑。”女子清冷的聲音打斷了老婦人焦急的話語。
“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亦不再追究。這世間真真假假、對與錯,又有誰說的清楚?”
老婦人一愣,思慮著緩緩鬆開了她的手臂。
女子接著道:“將舅舅交給姑姑一人照拂實乃不孝,侄女歌兒恐日後前來探望的次數甚少,在此臨行之前,特來看望二老。”
老婦人這才回過神來,聽完她的話搖了搖頭,道:“後麵亦有那些小輩,雖不大靠譜,亦能幫襯一二。”
女子點點頭,朝老婦人一拜。
“今後無人照拂的日子裏,望姑姑保重身體,侄女就在此別過了。”
老婦人擺擺手:“你走吧……”
在常歌踏出屋子的良久,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歎息,誰都清楚,這聲歎息太過沉重,是在經過無數跌宕起伏後五味雜陳的心靈終於得到開脫,數十年的積苦都化成了一聲放下的歎息,一切終歸寂靜。
對於傅扃而言,他失去了皇位,成了癡兒。而對於常歌而言,她失去了雙親,自小與爹娘天人永隔,那鮮血淋漓的記憶,同時也伴著常暮蘭走了十三年。
常歌未再追究傅扃,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她自己也已經想通。雙親在,是一種人生,雙親不在,也是一種人生,兩種人生道路不同,但都可以走。
後者就是她的既定人生,而活的足夠精彩,是她對這條人生的最大敬意。
而今步步想來,她一人抉擇了自己的命運,掌握了自己的道路,而不至被那人操控。隻是在十幾年來許多個鮮血染成的夢裏,心口難免疼痛難耐,氣息難免堵塞不暢。
還好,這些她都熬過來了,熬到此人來了,那個玉秀溫和的男子,有他陪著自己,倒是沒了那份隻身於天地間的悵然,也沒了次次一擲孤勇時的寂寞。
沒想到在這場棋局中,唯一一直在的,是她的駙馬。所有的一切終於結束,此生的高山流水,往後的舉案齊眉,他和她一起走過。
她走出山莊的門,再次遙望數十裏之外的繁華平澤,那是她活了二十四年的地方,如今她要徹徹底底的離開它,夕陽餘暉帶著耀眼的金色依然選擇照耀在金磚紅牆上,然而牆頭與雀替下的種種都已與她無關,她所向往的,是今後無盡的山水與未知的旅途。
常歌看到在不遠處,站在梨花樹下等待的男子,麵上不由地染上笑容。
那人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看向她,朝著她遙隔伸手,溫柔笑道:“走吧。”
“嗯。”女子燦爛回應,笑容綻放在她的臉上。
她提著裙擺,朝他奔去。
她的未來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和那人一起。
馬車駛向的,是前路如陽光般燦爛的明亮大道。